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安思索了片刻,“何灵,你该明白,这世界有光明也有黑暗,还会有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我们会遇到温柔善良的人,也会遇到凶恶邪煞的人,更会遇到有欲望、有念想、有痴缠、有悔恨的普通人。真实世界有何种特征,迷途更会将这些特征扩大。在迷途中,我们自己本身就有欲望有目标,一门心思想回到现实世界。所以,既要获得足够能量,还要保持本心不迷失,再想按通行的善恶标准在梦境中探险,这是难以完成的任务。”
何灵点头,“是啊,这个标准很难。我们都想回到现实。在这个大前提下,我们太容易被能量所诱惑,也许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还有普通的善恶观,但是在梦境中,可能一切都向能量倾斜。但是,我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一个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背叛。也许,迷途的主人设置迷途的游戏规则,就是为了看到我们迷失自己,沦为他的奴隶。可是,幼安啊,如果我们在迷途中为了能量能够闭上自己的心眼,那么我们也会在现实世界里变成我们所憎恶的人。”
“幼安,即使是在困境中,我们也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们总该坚持点什么啊。人之所以为人,学会低头很重要,可是,学会坚持心底的信念也很重要啊。幼安,谢谢你给我选了这样一个梦,也许这个梦对我来说有些残酷,按我的本心,我确实不想看下去。但是,也许就是这样的梦境,才会让我明白在残忍和邪恶面前,要学会去理解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性,更要在真实的世界面前,坚持自己的本心。”
朱幼安温柔地说,“何灵,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现实和理想之间,其实会有很长一段距离。而这段距离,是要用我们的天真、信念或者善良去填平。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变得圆润、身上的棱角会被磨平,这就是我们在理想和现实的平衡中,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善良或者信念,那么,你一定会比绝大多数人走得更加艰难,你付出的代价不是善良或者信念,一定会付出其他的代价。无论是理想或者现实,我们选择了其中一方面,必定会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坚持理想,一定付出得更多,也更艰难得多。”
何灵坚定地说,“我明白的,至少现在这个阶段,我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信念。幼安,我相信你和韦远哥,不管是医生或者是警察,一定是有自己从业的坚持和信念,这是你们心底无论如何不会去改变的东西。我也一样,我也希望能坚持一些我心底的信念。”
“所以,幼安,请告诉我,徐芳茹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放心,林丹丹她只能控制我那一次,她不会总是控制我。而且,你在我身边,即使发生什么意外,我相信你能够保护我。幼安,如果我真的要付出代价,在第一层的梦境中犯错,总好过在第二层、第三层犯错。人生总是要犯错的,犯错须及早,修正错误的代价才会比较小,我们才有回头路可走。越到后面,梦境的容错率越低,那时候,可能真的会要了我的命。”
朱幼安微微摇头,“何灵,其实你是个很聪明很有天赋的人。如果你肯以最快捷的方式进梦境探险,你很快就能出去的,为什么要挑一条更艰难的路呢?”
何灵苦笑,“从高一点的思想境界说,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我注定要挑那条更艰难的路;从现实角度来说,我们总要有共同的信念,才可以信任彼此啊。韦远哥曾经教过我,以后我们都是共同作战的战友,如果今天我为了能量,暂时放下自己的坚持和信念。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为了更多的能量,我会不会放弃或背叛你们?没有处于那种境况下,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至少目前我可以说,我不会背叛你们。我希望能把自己的后背给你们的同时,也得到你们把后背交给我的信任。”
朱幼安苦笑,“何灵,如果以后我们有幸能够进入春秋战国时期的梦境,你一定适应得很好。你若是想完成自己的目标,确实都能完成的。”
“所以,现在能告诉我徐芳茹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说过,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所以,不管她遭遇了什么,林丹丹不会再控制我了。”
朱幼安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杨天白离开柳家寨以后,很长时间没有任何消息。本来徐芳茹的父母……她的亲生母亲和继父原本以为,杨天白会想尽办法迎娶徐芳茹的,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徐芳茹与杨天白交往。”
何灵表示赞同,“是了,一定是他们默许甚至是暗中支持的。那时候的杨天白,比寨子里其他年轻人看起来都更有前途,他们这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啊。只有杨天白与徐芳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只有杨天白拿出百分百的诚意,他们才好坐地起价啊。否则,徐芳茹不可能有时间跟杨天白谈情说爱而不被他们发现。”
“杨天白虽然是只身一人到柳家寨种植天麻……他起初的想法,也是以为能够挣钱的。但是,到底年轻了,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有些潜规则,哪里知道这里面的贪婪和复杂的人性。那时候杨天白的条件,是柳家寨里最好的一个。徐芳茹的父母,确实存了放长线钓大鱼坐地起价的心。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杨天白会创业失败。”
“后来,杨天白离开柳家寨去闯荡。就算我们现在去柳家寨,也觉得交通不便,更不要说当年了。杨天白走了一年多,音讯全无。在农村,徐芳茹的那个年龄刚好又是最佳婚配年龄。很多人都明白,到手的一百块,肯定远高于遥不可及的一万块。她的父母自然不愿意让徐芳茹就这样在家里等杨天白一生一世的。”
“后来,他们开始给徐芳茹相亲挑人家。徐芳茹……看起来很温柔,性子却是极为刚烈的。无论她父母介绍什么样的人家,她总是不答应。”
何灵轻轻说,“她答应过杨天白,要等他一生一世,她是下定了决心一辈子不嫁他人的。”
朱幼安叹气,“女孩子,性子过于刚烈了,命运多半坎坷的。徐芳茹,她不仅不同意任何一户人家,放出话来要在家里伺奉父母,终生不嫁……有人家上门提亲,她还将人家打了出去。”
何灵说,“徐芳茹,她言出必行,确实是能坚持的。”
“后来,确实也没人家上门提亲了。只是,这反而更可怕的。”
“徐芳茹的母亲嫁到柳家寨,原本也是因为她继父娶不到正当年的女子,才会娶了她母亲。她母亲本来生了七个女儿,嫁到柳家寨……生的还是个女儿。”
何灵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林丹丹……是不是该叫那个……宝儿……”,到底说不下去。
朱幼安抱了一下何灵,又拍了拍她的胳膊,叹了口气,沉默了很久,“叫他哥哥。”
何灵浑身发抖,眼中莫名地冒出眼泪。
朱幼安声音越来越轻,“那个男人……他们囚禁了徐芳茹,直到徐芳茹生下了孩子。他们以为,孩子都生了,徐芳茹只能认命了。”
何灵低声说,“徐芳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会认命的。”
“是啊。如果她肯认命,早就同意其他人家的提亲,过着单纯平静的生活了。他们放松了对徐芳茹的看管,从囚禁变成了软禁。他们还试着让徐芳茹跟孩子培养感情,想用孩子让徐芳茹认命。徐芳茹……她很能忍……一个是她的母亲,另一个是她叫了两年父亲的人,还有一个......违背她意愿生下来的孩子……”
何灵嗓子有些嘶哑,“本来该是生命中最亲的人……比陌生人更残忍地伤害了她,毁掉了她的生活和梦想,剥夺了她的所有未来。来自陌生人的伤害和恶意,也许可能用意外来安慰自己;来自最亲的人……还要逼自己接受这样的后半生……”
朱幼安轻声说,“徐芳茹,她骨子里有一种决绝。他们以为,孩子能缓解所有的伤害和仇恨,孩子能够抹掉一切也能重塑一切。”
何灵嘶哑着说,“如果,杨天白未曾教过她不同的世界,或许她会相信他们所说的。杨天白让她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天空、不同的未来,她怎么可能会过那种生活。后来呢?”
“徐芳茹渐渐地肯抱着孩子哄他,逗孩子开心……一切看起来好像正常人家一样,他们终于放松了警惕,开始试着把孩子交给徐芳茹看管。那是徐芳茹第一次独立照看孩子,他们出门务农去了……后来,徐芳茹放了把火,烧了那个家。她始终是良心未泯的徐芳茹,家中的小妹妹,她打发着去了隔壁奶奶家捡豆子。”
何灵轻声问,“徐芳茹怎么疯的?杨天白的那串项链,为什么留了一半在他们手里?”
朱幼安说,“那场大火,燃得很旺。等他们从田间赶回家,只救起了一小间烧掉一半的瓦房。何灵,你说得对啊,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以为自己做的事,乡亲们都不会置喙。相亲们确实不会公开说,但是……这是罪恶啊。他们家被烧得只剩小半间房,那是因为周围的乡亲们都没有施以援手。”
“等到他们赶来,徐芳茹……她当着两人的面,将那孩子……将那孩子摔在地上。那孩子……也是造孽,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他有得选择,他怎么肯出生在这样的罪恶土壤中。”
何灵沉默了很久,“这孩子……他是无辜的,可他也不是无辜的,他就是罪恶的见证。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提醒所有的人,这桩恶意满满的罪行。”
朱幼安接着说,“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徐芳茹怎么能跟儿子比……所以,他们当场把徐芳茹打得人事不省。据说……徐芳茹伤势很严重,都以为是撑不过了的。他们,将徐芳茹拖到土坑里,连掩埋的心思都没有,原来是想让徐芳茹暴尸荒野的。徐芳茹的血迹,从火烧过的废墟上,一直拖到土坑里。上天有眼不会将这罪恶掩埋,或者是……到底是有看不下去的好心人,对徐芳茹施以援手。”
“等他们从卫生所回来,想起徐芳茹的尸体,再去寻找时,已经没有了徐芳茹的踪迹。他们的儿子,从此也就傻了。不管他们如何宠爱照顾,始终只有幼儿的智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徐芳茹,从此再没有在柳家寨出现过。这件事,让当地人觉得恶心又震惊,所以他们从心底里想要将这件事遗忘,想要忘掉他们一家人。”
何灵点头,“怪不得不管我们打听柳小七也好,徐芳茹也罢,始终没能打听出消息来。他们也觉得这种罪恶,难以启齿、难容于世啊。”
朱幼安说,“其实乡亲们,没人知道杨天白的项链,所以没有人提到过这个细节。至于那项链是如何一人一半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何灵握紧手中的叶子,“或许,是他们在囚禁徐芳茹的时候,硬从她身上搜刮出来的。银项链本身就不值钱,更何况这玻璃的吊坠。他们留下了银链子,玻璃的吊坠,没有价值的,自然是扔了。所有人都不会把这链子当回事,只有徐芳茹,不管她遭遇了什么,就算是重伤在身,就算是意识不清疯疯癫癫,她还是记得杨天白的‘杨柳青青’。”
何灵鼻子都有些堵,说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包括她的女儿。可是,她还记得当年对杨天白的承诺,‘我一定会等你的’。她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这个女儿,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回光返照的时候……她还低声唱着当年的那些情歌,说着‘一生一世都等你’的话。”
朱幼安没有补充其他的细节,何灵也没有继续追问。徐芳茹这一生,无论再怎么追问、掩饰,都是一个让人不忍细读的惨剧。
过了许久,朱幼安才问,“何灵,你现在想好怎么去见杨天白了没有?他到底才是这个梦的主人。”
何灵长舒一口气,“想好了,准备准备,我们去见杨天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