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定制, 父母去世,子为父母斩衰三年。祖父母去世,孙为祖父母齐衰一年。
袁氏为黎池祖母, 袁氏去世, 黎池应辞官丁忧一年,与‘丁忧‘相对的, 就是‘夺情‘。
像黎池这样的三品高官,身上又有重要公务的, 在上折请求辞官丁忧时,皇帝一般都会让其夺情, 不允辞官、只在任上穿麻服丧。
黎池递上丁忧奏折后,贞文帝召见他入宫。
“和周,春季才种下的一茬红薯、玉米和棉花还未收获,你还有公务在身。朕欲为和周夺情,和周可否移孝为忠, 强忍伤悲为大燕尽忠?”贞文帝说这话时,带着问询的语气,并非强硬要求,还留下了商量的余地。
“陛下, 然而臣哀思甚浓,怕是即使依旧在朝廷当值, 也不能安心。臣惊闻噩耗, 就想起贞文二十三年返乡探亲, 家人送臣归京时, 祖母拉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孙儿‘
臣当时哄着祖母道:‘等孙儿下次返乡探亲假,就回来看您。‘可是,臣终究是毁诺了,虽每两三个月都会寄一封家信回去,可却是让祖母等了六年,最终都没能让她再见孙儿一面。
臣心中哀伤与愧疚交杂,实是难以心安,昨夜梦境连连,睡都不能安枕。臣未能让祖母在生前见孙儿最后一面,祖母如今百年作古了,她的孙儿无论如何,都要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一个人步入老年后,各种身体上的变化,几乎都会移了年轻时的『性』情。移『性』的方向大致有两个极端,要么『性』情古怪、尖酸刻薄,要么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皇帝亦是一样。
至少此刻在黎池面前的这个皇帝,是宽容大度、慈祥可爱的。
黎池忆及这些年以来,与皇帝的君臣相处,其实用‘君臣相得‘来形容还不甚恰当,皇帝更像是将他当成一个晚辈对待,对他照顾有加。
说是帝王无情,但黎池觉得于他来说,眼前这个皇帝却不是这样的。
有许多麻烦,皇帝都先替他挡下了,一些细微末节,皇帝难得也替他考虑了,让他少招惹了许多的怨妒。
否则,黎池的仕途或许一样通坦,却不会走得这样舒服。仕途上的硌脚小石子,皇帝为他扫开了许多
贞文帝听了黎池的话,神情低落道:“和周,你哀痛未能见到你祖母最后一面,毁了贞文二十三年时许下的诺。但是或许这一面,也是和周你见朕的最后一面了,你也忍心?即使你忍心,朕却觉得遗憾不甘。”
黎池抬眼看着这些年来,经历病痛折磨的皇帝,脸上瘦得颧骨高耸、眉骨突出,龙袍下的一双手枯廋如柴,已是油尽灯枯之像,或许再有一个寒冬
黎池瞬时鼻间泛酸,眼眶一热,眼泪立马就涌了上来,及至眼眶盛装不下时,决堤一般漫涌出来!
“陛下”黎池一时哽咽难言,“陛下,臣臣祝愿陛下、长命万岁,臣还能见陛下千千万万次”
贞文帝看着一张脸哭得稀里哗啦的臣子,刚才那为让臣子不丁忧,而说得半真半假的话,如今也有了大半的真情实意了。
唉,这黎和周刚失祖母,如今又听了他说这般生死诀别的话,想必是心中疼痛难当,这才能哭得稀里哗啦的。
“好了好了,和周。”贞文帝看黎和周的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不停,心中酸楚,却也觉着欣慰。
“你黎和周可是六元及第,民传文曲星君转世下凡的惊才绝艳人物,堂堂一男儿,有泪岂可轻弹?”
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张忠,乖觉地转身去取来一条崭新帕子,贞文帝挥挥手让他递给黎池。
黎池接过帕子去擦眼泪,然而前一瞬才擦去,后一瞬眼泪又涌出来了,竟似是止不住一般。
看得贞文帝心中欣慰且无奈,只得耐心等黎池慢慢地止住泪。
等了一会儿,黎池才慢慢地止住眼泪,贞文帝叹着气道:“和周,也是朕不该惹你,不然你也不至于哭上这一场,堂堂七尺男儿,泪撒殿堂,你以后想起来怕是要羞死。”
“并不怪陛下,只是臣强忍失去祖母之痛,陛下又与臣说那今日一面,恐是最后一面的话,这才没能忍住。且臣日后想起也并不会觉得羞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贞文帝觉得,虽黎和周刚落的这一捧热泪之中,有一半是为他祖母,却也已经足够了。
“不管和周你以后想起,会否羞赧,今日殿内这些人,都不会传出去只字半语。”贞文帝保证道,“既和周你执意要回乡丁忧,为你祖母居丧守孝,朕也不好罔顾人伦,就准了你去吧。也不必辞官,只准你一年的丧假罢了,守完孝回来照样做官。”
黎池赶忙从椅子上起身,上前向皇帝叩谢,“臣叩谢陛下隆恩!”
“至于臣身上公务,也只剩皇庄中的一茬作物的收获和推广了,皇庄里的管事和耕作的农人已跟着种过几茬,之后的施肥、灌溉及收挖等事,他们都能做得来。届时,陛下只需派人遵照旧例,将红薯推广至剩下几个行省就行。”
贞文帝点点头,“嗯,朕知晓,和周你就别『操』心了,也不必过于忧伤,人的生老病死乃是常事。”
“臣谢过陛下宽慰。”
—‘二十九年夏,池之祖母袁氏逝,池请丁忧。帝召之,帝有感而言:今日一面,或亦为吾两诀别之面。池闻之,霎时泪雨滂沱,痛不能言,久久涕哭不止。‘
君臣之情,可见之深。
起居舍人钟离书,提笔记载道。
皇帝说殿内之人,不会将黎池大哭的事传出,以免失了他颜面。这就已是在封殿内之人的口了,这被封口之人,自然也包括钟离书。
然而这钟离书沉默寡言,还是一个耿直之人,秉承着史官的责任之心,并未接受皇帝的封口。将今日殿中之事,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黎池出了皇宫,在提脚上轿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宫门。
神情之中,悲伤和轻嘲夹杂。
人啊,就是那么矛盾。真情与假意,有时并不能泾渭分明,都搅和在一起,也分不出来究竟有几分假意,真情又有几分。
出宫后,黎池顺道去了吏部和翰林院,帮考中进士后返乡祭祖的黎溏,也记入了丁忧守孝名列中。
回到府中,黎池就吩咐黄精收拾行装,他们这次要举家回浯阳老家去。
虽黎池如今还未回去开始守孝,但也已要开始忌讳娱乐、宴席和交际等,以示哀思。因此,黎池只写了几封书信,送到赵俭和明晟等几个好友府上,也就当做告别了。
收拾好行装,黎池和徐素带着一对儿女,留下管家黄精并几个小厮在京中看家,就带着黄芪和银朱共计八个丫鬟和小厮,登上大船,驶离了京城运河港口。
水路转陆路,几大车行李装卸转运,这一次不比以前的轻装来回,要麻烦许多。一大家人走了半个月,才终于回到浯阳。
黎池回来浯阳,自然是惊动了一县的人,不过因他是丁忧回乡,浯阳的官员乡绅,都没有不识趣地去打扰他。
黎池一行人回到黎水村,来迎接他们的家人,俱是披麻戴孝一身缟素。黎池他们离开京城时,也早已换上麻衣,一家人如此相见,也都想到了逝世的袁氏。
于是,两方人执手泪眼,在村口就哭了一场,然后才在其他族人的劝慰下,又往家里走。
黎池他们是从京城回来的,都还未歇脚,就直接往停灵的老家去了。至于身后的那几大车箱笼行李,自有银朱和黄芪他们去管。
袁氏是五月初五傍晚去世的,距今已经一个月有余,如今正是酷热夏季,早在停灵三天,能来见亡者最后一面的人都来见过后,就已封棺入殓。
如今正在家中停灵,等停灵满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入土下葬。
黎池抱着女儿安安,徐素牵着儿子平平,直直地往家中来,一进院门就朝北边正厅中去,踏入正厅,夫妻两的眼睛就红了
黎池将女儿放下,徐素也将儿子往前一拉,轻声道:“平平,安安,我们来给曾祖母磕头”
平平和安安已经虚九岁,已经能听懂话,在路上时黎池他们已经教过了,兄妹两此时也乖巧地跟着爹娘,认真地磕头。
磕完头,黎池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一副漆得黑亮的棺材,『奶』『奶』袁氏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素素,你带平平和安安出去收拾一下吧,晚上再过来,一起跪灵守夜。”
徐素听出了丈夫声音中的异样,可这事也不是能劝的,于是就只装作不知晓,也不叫他一起去洗漱,“好,平平和安安,跟娘去洗漱罢。”
女儿安安自小体弱,如今大些后虽好了许多,但也已经养成了娴静的『性』格。她能静下心来,也就比跳脱的哥哥,更善于察言观『色』。
安安被娘亲牵着手往外在,临出门前,她拧着身子转头,犹豫地喊到:“爹?”
她爹头也没回,只说到:“安安跟着你娘去洗漱罢。”
“哦。”
丧妻的黎镖坐在一边,看着孙子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厅里其他几个孙子摆摆手,“我们也都去洗漱一番吧,晚上还要跪灵呢,洗漱一番提提精神。”
黎江等几个孙辈和子辈的老大黎桥,也都听了黎镖的话,出门去洗漱,临走前还上前来拍拍黎池的肩膀。
正厅中,就只剩下了黎池,和停放着他『奶』『奶』袁氏的棺材,以及灵位
时间过去半个时辰,临近傍晚时,黎池才从厅中走出来。
出来后的黎池,开始过问停灵葬礼等俗事,看是否有需要他帮手的,神情中虽有悲意,举止却依旧矜持有度。
而周围人看着黎池一双水肿带红的眼睛,也只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