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闻停下脚步转过身,等待着无央地发问。
从小到大,无央总能在师父的眼底看出一丝俯瞰苍生的超然,疏离淡漠,却又满含悲悯,让人总能不由自主的信奉与瞻仰。
无央仰起头望着师父神情与面容,分明是一如往昔的神情面容,可此刻的无央不知为何,再也生不出半分崇敬与向往,恰恰相反,骤然心生厌恶,且如同洪水猛兽,排山倒海袭来。
“你从未想过要放了柔儿,对吗?”
亦闻看着无央,目色没有丝毫波动,未有肯定,也未曾否定。
无央似乎也没有真正地想要等待亦闻的回应,“或者说,自始至终,你所求所要的就是灭了无相之墟,甚至连我也只是一枚棋子,令你出师有名的棋子。”无央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只是想要把自己心中所猜所想对亦闻说出来,如此而已。
“央儿,你糊涂了吗,师兄自然是为了救你才会倾力围剿巫族的呀!”亦心在旁边十分焦急,深知若这师徒二人继续硬碰硬,必会激化更大的矛盾。
亦闻对亦心摆了摆手道:“让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容不下她……”无央的眼中再无半点光彩,漆黑的瞳仁如同一潭死水。
“并非容不得她,而是这天下容不得妖邪魔道,你已经错得太多了,如今她既已死,算是恕了自己的罪,亦算了了你的孽了。”
“罪孽?呵,是啊,柔儿是有罪孽,她最大的罪孽就是这辈子遇见了我这个护不住她的丈夫!”
亦闻勃然大怒:“混账东西,事到如今你还在此口出秽言!”
亦心连忙上前拦住师兄,“师兄你息怒啊,央儿到底是刚醒来,神志尚未清明才说了混话,你便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了。”
亦闻瞪着无央那苍白的脸颊和嘴唇,忍下怒火道:“罢了罢了,你养好伤后,去后山云台思过三年,今后你仍是为师唯一的徒儿。”
若是之前,听到师父此话,无央定会庆幸不已、感恩戴德,可如今一切都已经不同了,易柔已死,谈何原谅?又何来宽恕?在他听来是这样的可笑而讽刺。
“哈……哈哈……”无央就这样兀自大笑起来,笑了许久,直到呼吸开始局促,他才停下,指着亦闻道:“你宽恕我,我却此生此世都不会原谅你。”
“孽徒,你说什么?!”
无央却丝毫没有躲避,语气反倒更加凶狠而决绝:“亦闻,此刻开始,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说罢,无央左手从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亮出。
“你要做什么?”亦闻第一反应是侧身闪避,但随即便意识到无央执刀的手势绝不是要谋害自己,那便是……当亦闻扑过去的那一瞬间,温热的鲜血已然溅到了他的长袍之上。
亦心也惊呼着扑了上去“央儿!”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无央用匕首挑断了自己右手的手筋。
无央的右手腕间不断地流淌着猩红的鲜血,然而他面上却始终面无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只是直直地看着亦闻。
“你自小教我习武写字,如今我便废了这手,只当将一切还你了。”
“你,你……”亦闻后退了一步,什么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指着无央的手指不住的颤抖。
亦心扯下袖口的不料想要为无央止血补救,却发现他根本是下了狠手,鲜血止不住,这手必是废了,摇着头痛苦地道:“央儿,你这又是何苦啊!”
再后来,无央艰难的站起身子,步履瞒珊地朝门外走去,再不多看亦闻一眼。
“央儿……”亦心在身后想要扶住无央,却被亦闻阻止了。
“由他去罢。”
就这样,无央任由血肉模糊的手腕淌着鲜血,拖着虚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出了释空寺,下山离去。
他几乎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来到了虚浊峰顶戮仙台,易柔的墓前。
在看到那块孤独的小墓碑时,他终于泄下了最后一口气,跪了下来抱住墓碑,抚摸着墓碑上雕刻着的易柔的名字。
“柔儿,我来陪你了……”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亦闻闭关不曾出门,他开始动摇和怀疑,这么多年来的执念是不是错了,为何自己与爱徒在最后会走道这一步。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切并没有结束。
那一日阿氻和小荃在山下的农夫家里找到了沈佑安,道明身份之后,小佑安跟着二人进了虚浊峰。一路上,阿氻和小荃毫不避讳的将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佑安,在他们看来,虽说佑安还是个孩子,但他父母的事情也是他该承担的。
就在赶回到母亲的墓前的那一刻,小佑安看到了碑前的那枚身影,背对自己,将刀插入了心口。
他本是下意识不顾一切冲上去的,然而脚步却如同灌注了铅铁一般,挪动不了半步,似乎在抗拒承认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无央。
或者是出于父子心灵之间的感应,无央在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的那一刻竟用最后残存的意念,驱使自己转过身去,见到了儿子最后一眼。
那一眼,是不舍、是悲伤,亦是深深地歉意,可无央终究已经做好了选择,陪着妻子一同死去。
而佑安也终于失声痛哭,呼唤着“父亲”,冲上去抱住了父亲。
年幼的佑安就这样亲眼目睹了父亲殉情于母亲碑前,这是他第一次经历死亡,没有想到面对的就是自己的父母。
“父亲、母亲,我会为你们报仇的。”
在守孝四十九日之后,佑安下了山,回到了从前那农户家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又过了半年,“机缘巧合”之下,外出归来的亦闻,在山脚见到了沈佑安,在看到亦闻面对自己的目光之时,沈佑安便知道,他复仇计划的第一步,成了。
后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沈佑安入了释空寺,成为亦闻的弟子,法号觉明。
他从没有主动问起过自己之前,师父亦闻是否还有其他弟子,因为在释空寺中,“无央”已经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论之言。
而凭借这天赋和勤奋,觉明很快便成为了几乎可以超越了当年无央的存在,三年后更是成为了释空寺最年轻的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