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雪的感觉是很准,但她并不曾想过,秋亭竟然来自那既陌生又熟悉的江南……
从未去过江南,可是只要有人提起“江南”这两个字,乔雪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方义,随即胸中充满了似曾相识的一种莫名熟悉。
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份熟悉却冷不丁在秋亭的嘴边戛然而止,从此褪去了一切梦中的华彩。她当然不肯接受如此震惊的意外,但她不想在秋亭面前过于失态,唯有两行热泪缓缓滑落。百家村的残破与萧瑟,让她早早便习惯了戴上处变不惊的面具。
“既然你早就怀疑我来自江南,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秋亭不愿意看到乔雪伤悲,于是极力岔开话题。
每次面对乔雪都让他的心颇不宁静,仿佛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乔雪,而是方义。他们俩的身上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那只是一种感觉,我无法判断你是否真的来自江南,更别说是否真的与方义有关了。自从张厂长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像你这样体面的外人来过百家村。我也只是心中暗自怀疑。那天无意中和方华说起你,奇怪的是,方华也有同我一样的感觉,也觉得你好像是一位故人……”乔雪用袖子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然后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渐渐呆滞,不再似前些日子那样顾盼神飞。
秋亭这才明白过来。他不禁又恨起这趟差事来,这次不是恨钟子恒偏偏派给他这么个差事,而是恨钟子恒根本就不应该安排这个差事。完全是钟子恒自己多疑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永远都不要让乔雪知道方义的遭遇,就当方义离开百家村后从来没有去过江南,也从来不知道归期。
同秋亭之前的看法一致,方义果然是百家村的太阳,村民们都在等着他衣锦还乡,光耀门楣,振兴山村。然而,现在……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秋亭问乔雪。
此时的乔雪,全部的心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秋亭问了好几遍话她都没有听见,直到秋亭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才将她给拉回到了现实的眼前。
“以后?”乔雪缓缓睁开了那双大眼睛,“我之前想象的以后,现在都已经化为泡影了。但我又不甘心就这样让它化为泡影!”说到这儿,她忽然站起了身,走到窗前。
窗外的秋雨已经停歇,院子里的树叶上一片一片湿漉漉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水砸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时不时溅起一朵又一朵浑浊的水花,仿佛一位翩翩起舞的舞者。
秋亭心中涌起一阵忧虑,平静地说:“乔雪,我认为你应该面对现实。既然方义已经不在了,你,以及你的百家村都要继续生活下去,或者重新生活下去。”
乔雪忽然转身过来,激动地说:“你说得倒轻松!你也都看见了,就方家那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靠什么继续生活下去,更别谈重新生活了。当初也就是因为他们家日子太困难了,所以方叔和李婶才狠下心来将一个活生生的方义送到江南去,过继给他的姑姑……但凡家里稍微宽裕些的,谁还舍得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拱手送人?更何况方义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
听完乔雪的这番话,秋亭再也无话可说了。平静的心湖猛地涌起了波涛,仿佛要变成大海。但多年的保镖工作经验不停地在他耳畔提醒:要冷静!要冷静!
秋亭觉得自己需要马上离开这里,他不能再和乔雪有更多一句的对话。他假装走到门口朝外看了看,然后笑着说:“雨停了。我也打扰了你好半天,该走了。”
听见秋亭说要走,乔雪激动的心情竟又莫名平静了下来,“你是要回江南吗?”
“是的。本来打算昨天就要动身启程的,后来在村口碰见了方华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走了。”秋亭不再敢与乔雪直视,于是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院子里。可一想起那些漏雨的教室,他的心湖又不自主地泛起了阵阵涟漪。
“你回去以后,代我们向钟老板问声好。你可以直言告诉他,如果方义有一天真的带着一箱子的钞票活着回到百家村,我第一个陪他一起去江南认罪伏法。既然人都活着回来了,还要那些钱做什么?我们百家村再穷也不怕,只要有人,就够了!”乔雪说这番话时,目光中透出的悲愤如同利剑一般射了出来。
秋亭非常能理解乔雪此刻的心情,不用看乔雪的那双大眼睛,只要听着她这口气,就能想象出她现在满怀悲愤的样子了。
长长叹息一声后,秋亭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会把这话一字不漏地带给钟老板。以后……”他忽然又住了口,不愿意再说下去,想了想之后,转口说:“你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保重!”
秋亭转身回来,拿起桌上方华送他的那几包茶叶,“这是方华送我的礼物。我把它带回江南去。见物如见人。”说完,他便径直朝门外走去,穿过院子,出了院门,再也不见。
乔雪呆呆地站在窗前,目送秋亭离开的背影,泪眼婆娑。这背影如此熟悉,和方义的一样,执着而坚决,无情且无声。
秋亭离开百家村时,站在小河西边的那座石板桥上,转身回头看,只那么一会儿,心湖就泛滥了起来……
他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手轻轻伸进了上衣的内兜里。当指间触碰到那一叠钞票时,他便有了一个念头,于是赶紧回转身顺着那条熟悉的土路朝村子走去。
当秋亭再次出现在村长家门口时,正在整理门前柴草垛的村长十分诧异。他缓缓站起身,定定地看着秋亭,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秋亭不知道此刻的村长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从他的眼神中却可以捕捉到一层层疑惑的乌云。
“我听方华说,你已经离开了,怎么……又回来了?”村长的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纵横沟壑的脸僵硬成了一块块,好似皴裂的枯树皮。
“我忽然想起点事情来,所以回头来找您商量商量。”秋亭哈哈大笑着朝村长走了过来。
村长更加木然了。他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然后也哈哈大笑起来,说:“要是别的事还可以商量。但要是招摇撞骗的勾当,你就趁早打掉歪念吧。”
秋亭现在知道这位年迈却很睿智的村长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他微微一笑,“老村长,我都在村里混了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那么怀疑我?走,进屋说话吧,不耽误你时间的。”
尽管村长的内心很矛盾,但他更愿意相信秋亭并非一个坏人,于是领着秋亭进了屋子。
村长的老伴儿还像之前的每一次见面那样,笑容满面地给秋亭沏了大碗茶,并热心地嘱咐秋亭喝茶。
秋亭一边喝茶一边同村长商量他此刻心中的想法。村长点燃了烟斗,默默地听秋亭说的每一句话,精神高度紧张。
商量来商量去,争辩来争辩去,一个多小时后,秋亭终于和村长达成了共识。村长收下了秋亭给的那笔钱。
“砖窑厂变成了荒草地,怎么说都是可惜的!要是真的能把它给盘活了,倒是一件意想不到的美事啊!学校的教室漏雨,就苦于一直没钱来修。”村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熄灭了烟,看着门外的柴草垛满意地笑了。
“就当是我投资好了,若是好,我也高兴;若是不好,你们也没亏什么。”秋亭呵呵一乐。
村长正笑着,忽然又收敛起了笑容,赶忙问:“那你岂不是亏了么?”
秋亭稍稍一愣,接着又笑了起来,“至于砖窑厂,那是投资。投资本来就是一件冒险的事情,有成功就会有失败,有失败也就会有成功,从来没有一定的道理。再说了,我要重整家业,也不在这一点子钱上,您就别担心了。”
“那好!权当是我们借你的。要是真赚钱了,到时连本带息我们一起再还给你。你留下个地址吧,我们保持书信联系。”村长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忙忙地起身要找纸和笔来。
秋亭赶紧阻止他,“您别忙!这村子我已经熟透了。等过两年我再过来看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