待过了初五, 陈家就准备回北京了。陈太太把许多干粮肉食, 能带走的准备都带到路上吃, 也能省些路上嚼用花费, 至于带不走的,都送给了村长陈三叔家。倒是三大娘过来了一趟陈家村,找褚韶华打听事儿。
原来三大娘家的闺女桃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有媒人给说了何家庄的李大户家的小子。三大伯在褚家村是村长,家里也有二三百亩地,虽比不得李大户家田地多, 家境却也不差。三大娘三个儿子, 就这么一个闺女,难免偏疼些。故, 除了考虑对方的家境, 自然也要打听对方的人品。褚家村离何家庄路远,委实不大清楚这李大户家的家风,听说褚韶华跟何家庄的魏东家一家子是极熟的, 就想寻褚韶华问一问, 看褚韶华知不知道这李家户家的情形。
褚韶华还真知道。
说来,褚韶华这性子,她生来爱打听事,爱掺和事,也爱管事, 当然, 她自身也有这个本事, 故而,别看嫁老陈家才一年有余,陈家这些个交往的人家,以及十里八乡的一些个八卦事,褚韶华都挺清楚。
这李大户吧,有钱是真有钱,家里田地也多,光田地不下千亩,是何家庄最大的地主。别看陈家魏家都是做生意的人家,家里也算小有家资,可要论及田地,没哪家能比得上李大户的。只是,李大户家虽有田有粮有钱,偏生是个极抠门的人家,据说,家里粮食满仓,可李家人每餐吃饭却是定量,要用升子量着做饭的。而且,这样的大户,有钱人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白面,除了李大户一人,其余人等都是吃粗粮的,便是粗粮,也是按人头定量的。倘是饭量大的,还有可能吃不饱。
而且,李家自李大户到家里老小,衣裳就没一件新的,都是旧衣。
李家吃饭的事,褚韶华没亲见过,都是听魏太太说的,至于穿衣的事,褚韶华真见过,虽说见李大户的时候不多,可哪回见,李大户身上都是件灰扑扑的旧袍子,不知是这袍子一式多件,还是从不换洗。当然,从不换洗不大可能,褚韶华更倾向于是一样的袍子做了多件。
只是,在褚韶华看来,纵是过日子得节俭,节俭到李大户家的这样的境界,也有些过了。
褚韶华心热嘴快,见三大娘特特过来打听,当下就把自己知道的同三大娘说了,又怕这些消息是以讹传讹,不大准确,误了桃儿的终身。褚韶华还特意带着三大娘去了陈大姑家里,同陈大姑打听来着。陈大姑是三乡五里有名的媒人,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
陈大姑一向对褚韶华评价颇高,认为褚韶华陈大顺是她媒人生涯中最成功的模范小夫妻,虽则俩人的亲事是陈老爷跟去了的褚太爷提的,可后来俩人定亲成亲这些事,都是陈大姑张罗的啊。再加上褚韶华会做人,每年年下都会送点心给陈大姑,陈大姑家里日子也过得,并不缺这一包点心,就是瞧着小夫妻俩会做人,心里欢喜。见褚韶华带着三大娘过来,陈大姑先不知什么事,张罗着倒了热茶,摆上果子,听褚韶华把事情说了。陈大姑毕竟多活了几十年,先把屋里的孩子们打发出去,低头从烧着花开富贵的新式搪瓷干果碟里抓了把花生,递给褚韶华三大娘剥着吃,她先叹了口气,又露出为难来,道,“要不是大顺媳妇实在不是外人,这话我真不当讲。我做媒的人,只有成人美事,没有说人不是的理。”
自褚韶华这里听了些李大户家的事,三大娘心里对闺女这亲事已是提溜起来,这会儿更是着急,却也知陈大姑有自己的顾虑,连忙道,“这也不算说人的不是,嫂子也知道咱们做娘的人,家里闺女说亲,没有不打听的。嫂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您指点我一二,就是我们闺女亲事上的恩人。”
陈大姑是认识三大娘的,当初褚韶华的亲事,三大娘是帮着管事的,陈大姑知道三大娘也是褚家村的村长太太,见三大娘说的极是恳切,笑道,“她大娘这话也过誉了。”就把知道的一些李大户家的情况说了,陈大姑道,“要说李家,的确殷实人家,他家的上等肥田就有八百亩,剩下两百多亩是中等田,下等薄田几乎没有。别看李大户穿的寻常,乍一看还以为他家日子也寻常哪,实际上颇是有钱。只是叫我说,日子也着实精细了些。他家老大的亲事就是我给做成的,有一回在他家留饭,只我碗里是两个白馒头,李太太她们碗里都是窝头,倒叫我不好意思。后来有一回赶上他家吃饭,才知道他家素来如此。可见,大家大业都是靠一代代人的精打细算,不然也不能有如今的家业。”
陈大姑虽说的婉转,三大娘却也是老辣之人,更加印证了先前褚韶华对她说的李大户家的情形,眼神一闪,凑近了细打听,“嫂子,既是他家大爷大奶奶亲事是嫂子给做成的,怎么二爷的亲事嫂子倒没帮着张罗,我听华儿说,嫂子可最是热心肠的。”
陈大姑慢慢剥着花生豆,放在嘴里嚼的正香,听三大娘这话,嘴里的炒花生也骤然觉着没滋味起来,惋惜道,“倒不是李大户不想我帮着张罗,实在是他家大爷大奶奶的亲事倒叫我有几分后悔了。他家大奶奶是孔店村的姑娘,说来也是孔店村一等一能干的闺女。当时李家下了八两银子的聘,孔家因有男孩子在县城念书,日子有些紧巴,陪嫁了闺女约摸三两银子的嫁妆。李家为这事很有些不痛快,这几年,大奶奶的日子也不甚好。我倒是帮着言语上劝过几遭,不说别个,乡个人家多是如此,爹娘养闺女一场不容易,这聘钱总要叫娘家赚几个。有几个似华儿当年进门儿似的那样厚实的一份嫁妆。”说到褚韶华的嫁妆,陈大姑就对褚家印象不错,起码舍得给闺女陪嫁,不是那等不心疼闺女的。
当然,陈大姑不知内情,故有此判断,却因此事爱乌及屋,对三大娘也颇多好感,摊开手与三大娘道,“孔家陪嫁的少,大奶奶到了李家,连玉米面这样的粗粮都吃不上,都是吃高梁面。我这人,给人做媒原是为了成两家之好,瞧着小两口都似大顺跟他媳妇似的这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才好。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如今陈大奶奶这般,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所以李家二爷的亲事我就寻了个托辞没帮着张罗。不然,咱们这乡下人家,有几个疼闺女能把聘银都给闺女陪嫁了的?还是疼儿子的多。”
三大娘听陈大姑这话,不禁心下暗道一声险,倘不是过来陈家村儿打听,真应了这亲事,叫闺女嫁了李大户家,她家倒不会克扣闺女的聘银,还会多给闺女陪送些。可也舍不得闺女到婆家吃粗粮去,她闺女自小吃惯了白面的,那粗粮如何入口!这般想着,三大娘对陈大姑郑重谢过,言有所指道,“我跟我们当家的这辈子是吃了许多苦的,好容易跟我们当家的攒下如今的家业,可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别再吃咱们先时的苦,过些好日子么。”
陈大姑一向做媒的人,倒不想自己竟有拆人姻缘的一日。只是,她回头想想,她也没说李家的不是,原李家就是这个样子的,怪谁去?
三大娘已是对李家心里有数,当然,她是个细致人,除了在褚韶华、陈大姑这里打听,自然也会另寻熟人再打听一二,也免得乡间传言不准,倒误会了李大户家。不过,李大娘想着,褚韶华一向不是乡间那些爱传是非的性子,就是陈大姑,她做媒人的,只要不是与李大户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痛快,也不至于故意来说李大户家的不是。三大娘心知李大户家的情形约摸就是褚韶华、陈大姑说的这般了,心下对上门提亲的媒人有些恼怒,想着这媒人委实不厚道,岂不是要坑她家闺女一辈子!又极感激褚韶华、陈大姑,若不是她打听出这些个端倪,纵李大户家再如何的家资丰厚,这般舍不得吃喝,闺女嫁了一样是受苦。
故而,三大娘客客气气的谢过陈大姑,待回了陈家又与褚韶华说了不少贴心话,如此方告辞了去。
至于桃儿的亲事最后如何,因着要回北京,褚韶华就不大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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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韶华是回京后才觉出身上有些不对的,就像她与大顺哥说的,女人总是有些感应的。第一个月月信未至时,褚韶华就隐隐觉着应是有了的。只是她为人向来沉得住气,自己悄悄算着日子,想着日子还浅,还是再等一个月,倘能确定,再说出去不迟。
如此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的花朝节,褚韶华就有几分把握了,悄悄的让大顺哥请了大夫来,大夫一诊,果然是喜脉。褚韶华有喜,陈家不论陈太太还是陈老爷,都极是欢喜的。就是陈二顺,也高高兴兴的恭喜了大哥大嫂一回,宋苹心下虽有些酸酸的,也不会在此时扫兴,只是心下未免愈发的不如意,想着她与褚韶华同一日进门,她样样不如褚韶华就不提了,怎么这怀身子的事儿也落在了褚韶华后头,想想便是心有不甘。可褚韶华平素极会做人,更兼有几分厉害,宋苹早叫她降伏了的,此时也唯有酸一酸罢了,面儿上仍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来恭喜褚韶华。
陈太太以往总有些挑剔褚韶华的人,这会儿竟也张罗着每日多买些肉食来吃,给褚韶华补身子。陈老爷是个细致人,私下同老妻道,“老大媳妇这身子骨儿,也忒细瘦了些,如今这有了身子不同往日,你多顾看着些。”
“我知道,跟苹儿说了,现在老大家的胎还没坐稳,以后买菜的活儿就叫苹儿去干。每天多买肉,吃食上别委屈了。”想到褚韶华嫩柳一样的腰身,陈太太一咬牙,下了决心,“以后每顿再给她煮个鸡蛋。”想到这以后每天要多支出三个鸡蛋,陈太太就心疼的很,嘟囔道,“要不说这娶媳妇,光图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得肥壮些,才好生养。”
陈老爷这把年纪,没好意思说老妻,老二家的倒是粗壮,至今没信儿,也没瞧出哪儿好生养来。陈老爷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陈太太这些没理的话,道,“行了,这不都是为了孩子。”
“我知道,我是为了我大孙子。”陈太太原是个没心机的,说着又高兴起来,催着老头子道,“你这眼瞅就要做爷爷的人了,可得提前给孙子想个好名儿。”
陈老爷拈须自得,瞥陈太太一眼,“这无须你说,我早想好的。”
陈太太不爱看丈夫这拿腔作势的样儿,不屑的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