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 有一件极大的事,确实未如赵俭预想的那样发生。
贞文二十六年的这个冬天,皇帝并未驾崩。
入冬天气寒冷起来后, 贞文帝的身体就有些不好, 甚至冬至前夕时,还停了一次早朝。冬至的圜丘祭天大典, 都是几个成年皇子代皇帝,领着三品及以上大臣完成的。
即使如此, 贞文帝终究还是渡过了这个冬天。
在冬至过后的一九天里,赵俭进宫向贞文帝请安, 言是与黎和周坐谈时,黎和周偶得灵感,萌生出‘炕床‘一取暖之物。
贞文帝听了赵俭的描述,觉得‘炕床‘是能取暖的好物!于是传口谕,让黎和周描画出来图纸, 交于工部,赶紧安排工匠进宫‘盘炕‘。
皇帝想要办的事,总是很快就能办好。刚进二九天里,就已经在乾清宫以及皇帝常去的几个妃嫔宫中, 盘好了大炕。
煤炭整天彻夜地烧着,炕床上暖烘烘的!最冷的二九、三九天里的日子, 皇帝过得不算难。
皇帝会缺皮『毛』等保暖物吗?皇帝会被冻着吗?一般是不会的, 贞文帝乾坤独断, 无人敢挟制苛待于他, 他自然不会被冻着。
然而宫殿高大空旷,总透出一股阴冷湿气来,即使身上穿暖和了,也总还觉得冷。但若是烧了炕,将殿内烧得干燥暖和了,就彷如置身温暖春日一般,感觉就要舒服许多了!
之后,先是王公大臣们开始请工匠‘盘炕‘,再又很快地传向民间,京中富商们、京城小官、殷实人家家中都会盘一个大炕,炕床此物风靡一时。
黎池的状元府里,在他想起火炕这好东西之后,就已早早地盘好了。妻子徐素身体畏寒,冬天的日子总不好过,有了火炕就好过多了。
黎池前世是南方人,家中并无火炕,到冬日寒冷的京城来为官之后,黎池又经常在外面跑,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
如今终于想起来,就赶快盘好炕,总要让家人在冬日里过得舒服些。
这是前事,不必多做追述。
年前时,黎池那是忙得天翻地覆!过年的那几天,也并不多清闲。走亲访友、人情往来,照样忙得很。
不过,贞文二十七年的这个新年,有黎溏和黎海在,能够帮黎池招待些客人,这也是历练黎溏的好机会。
因此,虽随着黎池的升迁,要往来的人家增加了许多,有了黎溏和黎海帮一把手,黎池虽忙得紧凑,却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开年之后,钱粮预算的施行,是各省清吏司的事情,黎池倒是能将这是稍微丢开手去。
然而,黎池最近终究还是不能得清闲。
开春天暖,该计划着种植红薯、玉米和棉花了。
京城及周边地区,地属北方,一般种植春红薯和春玉米,棉花与红薯和玉米的下种时间,前后也差不了多久。
因此,在开春天暖之后,红薯、玉米和棉花,差不多先后就要种到地里去。
种下去还不算完,还得精心地关照着,若遇到虫害,要及早整治,若缺肥少水了,要及时施肥、灌溉。
扶犁耕地、丢种掩埋、施肥担水这些事自有皇庄里的农人或下人去做,并不用黎池亲自上手。但那些人都是第一次种植红薯、玉米和棉花,没有经验,还得黎池留心指导。
而且在京城又与在羊城不同,黎池到底是领了这一桩任务的,做甩手掌柜还是不太好。
自红薯开始育种后,黎池隔上个三五天,就会骑马出城往皇庄跑一趟。
在皇庄上,黎池也不嫌脏不嫌累,每次都会去到田间地头,查看一番作物的长势。有时还会卷起裤脚,换上旧鞋,下到地里去,亲手演示掐红薯秧的诀窍,栽红薯秧的手法、间距等。
‘六元老爷‘勤劳负责、温和亲近、博学多识的美名,又多添了一项佐证。
在黎池对种植事务如此精心负责的情况下,皇庄上的农人、官奴等下人,也不敢不尽心。
如此同心协力之下,等到夏秋时节收获时,果然是一个大丰收!红薯平均亩产七千斤,玉米平均亩产一千一百斤,棉花亩产五百斤。
如此大丰收,贞文帝觉着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是近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舒泰!于是摆驾京郊皇庄,与朝中众臣一起,亲眼见证了那堆成几座大山一般的红薯,一垛一垛金黄的玉米棒子,洁白绵软似天上云朵般的棉花
一贯神态慵懒,喜怒不形于『色』的贞文帝,站在红薯山之前,哈哈大笑出来!
“哈哈哈!如此丰收之景,让人心怀畅快啊!畅快啊!”
众臣纷纷应和皇帝,都道此丰收之景壮丽非常!此丰产之物,实乃天下百姓之福!
先不说这丰收的景象,确实让人心怀激『荡』、震撼非常,就是为使皇帝开心,众臣们也都是要连连附和的。
贞文帝当场就将黎池一顿好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又承诺赏赐黎池一些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等,这也是一般『操』作。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贞文帝最后拍着黎池的肩膀,说:“和周之功德,乃使天下百姓吃饱穿暖,堪配百姓供奉叩拜。若论功配享太庙者,也不过如此了!”
皇帝这话一说,随行大臣心中瞬时激『荡』不已!
‘堪配百姓供奉叩拜‘,受普通百姓的叩拜,倒不是多了不起的,官员都有此殊荣。受百姓供奉像供神仙牌位那样供奉,才真的是莫大殊荣了!
不过这些顶多只能说明,黎池于天下百姓有功,当得了黎民百姓的感恩。
真正让众臣心中震『荡』的,是皇帝一句‘若论功配享太庙者,也不过如此了‘!
太庙,是皇室宗庙,皇帝自家的祖庙。太庙正殿是供奉大燕历代皇帝的地方,太庙配殿里就是供奉的有配享太庙殊荣的宗亲、功臣等。
配享太庙者,是受后代皇帝皇子跪拜的,还享受大型祭祀!受皇帝的叩拜,享皇家祭祀,这几乎是一个人死后的最高荣誉了,毕竟皇帝死后也就是如此了!
皇帝这话一出,黎池也是心中一震。他是新世纪人,觉得身死烟消,死后的事情,都是浮云。配享太庙,或者一床草席裹了扔『乱』葬岗,本质上并无区别,反正到时他也不知道了。
但是,他生活过一辈子的经历再真实不过,死后又穿越到这古代来,生活到现在,这也是真真实实的。或许,死后也有区别呢
等等!黎池心念电转之间,陡然意识到,皇帝不过是心情太过高兴,于是就夸赞了他一句而已,并不是承诺于他,让他死后配享太庙。所以,他并不用想那么多的。
更何况,在黎池前世历史中清代张廷玉,上一任皇帝雍正帝,承诺了让他死后配享太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后面的乾隆帝且还不乐意呢,差点就没能成。
死后的事情,不必介意那么多。
黎池向贞文帝躬身行礼,“臣谢陛下夸奖,不过陛下这就是谬赞了,臣只是领了皇命,做了臣该做的事情罢了,承受不起陛下盛赞。”
言下之意就是,臣只是听陛下您的命令行事,或有些苦劳,但功劳肯定是归陛下您的!受不起陛下盛赞,受不起啊受不起!
黎池这话一说,众臣一想也是,不过是随口夸赞罢了,又未定下黎和周死后配享太庙,不必太过震撼和艳羡。
而黎池的这番话,听在皇帝的耳中,就是谦虚恭敬之言了。不过皇帝深深地看了黎池一眼后,未再多说。
虽他觉得这黎和周足够配享太庙,却不能明明白白地承诺。虽他不信有此可能,但若万一黎和周因此变得居功自傲呢?那后面的皇帝,就会为难了。何必埋下这个隐患呢?
然后,贞文帝仿似只是随口一问般,问随行众臣和皇子们,“皇儿们,爱卿们,这黎和周真是会说话啊,你们说是不是?”
按尊卑先后,首先应是皇子们回答。
因皇帝此时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多严肃地在发问,就也可不必讲究长幼先后,有几个平时傻大哈的皇子,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是啊是啊,黎大人真是会说话。”“黎学士才华横溢,真是会说话。”
在其余皇子回答时,因占了‘嫡长‘中一个‘长‘字,在去年冬至祭天大典时,因而站了居中主位的大皇子赵义,心中思考片刻后,才回答到:
“黎大人满腹经纶又才华横溢,是深谙说话之道的。臣子若深谙说话之道,在向君王进言时就更容易,俗话说‘良言苦口‘,但若是能做到‘良言甜口‘呢?不就更利于进献良言?”
在赵义说这话时,众臣之中,有几个官员的神『色』,就有些异样。
果然,贞文帝对赵义的回答,只简单地作了点评:“大皇子切入的角度,答得很好。”
赵义是以什么角度切入的?倒有些不好区分,可说是臣子的角度,也可说是为帝者的
贞文帝:“三皇子,你认为呢?”
俭王与黎池交情甚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赵俭就大大方方地回答:“和周是一个温文谦逊的翩翩君子,说话时难免谦虚些。”
赵俭看似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就‘黎和周是不是很会说话‘这个问题,他并未给出答案。
然而,却获得了稍微精明些的朝臣的认可。皇帝虽问的是黎和周是否会说话,但联系前后话语,皇帝要的是众皇子的一个表态。
黎和周说他承受不起‘配享太庙‘的夸赞,你们认为呢?再深入一点,你们觉得黎和周够格配享太庙吗?究其本质,就是一个表态的问题,若你继位为帝了,可会让黎和周配享太庙?
当然,不能像回答最后一问那样直白,像三皇子那样,只答黎和周说话谦虚,就已经足够了。
三皇子俭王赵俭,听出了皇帝的言下之意,也愿意表态。
那大皇子义王赵义,听出皇帝言下深意了吗或许是受先前几个皇子影响,思绪被带偏了,因而没有听出来。
也或许是听出来了,但赵义与黎和周不合,不想表态,因此才另切角度回答。
“儿臣也如此觉得,黎学士说话谦逊,是很会说话的表现。”
“儿臣也是这样以为。”
之后,众多朝臣有顾左右而言其他的,也有认为黎池说话谦虚的。
乍然一看,君臣父子间的气氛,一如先前,高兴而热烈,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随行的起居舍人钟离书,默默地提笔记下:
—‘贞文二十九年初秋,黎池种红薯、玉米、棉花,得大丰收。帝携众臣,亲视之。红薯堆积如连绵大山,巍峨不绝。玉米累垛如孤峰,灿如闪金。棉花如摘天上云,绵软温暖。
帝大喜。赏池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宝物若干,又赞其功绩:堪配天下百姓供奉叩拜,配享太庙者,亦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