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立刻明白了吕太后的暗示:那就是说范尚宫是建文帝动手杀的。
胡善围离宫三年, 范尚宫接任,范尚宫的作风向来以铁腕着称,当年锦衣卫那么嚣张, 指挥使『毛』骧在范尚宫手里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所以, 高祖皇帝下令, 将东宫人员全部换血, 彻底斩断太子妃吕氏和外界的联系,那么范尚宫就一定能做到“坚壁清野”,将吕太后的势力弄得片甲不留。
所以, 当高祖皇帝下令范尚宫赐鸩酒, 吕太后是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的——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半路截胡哪壶鸩酒,那就是建文帝。
范尚宫有铁腕的一面, 也有圆滑的一面,这和有时候一根筋的胡善围是不同的,如果建文帝遇到的是胡善围,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胡善围赐酒, 这酒就一定能到太子妃肚皮里。
而在那种新旧帝王更替之际的敏感时期,根据胡善围对范尚宫的了解……范尚宫会在新君的威压下妥协。
这就是范尚宫在新君登基之后立刻辞官、并且混在平民中间乘坐商船离开京城的原因,因为这是个要命的惊天大秘密。
所以,吕太后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那就是范尚宫在建文帝的威慑下放弃了执行高祖皇帝的遗命。
至于后半句, 范尚宫是建文帝所杀, 胡善围存疑。
胡善围说道:“如果真如太后所言, 太后死里逃生, 入主慈宁宫,岂能放过范尚宫?在宫里都是范尚宫的眼线,太后想动手,但有心无力,无法动手。可是出了宫就不一样了,吕家是百年大族,从宋朝起就是大官,祖先吕文焕是宋朝名将,你们吕家虽在元朝转换门庭,成了书香门第,但是武力的家学渊源还是有的,否则也不能在宫外襄助太后,让当今皇上也有吕家一半的血统,吕家跨越宋元明三朝而不倒,反而越爬越高,家族动手弄死一个出宫的尚宫,又有何难?”
“何况,我在宫里打听到,自从高祖皇帝驾崩,范尚宫就病了,且一病就是两个月,宫务废弛,一心只想出宫养病。太后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月东山再起,拉拢自己的势力,和宫外吕家传递消息,等范尚宫一出宫,他们就动手。”
“毕竟范尚宫若死在宫里,不免引人怀疑,但死在外头,尤其是制造意外事故死在长江里,和沉船一起消亡,太后就能撇清干系。”
“只是太后没有料到,我会堆一座银山,召集大明各路水鬼去长江打捞沉船和范尚宫遗骸。原本密不透风的谋杀被我捅破了。”
听到了这里,吕太后也不禁『露』出钦佩之『色』,“精卫填海、海底捞针只是传说,没想到你不仅敢想,还敢做,把长江水都筛了一遍。哀家这辈子只服过两个人,一个是高祖皇帝,一个就是胡尚宫你了。想当年你进言改变孝制,说‘从来如此,便对么”,哀家心有所感。”
“哀家从东宫一个小妾到太子妃,就是不服气、不服命,当时东宫太子妃常氏出身高贵,还育有两个嫡子,若是一般人,早就歇了心思,但是哀家就是憋着一口气,朝着不可能的方向努力,终于成功了。”
吕太后神『色』变得柔和,反过来拉着胡善围的手,“其实哀家与你有很多共同点。哀家不惜自爆其短,吐『露』这个要命的秘密,这就是哀家的投名状,以表示与胡尚宫暗地结盟的诚意。”
“与我结盟?”胡善围隐约觉察到了吕太后的想法,顿时大惊:吕氏还真一如以往的敢想敢做啊,纵使现在犹如困兽,也没有熄灭她的野心。
胡善围佯装不知,“太后,您累了,这种糊涂的话以后千万别说。”
吕太后却冷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胡尚宫也有不敢做的事情?你回宫不就是为了查清范尚宫之死的真相,严惩凶手吗?范尚宫死的那么惨,你不想为她报仇?我现在把这一份大礼送到你面前,你不敢接?胡尚宫,你让我太失望了。”
其实吕太后并非被胡善围吓破胆子了。相反,帝后都不喜、在宫里举步维艰、已经穷途末路的吕太后是想借着与胡善围共享秘密,而把胡善围捆绑在自己这条船上。
收买几个小兵小卒有何用?要做买卖,就搏一把大的!吕太后一生算计,没有那么容易认输,她想要利用胡善围翻身。
吕太后如此笃定,胡善围半信半疑,“太后的嫌疑比谁都大。”
何况,建文帝是她亲儿子啊,母子那有隔夜仇?吵吵过一阵子,还是会和好的。否则,建文帝也不会冒险中途拦截赐给亲娘的鸩酒。
“哀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不听话,忤逆不孝,哀家还有两个听话的儿子——试问天下谁人不想当皇帝?”吕太后突然变脸,咄咄『逼』人,宝刀未老,一扫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双目迸发出杀气来!
“哀家忍辱负重、含辛茹苦把长子养大,培养成才,为他做下各种阴损之事,扫除障碍,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当一个才子,当一个孝顺儿子和孙子就行了。连民间都说养儿防老,哀家付出那么多栽培他图什么?”
反正胡善围也知道这个秘密,拉到一条船上了,量她也不敢嚷嚷出来,吕太后实在憋不住,怨气冲天:
“不就图他一朝登基,哀家成了太后,光宗耀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朝野膜拜,万民臣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快感,舒舒服服的安享晚年,出一出早年在东宫当妾时的窝囊气吗?”
提起长子,吕太后就像在说一个仇人,“可是他当了皇上,就不是以前听话孝顺的儿子了。皇后才是他的命,嫌弃老母亲目光短浅、碍手碍脚,扯了他后腿。哀家不过求他给过世的外祖父封个承恩公的虚衔,他当时就要答应的,结果皇后为了装贤惠,拿着孝慈皇后不肯给家人封爵把哀家给怼回去了。”
婆媳之间积怨已深。吕太后猛倒苦水:
“皇后出身小门小户的,她亲爹是个穷秀才,封个弼马温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而哀家的父亲曾经官至户部尚书,朝中实权的一品大员,这能比吗?马皇后小富即安,她们马家能满足现状,我们吕家岂能服气?皇上也不想想,他有今天,还不多亏了吕家暗中襄助?”
马皇后的父亲封了太常寺卿,太常寺管着马匹,偏偏又姓马,彼时《西游记》戏剧风靡大明,孙悟空被天庭招安,封了个养马的官,叫做弼马温,所以吕太后把马皇后之父马全贬称为弼马温。
现在吕太后撕去了伪善的面具,坦白展现自己,胡善围发现……太后居然还挺有幽默感?
而且,太后说的……好像也有一些道理?建文帝做事太绝了,没有弹『性』。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在好了,不仅吕家这些鸡犬没有上天,就连自家皇族也被他削得一塌糊涂。
皇上自称寡人,可是自称寡人和把自己变成六亲不认、尽往自己身边的亲人们捅刀子、被两边的亲人们一起孤立的真正的寡人是两回事啊!
你吃肉,也得让周围的人喝碗汤啊,连汤都喝不上,人家为谁辛苦为谁忙?这有违基本的人『性』,谁都不是圣人。
吕太后见胡善围有动容之『色』,连忙趁热打铁,“哀家和胡尚宫以前有过节,是哀家不对,哀家错了,哀家不该造谣你和纪大人——你也莫怪哀家多疑,那时候你和纪大人真的很暧昧,男不娶女不嫁,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做什么大事都在一起,纪大人还救你那么多次——”
胡善围一记眼刀杀过去:你说话注意点,我现在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已婚女人!
吕太后一见这个杀气腾腾的眼神,立刻犯了胡善围ptsd,忙改口说道:“好好好,是哀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现在,哀家养的白眼狼皇上杀了范尚宫,你一个尚宫,能奈何得了皇上?皇上杀了就杀了,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如此,你还要替哀家、替皇上保密,因为皇上一旦知道你知道这个惊人大秘密,他也会像杀范尚宫一样……”
吕太后凑近过去耳语道:“杀了你。”
胡善围顿时彻骨深寒!
如果吕太后说的是真的,建文帝真的会杀了她。因为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建文帝对高祖皇帝的遗嘱抗旨不尊,必然会被其他藩王抓住把柄,质疑他的帝位。
若是以前的皇太孙,胡善围或许还不信他能下的了手,可是现在的建文帝一上台就削了五个皇叔、『逼』湘王全家**,还有将庆阳公主削成庆成郡主,短短三个月时间,记忆中那个目光清澈、稍有些羞涩的少年就被皇权腐蚀了内心,变得面目全非。
老实说,以前高祖皇帝以弑杀闻名,胡善围都不惧他,因为高祖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他动手都是理智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但是建文帝不一样,他就像个玩火的孩子,初次尝到点火的乐趣,不知道点火的后果,肆无忌惮的到处点火,没有理智,不考虑后果……或者没有本事准确预测到后果,总是想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劝谏或者阻止他。
建文帝无法捉『摸』,一身锐气,触之者死,其杀伤力是无差别的,他没有办法像高祖皇帝那样做到收放自如。
吕太后继续循循善诱,“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皇上杀了范尚宫,将来或许还要杀你,你难道就在宫里坐以待毙?刚好哀家想换个听话的儿子当皇帝,换个孝顺的儿媳『妇』当皇后,给哀家的父亲挣个公爵,让他九泉之下也体体面面的。”
“哀家看不上别人,就看得起胡尚宫,只要胡尚宫配合哀家『逼』宫,换一个皇帝,哀家就替你报仇,保住你的『性』命,如何?”
胡善围只知道吕太后胆大心黑,但没有想到她会狠到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看着胡善围惊讶的目光,吕太后冷冷道:“哀家早就看透了,在后宫,没有什么比权力更重要了。
哀家苦熬多年,一心扶他当皇帝,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权力了,连太后应有的尊严都得不到。皇上只顾着自己,从不考虑哀家的感受,刚刚继位就敢这样对待哀家,待他根基一稳,哀家岂不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想要得到权力,就要舍得付出。哀家看史书,武则天六十七岁登基,为此,她杀了两个亲儿子李弘和李贤,杖毙了孙子李重润。哀家被『逼』急了,也能做得出来。哀家才四十二岁,不想当被人供起来、任人摆弄的泥菩萨,哀家要当,就当可以掌控众生的真菩萨。”
“胡尚宫,你可愿助哀家一臂之力?当哀家的上官婉儿?”
听到最后一句话,胡善围从震惊中醒来,甚至很想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当年懿文太子朱标毒杀鲁荒王,在兖州假惺惺的为鲁荒王张罗丧事,为了堵住胡善围的嘴,太子拿着一支桃花强行撩她:“孤一直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唐朝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辅助武则天,武则天倒台后,上官婉儿嫁给了唐中宗李显,封为昭容……上官婉儿四十一岁得封昭容,胡司言才三十二岁,将来……贵妃之位,指日可待。”
转眼间,懿文太子竟走了六年,现在吕太后又用“上官婉儿”来撩胡善围。
果然,吕太后能够从妾室扶正,为儿子挣到储位,绝对不只是运气和容貌,她胆大心黑,敢想敢做,敢于冒险,且不说有武则天的才华和手段,但是这份堪比武则天的野心,令胡善围刮目相看。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