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胡庶人生下公主, 难产而亡。马皇后选择了西六宫里长春宫的主位李贤妃抚养小公主。
李贤妃温柔娴静,稳重低调, 『性』格和行事风格与张扬跋扈的胡庶人是反着来的,不过她并非一味老实——西六宫各种主位皆生养过子女, 唯有李贤妃一直无孕, 却还能稳坐贤妃的名头,可见她真的很“贤”。
正因李贤妃一直没有孩子, 却有品德有脑子,马皇后才会安排她抚养小公主,一来可以为小公主抬高身价,一心一意的抚养她, 二来李贤妃也确实需要养一个孩子, 来稳固地位。
李贤妃听到马皇后懿旨,心中狂喜,好像被天上掉落的馅饼砸中了, 她如今三十有余, 已经放弃怀孕的希望了, 而小公主一出母胎就抱到她的长春宫抚养, 记在她的名下, 可以养熟了, 和自己生的一样。
李贤妃跪地谢恩, “妹妹定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托付, 好好抚养小公主。”
马皇后一抬头, “起来吧,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小公主的母亲,写入宝册玉碟,本宫已经下令,宫中不得再提胡庶人之名,她就是你的孩子,违令者斩。”
“妹妹知道了。”李贤妃应下,说道:“妹妹斗胆问一句,胡庶人所生的楚王若来长春宫见小公主,妹妹该如何应对?”
楚王朱桢,在亲王中排行第六。当年胡美将女儿胡庶人献给洪武帝,因其倾国倾城之『色』,而颇受宠爱,不久就怀孕了。
胡庶人生下楚王时,洪武帝正行军至湖北武昌,闻到喜讯,洪武帝很高兴,说道:“子长,以楚封之。”
意思说,等儿子长大了,就把楚地封给他,武昌就是楚国旧都。
楚王天资聪颖,三岁就开蒙读书。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楚王随太子朱标,一起入文华殿,听儒臣讲经史。
今年初夏时,洪武帝命太子朱标,楚王等几个亲王去中都凤阳祭奠先祖皇陵,要子孙不要忘记老朱家的根本,每一次回凤阳祭祀,都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
故胡美『乱』宫案爆发,临川侯府灭三族,废贵妃为庶人一事,身在凤阳、有一半胡家血统的楚王朱桢根本来不及反应,外祖家就灭族了。
当然,即使楚王在京城,他也改不了这个结局。
如今胡庶人已死,皇上已经召楚王回京,送生母入葬,楚王必定会进宫看亲妹妹的。
李贤妃遇事不敢自专,唯马皇后马首是瞻。
马皇后顿了顿,说道:“楚王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宫会和他解释。养在你名下,小公主也是他的妹妹,他想看妹妹,你安排好便是。何况楚王如今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这两年就要出宫建王府,搬出宫去,兄妹能见面的时间并不长,天理人伦,就成全他们吧。”
李贤妃说道:“是,妹妹明白了,皇后娘娘仁慈。”
马皇后说道:“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要『操』心辛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按照宫里的规矩,公主三天后要洗三,满月了还要为小公主举行命名剪发礼,你们长春宫要好好准备。”
李贤妃顿时觉得双肩多了一副无形的胆子,说道:“是,妹妹这就去安排。”
李贤妃告退,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坤宁宫,而是去了偏殿找尚宫局的曹尚宫。
尚宫局协助皇后打理后宫所有事宜,曹尚宫是马皇后的左右手,在坤宁宫西边的一个偏殿有个议事房,戴着乌纱帽的女官们进进出出,好不忙碌。
议事房外面有四五个排着队,来向曹尚宫回禀事情的女官,见李贤妃来了,让出一条道,躬身行礼:“贤妃娘娘请。”
李贤妃微笑,客气的颔首回礼,还打趣道:“本宫有急事,今日要『插』个队,改日摆酒,向诸位请罪。”
李贤妃位居长春宫主位,现在又抚养小公主,可见深得皇后信任,女官们忙说道:“不敢不敢,臣等恭喜贤妃娘娘。”
李贤妃笑道:“三日后小公主的洗三礼,你们都来喝杯喜酒,本宫就不一个个的去请了。”
走到门口,李贤妃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头,笑道:“到时候添盆,给洗儿钱,你们可不能小气哟。”
女官们都笑了,“这个自然。”
小公主出生就丧母,李贤妃想要场面热闹好看些,去去晦气。
李贤妃走进议事房,里面摆着数个冰盆,无比清凉,几个女官在耳房里打着算盘对账,噼里啪啦响,到了月底,后宫几千人要领俸禄,因而格外忙碌。
曹尚宫从书桌上摆成小山的账本里抬起头来,手里还拿着一支笔,“贤妃娘娘恕臣无礼,没能去门口迎接娘娘,实在太忙了。”
李贤妃脸上满是笑容:“无妨,今日本宫是来求人的。小公主满月剪发礼,需要一位女官抱着奉命剪发,本宫想请曹尚宫为小公主剪发。”
按照《明会典》,皇女诞生满月,上则内夫人(也就是女官)之敬慎者,以奉皇女剪发。
李贤妃说着话,曹尚宫手中的笔如游龙,奋笔疾书,真真一刻不得闲,闻言,笔触稍稍一顿,而后继续书写,“论敬慎,宫中女官当属宫正司的范宫正,连皇后娘娘都选她编写书籍,教育后宫嫔妃和皇亲贵戚,贤妃娘娘选错人了。”
曹尚宫和范宫正不对付,这几乎是后宫人尽皆知的秘密。
李贤妃一笑,“尚宫局乃六局之首,本宫最欣赏曹尚宫聪明利索,雷厉风行,协助皇后娘娘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本宫觉得,小公主的剪发礼,非曹尚宫不可。”
好话人人都爱听,李贤妃说的真诚,曹尚宫眉开眼笑,“贤妃娘娘如此厚爱,臣就厚着脸皮,担当小公主的剪发人。”
李贤妃拿出一个如汩汩清泉的玉镇纸,“本宫知道曹尚宫从来不缺好东西,这是本宫的小小心意,曹尚宫莫要嫌弃。”
碧玉镇纸的水头丰盈的就像要流到白纸上,煞是养眼好看,曹尚宫心中欢喜,嘴上却说道:“贤妃客气了。”
话虽如此,却没有推辞,显然很喜欢。这礼物送到了曹尚宫的心坎上,女官做到了她这个等级,什么首饰,钱财都已经看淡了,李贤妃在文房四宝下功夫,拿准了曹尚宫的“七寸”。
一开口,曹尚宫就答应了。
没有谁会随身带着一块玉镇纸。
李贤妃在马皇后宣她来坤宁宫的时候,就猜出小公主八成要抱给她养活了。在后宫要走的稳当,要像下棋似的,每走一步,就要推测下面三步该如何走,做好准备,方能万无一失。
李贤妃作为长春宫主位,出席过十来个皇女的剪发礼,大概的流程她是知道的,剪发人必须是宫里体面的女官,最能比曹尚宫更体面呢?
李贤妃无数次幻想她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让东西六宫所有嫔妃来观看孩子的洗三礼,听孩子嘹亮的哭声,欣赏她们眼中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李贤妃去延禧宫抱养小公主。有宫人将她的一举一动,如请曹尚宫当剪发人的事都禀告了马皇后。
马皇后付之一笑,“看来本宫没有选错人,李贤妃是个细心妥帖的人呐。你去告诉李贤妃,小公主的几个『奶』婆都是胡庶人以前选定的,现在小公主养在长春宫,无论『奶』婆还是保姆,都由李贤妃亲自选定,或保留原来的人,或选择新人,都由她自己决定。”
李贤妃好是好,就是太贤惠了,太完美了,太受人喜欢了,从来不出错,比马皇后还贤惠,这怎么行?
还是给她一点事情做,一个女人要是当了母亲,日夜精神都高度紧张,就不再是个完人了。
三日后,小公主洗三,和民间洗三相仿,洪武帝这个当父亲的当天穿着常服,去奉先殿祭拜祖先,祭品用香帛,脯醢(一种肉酱)和果酒。
当日,百官上朝时,穿吉服表示庆贺。洪武帝将祭品果酒脯醢等分赐给臣子们,以表示君臣同乐。
这是前朝的洗三礼。在后宫,洪武帝一早就赐了洗儿钱,东西六宫的各宫主位带着低等级的妃嫔来到长春宫,中宫马皇后最后到,东西六宫在宫外列队迎接皇后。
马皇后宣布平身,带领东西六宫观看洗三礼,并赐金银彩缎等礼物。
洗三之后,开三朝宴,乐九奏,帝后出席宴会,东西六宫嫔妃也都来宴会庆贺。
当日,所有宫女,太监,女官都穿着一『色』的万寿孩儿锦衣,后宫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
在这种气氛中,谁能看出三天前延禧宫发生巨变,以及胡庶人娘家灭了三族的惨事呢?
这个祥和的后宫,好像从未有胡贵妃这个女人。哪怕她生前多么的不可一世,嚣张跋扈,一旦倒台,就会在一夜之间被皇权强行抹去,一点渣渣都不留。
唯有一人——女官江全将她记在心里。按照宫规,所有服务宫廷的人在洗三这天必须穿华丽的万寿孩儿锦,江全也不例外,她是小公主的外祖母,这事只有皇后和胡善围知道,就连楚王朱桢也不知晓。
江全只得在万寿孩儿锦下穿着粗麻白布素衣,祭奠女儿,她因有背伤,没有去小公主三朝宴帮忙,一个人在屋里,从日出呆坐到日落,夜晚听着宴会的鼓乐之声——按照宫中习俗,三朝宴必须到半夜三更才能停,以表示对小公主长寿的祝福。
咚咚咚。有人敲门。
江全开门,是胡善围,她提着一个食盒,打开食盒,里面没有吃的,却有一个锃亮的铜盆。
江全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茹司『药』说胡善围受了刺激,有失魂之症,这是疯了吗?提一个铜盆过来?
胡善围把铜盆搁在桌子上,“这是小公主今日洗三用铜盆,我想法子弄过来了,你拿去,留个念想吧。你好好养病,小公主满月剪发礼,你一定要亲自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