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灵和谢老太太各怀心事地抱着哭了许久,才慢慢地收住了情绪。
根据何灵调查获得的资料,齐鲁因痛失爱女一直郁结于心,在齐航离世后第四年也过世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谢遇安一个人。
何灵不知道该感慨传统女性的隐忍能力还是该感慨谢遇安的抗打击能力,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丧女又丧夫的谢遇安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谢老太太哭过了,情绪平复了下来,看向何灵的眼睛里并没有难为情,反而有一种亲人似的同甘共苦的亲昵。
似乎何灵与她痛哭的这一场,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她从心底信任何灵。
谢老太太收了悲伤难当的情绪,抓着何灵的手轻轻拍了拍,慢悠悠颤巍巍地说,“小周丫头,谢谢你,很久没有人能这样陪我了。”
何灵报以微笑,“谢阿姨,你有什么要说的,都可以跟我说的,没关系的。你既然是我的长辈,能陪你聊聊天也是我的福气的。”
听到这话,谢老太太明显情绪好了许多,“小周丫头,你说你父母到底怎么教的你啊,这么好的女儿。唉,你要是我的女儿,多好啊。”
何灵很机灵乖巧,“那你就当我干妈呗,干女儿也是女儿啊。我叫你干妈好不好?”
谢老太太没想到何灵竟然如此乖巧,激动地嘴唇都颤抖了,“乖女儿,有你这个女儿怎么不好呢?”
两人顺着聊了些母亲女儿的话题,何灵充分发挥了自己倾听的优点,让谢老太太把她想唠叨的话都说了一遍。
等谢老太太唠叨完,何灵情真意切地靠在谢老太太的肩上,“干妈,我不能总是来陪你的,但是我希望你能够保持内心的平和安宁,能够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有些话,我不想说,但是我必须得问清楚的。”
谢老太太抱了抱何灵,又拍了拍她的胳膊,幽幽地说,“孩子,你来找我,我就知道了的。这么多年了,你不会是为了好奇或者嚼舌根特意追过来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所以你才会找过来的。”
“可能是我的齐航福薄命浅,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原来我和她爸赌气,说是不认这个女儿,其实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呢?她有她的选择,既然她能选择了,只要她能坚持下来,我们又怎么会不认她呢。其实,我们也只是赌气啊。谁知道,赌这个气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何灵真诚地抱着谢老太太,“干妈,有些话、有些事可能会让你回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但是请干妈相信我,我不是为了揭你的伤疤而来。齐航姐姐这件事,是个悲剧,或者说是个本来不该发生却发生了的悲剧,其实身陷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痛苦都会悲伤,没有谁会从中获利或者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不管是已经走了的人,还是活下来的人,每一个人都活得那么痛苦。”
“可是,干妈,悲伤和痛苦这种情绪其实也很珍贵的。我们的每一种情绪其实都是珍贵的,里面蕴含了我们的情感和记忆。齐航姐姐的这件事,每一个悲伤的当事人都已经深陷其中太久太久了。悲伤和痛苦是有价值的,在苦难面前,我们可以悲伤应该痛苦。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下去的,我们就算有多舍不得离开的人,我们总还有希望和未来。干妈,你先别摇头,我这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是冥冥之中齐航姐姐交代给我的心愿,我必须替她完成。”
谢老太太沉默着,眼睛湿润的。
“干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找过来,你又怎么知道不是齐航姐姐的心愿呢?她当初违背父母的意愿,为爱远行千里,原本也是想要活出一个幸福的模样啊。她是你们的女儿,她不是那种狠心冷漠的人,她只是有些任性,但是她知道你们爱她,她也同样爱着你们的。”
“干妈,我知道让你说出齐航姐姐的事,你会很痛。但是,伤口总会结疤总会痊愈的。我相信齐航姐姐指点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一个她没有来得及完成的心愿,她想要让你们幸福啊,她想你们安享晚年。”
“干妈,其实我们在这之前都是陌生人,我们还没有建立深厚的感情。可是,就算我是一个陌生人,看着你这样的生活,我也很心疼啊。齐航姐姐爱你的,我一个局外人看着你的生活,我都很心疼,如果齐航姐姐还在,她看到你这样的生活,她的心要痛死了。”
“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但是未来还可以期待的啊。干妈,我们走向未来,不是想要忘掉过去,正是因为过去实在太痛了,我们必须要把未来活得更加浓墨重彩的幸福才能盖住过去的那些伤痛啊。齐航姐姐走了,但是她的爱不会走,她的心愿不会走。”
谢老太太无声地流下了一行泪,“好孩子,我知道你来这里,一定是为了我们好的。”
何灵注意到谢老太太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是她已经意识到何灵要说的是齐航的孩子吗?还是自己敏感了?
谢老太太紧接着说,“其实,齐航的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齐航这孩子,从小没受过苦,我们从没有违了她的心愿,所以才养成了她任性自我的性子。那时候她表现得很乖巧,很配合我们给她安排的相亲,我们都以为她到底明白了父母的心意,跟那人已经说清楚了。所以后来我们也放松了对她的看管,我们是希望她幸福的,这幸福也包括对她的信任和给她的自由。”
谢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不知道原来齐航竟是如此的长情和倔强。她表面上顺从我们,只是为了不引起我们的怀疑。他们早就已经商量好了先斩后奏偷领结婚证了的,只是我们看管得严她拿不到户口本。后来我们看她很乖巧,也就没怎么管她了,这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她不是犯人,我们哪里舍得一直关着她。”
“谁知道,谁知道她竟然拿着户口本就这么消失了,一句交代都没有啊。孩子,你知道我们有多伤心有多失望吗?我们一直都在为她的幸福考虑,我们信任她疼爱她,她却欺骗了我们。将近一年的时间啊,她一丝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们。我们是很生气她跟那人拉拉扯扯,可是我们更气的是她居然把我们当陌生人甚至是仇人来防备。她欺骗我们、防备我们,为了一个男人,她把我们当成陌生人,她也变成了一个我们都觉得陌生的人。”
“孩子啊,不管你跟父母有什么不开心的,但他们终归是你最亲的人啊。这世上唯一不会害你的,就是你的父母,你的父母就算多气你,能气一辈子吗?他们终归还是想你幸福的,还是想要做你坚强的后盾的啊。”
“可是,在别人还没有推倒你的坚强后盾的时候,你居然在自己和后盾之间建起一堵墙。你不是在保护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你是在断了自己的路啊。你真遇到什么事,难道父母真能袖手旁观?难道我们养你二十多年,就因为你不听我们的话,等着看你的笑话吗?为什么做事要做得那么绝呢?你不仅仅是对父母绝啊,你对自己也绝啊,做事太绝了,以后你怎么回头啊?”
何灵叹了口气,我们总是觉得做事决绝是一个优点,以为这是果敢这是魄力。但实际上,人生哪里会有那么多背水一战的时刻?
做事决绝,也许是把自己推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啊,把关心爱护自己的人也推到了对立的那面。
原本不是孤军奋战,最终也会变成孤军奋战了。可是,世事难料,也许真会遇到什么自己无法对抗的困境,到时候都无法回头了。
齐航,也许是运气不好,也许是性格太过任性而决绝了。
大概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挫折教育的孩子,想事情会比较单纯直接吧。如果人生风平浪静,单纯直接也好,任性决绝也好,不算大的缺点。
如果人生遇到什么挑战或者难关,也许就变成了难以弥补的硬伤了。
谢老太太眼角依然挂着泪,“她偷偷拿了户口本,就这么一去不回了。那天晚上,我们一直等啊等,我做了一桌子她喜欢吃的菜,欢欢喜喜地等她回家。我和她爸爸打电话给她,她刚开始说加班,后来又说不回家了。她始终都没有告诉我们实话啊,她真的把我们当陌生人在敷衍欺骗了。”
“她很爱吃狮子头、糯米蒸排骨、鸭血粉丝汤,那天晚上我特意都给她做了的。我们喜欢看到她满足快乐的样子,哪怕只是简单的吃穿二字上,看到她快乐,我们更快乐。”
何灵知道谢老太太为什么一定要安排燕姐做狮子头、糯米蒸排骨、鸭血粉丝汤了,这位悲伤的母亲记得齐航的每一个细节,哪怕是欺骗他们的那一天。
“后来,我们再给她打电话,她就沉默了。这是多么明显的异常情况啊,她以前是那么乖巧,她什么都跟我说的。自从认识那人以后,她变了,她会防备我们了、会欺骗我们了。可能,他们商量过了,她直接告知我们,她已经跟那人登记结婚了。如果我们不接受那人,她就不会再回家。”
谢老太太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唰唰”地往下淌,“孩子,我们不是她的敌人啊。她这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我们,她知道我们爱她,她这是用我们的爱来攻击我们啊。而且,她没有好好跟我们商量,先斩后奏啊。她说,她跟那人一定会幸福的,她爱他,她相信他,她相信他们的未来。如果我们不接受那人,那也不必再寻找她,就当……就当从来没有生过她这个女儿。”
何灵想不到齐航竟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想不到不是齐航父母同她断绝关系,而是她跟父母断绝关系。
何灵一个外人听起来都觉得难以接受,更何况她的至亲。
也许从小受宠的齐航是知道父母总有一天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无论她如何伤了父母的心,只要她肯回头找父母,他们一定会在原地等着她的。
我们总是对真正爱护关心自己的人更任性更狠心,因为我们对他们有信心,他们给了我们足够的安全感,无论我们如何闹腾、如何伤他们的心,我们知道他们不会真正放弃我们。
因为我们笃定他们的爱。
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爱护和关怀的同时,又用他们的爱伤害着他们,甚至把我们自己变成利剑插进他们心中。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些话依然让谢老太太伤心,此刻她闭着眼睛,任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过了很久,谢老太太才叹气着说,“那时候她用自己跟我们赌气,我们也用不资助她的方式表达了我们对她的婚姻的不看好。其实,我们都在赌气,而且是用我们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在赌气。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生命无常啊,年纪轻轻的齐航竟然会先我们而去。如果早知道那一面竟是最后一面,不要说是那人了,就算是乞丐流氓,只要她爱,我们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何灵不停地在心中感慨,这就是父母啊,我们对父母的爱不及他们对我们的一半。我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父母就该给我们一切,就该满足我们的要求,因为我们知道他们爱我们。
齐航所用的方法何尝不是如此,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后,父母一定会接受的。
是的,父母一定会接受,但是意外却比父母的接受更早到来。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一个任性的行为,可能没有岁月再弥补。
也许每一次的见面都是最后一面,每一次的道别真的可能是永别。
也许齐航的父母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原谅女儿,也打算接受女婿,但是他们却没有时间看到这样一个大团圆的解决了。
齐航不知道自己偷偷从家离开的那一次告别,竟然是永别。
如果她知道,还会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跟父母告别?还会不会选择这种方式去扞卫自己的爱情?
生命的最后阶段,齐航后悔了吗?她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