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含清身心俱疲,闭了眼任冷风吹在身上,不过须臾便听得有细碎的清脆之声,是雨落在了屋顶的琉璃瓦上。
随着秋风起势,雨渐渐大起来,冷风苦雨一个劲儿的往开着的窗子里灌,萧含清被劈头盖脸的吹了一身。
“哎哟,我的公主!”
落葵等在外面许久不见人,这才上楼寻了过来,只瞧见萧含清站在开着的窗子前避也不避,让雨水淋了个实在。
她跑过去将窗户关了,又将之前早就备着的领口滚兔绒雪白无瑕的披风给萧含清罩上,这才开口责备。
“公主您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儿了,瞧见这秋雨还觉得稀奇,居然让自己这样吹着冷风,”她只以为萧含清孩子心性,一时起了玩心。
萧含清拿帕子擦了脸,如云的发鬓上和身前的衣裳,俱沾染上了水气,将手缩进了兔绒披风中,这才觉得身子回暖。
落葵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声,蹙眉为难道:“这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停……”
“您且在此处等等,奴婢命人去传轿辇来”
萧含清这才淡淡开口:“不必了,雨天路滑,抬轿的宫人也不好走,若是摔了,得不偿失”
落葵想着是这个理:“那奴婢回宫一趟拿伞,跑快些就是”
萧含清漠然允了,又吩咐道:“路上小心”
将落葵支走后,她就又陷入了那种泠泠的寂寞中,拢了拢自己的披风便抬脚往下走去。
她来到一楼殿门前,索性等在了外面的屋檐下,瞧着眼前大雨如注,远处翠色朦胧,心情才微微舒缓一些。
“昭华公主,您进去等着吧,”藏书阁的宫娥劝道:“外面风大寒气重,您若是不慎着凉了,奴婢们是万万担不起的”
萧含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那宫娥见劝不动,脸上带着无奈退回了门里。
她眼神遥遥递出去,越过屋檐上的金兽首,越过红漆刷的宫墙头,越过雷霆之势的层层黑云去。
她突然想起刚进宫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偶尔偷懒瞧见一只小雀,萧璟非要捉来送她。
萧含清眼中带了融融的笑意,心中默念了一遍那鸟雀的名字。
蓝歌鸲。
整个皇都竟只得见那一只,之后再也不曾瞧见。
大黄也被送出宫去了,这时日漫长不知如何打发,实在是难捱。
想做的不能做,能做的已经做腻了。
朦朦雨帘中,隐隐可窥见一人身影从垂花门向这边走来,萧含清想着落葵竟这样快?
没等自己疑完,人影渐行渐近,居然是好几日不曾得见的萧璟。
萧璟飞肩下的墨狐裘披带着浓浓寒意,剑眉星眸,金冠上饰一颗通透尊贵的白玉珠,更显帝王气势。
萧璟只带了越飞捷一人,远远瞧见藏书阁底下站着人,近前来才看到是萧含清。
萧含清眉梢神色俱是一喜,差点就要走出屋檐去迎,雀跃的叫了一声:“璟哥哥!”
萧璟连忙走过来,看她身上单薄不满的抿了唇:“怎么穿得如此少站在此处?”
说罢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萧含清穿上,压得萧含清身上一重,走路都有些艰难起来。
如此罩了两个披风,萧含清半张脸都被埋在了墨色狐毛中,那皮子水光油滑,摸起来十分趁手。
她有些哭笑不得:“璟哥哥,用不着穿这么多的,你脱给我自个儿穿什么?”
萧璟左右看了看她,似乎还觉得不够满意,答非所问道:“穿这么多也不见得能抵住这雨气,我送你回凝云殿去,方才站在这儿等什么呢?”
萧含清拗不过对方,有些费劲的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解释道:“原是看书看得入迷不知时辰,回过神来外面竟下雨了,一时被困在藏书阁走不得,已经遣了落葵去拿伞”
萧璟拧眉:“凝云殿离此处颇远,来回怎说也要半个时辰,你等在这儿非要着凉不可”
于是接过越飞捷手上的伞,拉了萧含清的手:“我送你回去”
萧含清自然没再反驳,一脸乖顺的被牵着往雨中走去,萧璟在侧打着伞,大半都倾在萧含清那边,竟叫她半点雨水都沾不到。
又捏了捏萧含清的手:“这样凉,若不是我正好来了你岂不是要冻透了”
萧含清轻轻笑起来,看到自己的手被身侧之人握在掌心拢得严严实实。
“今日怎么不爱说话?”萧璟偏过脸去瞧她神色,总觉得对方心思似有不同。
“正想着璟哥哥近日繁忙,怎么突然路过藏书阁来了?”萧含清岔开了话题,面上温润。
“在太和殿看折子看累了,屋里闷得很,出来走走便遇到了,”他眼里带了笑,是实实在在的欢喜,握紧了掌心里的柔夷小手。
可不是有缘嘛,随便走个方向就遇到了,可见他和小姑娘是天生一对的。
萧含清不知对方心中想法,倚在萧璟身侧已是感到万分幸福。
往日里都是萧含清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萧璟在旁听着时不时插上一句,今日她突然闷了起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便格外沉默。
可这沉默也十分温馨,萧含清和对方在一起,用不着费尽心思的去想什么话题,不说话便不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也很好。
路上路过了静龙湖,萧含清瞧见湖上银桥飞架在雨雾中,便拉着萧璟过去瞧瞧。
静龙湖虽然叫这个名字,里面却是既没有龙也没有荷的,倒有几条丑巴巴的鳜鱼,不时地挑出湖面来换气。
皇宫中景致颇多,湖啊潭啊池啊的不胜其数,静龙湖名字吉祥,景观却排不上名。
如今随着秋雨淅沥,湖面上一圈圈波纹漾开,落英浮在水面上随波漂流,偶有鳜鱼跃出水面看着倒也喜人。
萧含清瞧着吟了句诗:“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她没什么惊艳才情,也不爱附庸风雅,想起什么便说什么,若是叫陆子林在此听见了,肯定要觉得萧含清是个“焚琴煮鹤”的不通风雅之人。
萧璟却觉得有趣,勾了勾嘴角便答应下来:“待为兄闲下来了,给你钓几条送去”
萧含清抚掌开怀笑起来:“妙极”
看了一会儿后也觉得无趣,萧璟便送萧含清回到了凝云殿,雨渐渐小了起来,他也该回去处理政事了,还放着一堆折子呢。
临走的时候却舍不得,左右瞧了瞧命后面跟着的越飞捷转过身去。
越飞捷依言,恭恭敬敬背过身子,眼睛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多看。
萧含清不明所以,还未回过神来就感到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带着龙涎香的冷气。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慌张的眼神乱瞟了瞟。
“放心,无人瞧见的,”萧璟偷吻后显然心情极好,给萧含清将披风拉紧:“回去吧,之后得了空再来看你”
最近实在是抽不开身,真是恼人。
平日里倒也没这么多事情的,只是正值多事之秋,加之拓跋宏住在皇宫中,身边随侍的人也到了,后面又有赵王紧跟着也马上就来了……
萧璟想着这些事情就脑仁一疼,轻推萧含清一把:“别在外面站”
萧含清看到他半个身子上都落了雨水,拿小指勾了勾对方的手,一步三回头的走进殿中去了。
回去后却病了。
明明没有淋到半丝雨,午夜后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被烧得有些糊涂了,一味的在睡梦中说些呓语。
翻来覆去的,也就是“璟哥哥”三个字。
三个贴身丫鬟忙上忙下,半夜去打搅了宋清平来看,直到天亮烧才退下去。
高烧虽好了,却又有风寒之症,咳嗽流涕,如此缠绵病榻几日。
等大好的时候,已经入了冬,正赶上赵王进宫。
“公主还在病中,得多休息几日才是,为赵王设的宴不去也罢,您何苦呢?”落葵一边给萧含清找衣裳,一边絮絮叨叨说教着。
萧含清没答话,只是往窗外瞧去,下巴看着更尖了。
她生病的事情没有惊动旁人,倒是萧含烟和萧含桢曾得到消息来看望过。
如今萧惠帝依然病着,她的事自然也就不算事了。
皇后每日守在萧惠帝榻前,不知是想表现还是真心侍奉,凡事尽心尽力,亲手而为。
可能是还爱慕萧惠帝的吧,多年的情分,萧惠帝有过那样多的女人,皇后却只爱过萧惠帝一个。
总之一国之母能做到如此程度实在是不易,于是为赵王设的宴会上,萧惠帝去不得,皇后抽了片刻,上位坐着萧璟来尽地主之谊。
萧含清病着的时候,身上虽然难受,脑子却是清楚的。
她为什么会生这样一场病,许是一时间受到的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于是上天给了她喘气的机会。
如今病好了,事情也想清楚了。
叫她背叛萧璟,不如叫她去死。
她今日穿得厚实,袖口领口俱拿金线镶了绒绒的兔毛,外头又罩了最昂贵的一件白狐裘披,如雪般无一杂色,手上捧着鎏金莲花样式的暖炉,片片花瓣是用红宝石镶嵌,拿在手中十分长脸。
人靠衣裳马靠鞍,她这样瞧起来衬得脸色也好一些,更是多了许多的矜贵。
再加上在病中眸子里那两三分冷漠,眼角泪痣微微一动,直叫人觉得绝美惊艳,尊贵无匹。
宴会设在长乐宫中,萧含清一进去就一股子暖气扑面而来,解了裘披坐到萧含烟身边细细打量起来。
先看主位,萧璟和皇后都还没来,赵王自是也不在。
叫人尴尬的是拓跋宏也坐在席中,想来是故意为之。
萧含桢今日又将面纱戴上了,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察觉到对面拓跋宏粘人的视线,便怒嗔一眼。
“皇长姐瞧着……还是不喜欢那位拓跋王上的,”萧含烟来得早,已经吃掉了几颗草莓,嘴唇润得红红的。
“那也说不准的,”萧含清淡淡回上一句,再没别的话。
“姐姐风寒可是好全了?”
“已经好了的,本没那么娇贵,再说人常窝在屋子里就是容易生病,趁着宴会四处走走也是好的,”萧含清眼神一转问道:“听说待会有海鲜汤锅?”
萧含烟愣了半晌,才应一声:“唔……不甚清楚”
她瞧着萧含清面色并不是很好,却依旧来了,难不成真是惦记那个劳什子汤锅?
以含清姐姐如今正二品的身份,要什么没有,何须来凑这个热闹?
她慧丽的眸子在萧含桢和拓跋宏身上打了个转,心下有些了然。
明白过来之后便是愤然和委屈,以及几分寂寥。
她待含清姐姐真心,含清姐姐却一心想着要帮曾经害过她的萧含桢!
即使是大病初愈的节骨眼上,也没有好好将养身子,就是为了萧含桢那可有可无的婚事。
她救了揪帕子,低眉顺眼的给萧含清盛了一小碗乌鸡汤。
“姐姐暂且喝这个暖暖身子”
萧含清接过来尝了两口,便听得殿外唱礼,太子殿下、皇后、赵王依次入座。
众人俯下身子去行礼,萧含清偷眼朝萧璟那边看。
萧璟走的目不斜视,墨色大氅上绣的是四爪金龙云海翻滚,冠冕上垂着宝珠,脚步稳健走向上位。
萧含清心里叹息一声,有种苦涩的欣喜。
待坐定后,大家好奇的目光便放在了赵王身上。
太子殿下千岁之尊,不得直视其颜,别国的帝王总是看得的。
这坊间传的话儿果然没个准,赵王瞧着不像四十岁的老鳏夫,也就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加之帝王威严,也还行。
萧含桢瞥了一眼,不屑的又转过脸去。
拓跋宏心中不快,浓眉不展斜睨着赵王,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骨儿。
论权势,拓拔族远不及赵国国力强盛,更加不妙的是,皇后属意赵国。
赵王也在打量别人,一眼就认出了萧后曾说过的德阳公主。
他冲着对面遥遥点头致意,萧含桢冷哼一声没有理睬。
萧璟命人传膳,又传乐府舞姬,底下的气氛这才慢慢热闹起来。
皇后眼神在拓跋宏身上一扫有些不满,而后便掠到了赵王身上,正要开口说辞,却见赵王眼神迷离,瞧向舞池中央的一个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