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一切都是德里克的诡计,他没有因为雨果的话语而恐惧,他也没有恐慌地不知所措,他根本就没有被雨果击溃,现在他就像是胜利者一般,准备收获自己的战利品:雨果的慌张、恐惧、愤怒。
可是德里克却没有看到自己预期之中的反应,雨果虽然有些吃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掩饰住内心的诧异,但雨果却没有自乱阵脚,他也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靠近铁丝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仅仅只剩下铁丝网而已,然后德里克就听到雨果开口说到:
“你有坚定不移相信的东西吗?”
德里克嗤之以鼻,“是,我相信孩子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欢乐的源泉。”说完,他还舔了舔唇瓣,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雨果却不为所动,一脸怜悯地说到,“我不会为你感到抱歉,我也不会可怜你或者怜悯你,因为你不需要,但你自己知道内心深处的恐惧、孤独、愤怒到底来源于哪里。其实是你自己。你比任何人都讨厌自己,都憎恨自己,都厌恶自己。”
雨果的话语就好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狠狠刺在德里克的胸膛,这让德里克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雨果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说,你坚定不移地相信土豆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我会怜悯你。因为至少我们还是有共通之处的。”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德里克开始挣扎起来,但两名狱警却死死抓住他的双臂,让他没有办法动弹。其实德里克知道雨果的意思,雨果是在说他是禽兽,而不是人类。所以他彻底地愤怒了,这种隐喻的暗讽本身就是对他的怜悯。
雨果静静地看着德里克那双因为过度愤怒而变得混浊的眸子,眸子里倒影着他自己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孔,只有雨果自己知道,他内心的汹涌已经彻底将他吞噬。
雨果看着德里克的愤怒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在狱警的压制之下终于徐徐冷静了下来,他轻声说到,“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好奇,死亡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滋味;但我却从来不好奇,在那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的人面前死亡的感觉,那种被仇恨、被痛苦、被愤怒所浸透的视线是否能够将你的灵魂一点一点腐蚀,然后目睹着你逐渐消亡,这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雨果的声音是如此轻盈,就好像在耳边低语一般,德里克甚至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听到,但那一句句话却好像惊雷一般,一声又一声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心脏开始疯狂冲撞着胸膛。
他知道他要被执行死刑了,他当然知道,他知道他生命没有剩下多久了,所以他才自愿过来帮助雨果,因为他想在自己的生命最后再次享受一下快感,想要看看当一个自诩正义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恐惧吞噬、被嘲讽淹没的画面。他乐于这样的场合。
但为什么死亡从雨果的嘴里说出来却让他如此恐慌?
他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了小时候的画面,父亲那宛若屠夫一般的笑容,父亲紧紧抓住自己脖子的双手,父亲那扑面而来的漫天酒气……他当时就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在消散,他试图挣扎,他试图呼唤母亲,他试图逃离,但所有一切努力都是如此无力。
明明是炎炎夏日,他此时却如坠冰窖,那种梦魇般的窒息感再次侵袭而来。
雨果睁大自己的眼睛,细细地捕捉着德里克眸子里逐渐扩大的恐惧,就好像是溺水求生一样,在死亡恐惧之中不断挣扎,试图抓住一块浮木,但却发现水底下的水草缠住了他的双腿,然后不断往下拉,再往下拉。
雨果知道自己终于找到德里克的弱点了——又或者说是所有人的弱点,死亡。当充满未知和黑暗的死亡到来时,内心的恐惧会轻而易举地将所有弱点无限放大。也许,只有无名氏那样的狂热殉道者才不会害怕死亡,他们会平静地面对死亡,甚至狂热地拥抱死亡;但除此之外,即使是阿蒙-戈斯也害怕死亡,因为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曾经挣扎过的,他,还可以算做一个人。
雨果在德里克的眼眸里寻找到了恐惧,同时也嗅到了黑暗,他整个人就好像被那黑暗所牵扯一般,逐渐被黑暗所吞噬,但雨果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异样。
“恭喜你,你可以细细地享受这个过程,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那恶毒的视线和怨恨的诅咒,你有足够的时间去感受自己的灵魂一点一点撕裂消散的过程,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品味死亡的……快感。”
雨果的声音就好像死神的呢喃一般,让德里克所有的理智都彻底消失,他疯狂地撞击着铁丝网,那双眼睛严重往外吐,就好像死鱼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雨果,凌乱地嘶吼着,“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就是一块****,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就好像是频死野兽的最后一击般。
雨果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狰狞,一字一顿地说到,“我在看着你,死者家属在看着你,那些仇恨的视线在看着你……”
雨果的话语第一次失去了冷静,越来越大声,就好像是一把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在德里克的胸膛里,他双手支撑在铁丝网上,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那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仇恨就好像潮水一般倾泻出来,如同疾风骤雨一般疯狂涌向德里克。
狱警意识到不能再让雨果和德里克交流下去,两个人齐齐把德里克往后拉,嘴里大声喊着,“雨果,冷静,冷静”,同时把德里克拖着回牢房,德里克嘴里也在不断大喊着“我要杀了你……”
在外面,也有两名狱警冲了过来,试图安抚雨果,但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不断对雨果喊着,“冷静,雨果,你必须冷静下来,面谈必须终止,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整个场面刹那间就变得混乱起来。
雨果站在原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看着德里克消失在那扇木门背后,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德里克的嘶吼声,零碎却绝望,就好像双手撕碎黑夜之后洒落下来的碎片。
雨果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阻止了试图劝说他的狱警们,然后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不断呼吸着,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
此刻雨果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变得冰冷,不是温度的降低,相反,他的大脑此刻就好像是火山一般在沸腾,但他却感觉到那寒冰彻骨的黑暗在一点一点侵蚀着自己,而他不仅不想反抗,还就这样放任,就好像目睹着路西法从光明大天使逐渐堕落成为黑暗的奴仆一般,那雪白的羽翼沾染上黑色,转换过程中黑白相间、黑白冲突的对峙美感壮观而美丽地呈现在眼前。
最开始的时候,雨果是以旁观者的心态来接触这些犯人的,就好像修女海伦去探望马修一样。但很快雨果就意识到了这种方法的错误,他不是“修女海伦”,而是“马修”,他应该是安哥拉监狱里的一份子,他应该是生活在这片流放之地被遗弃的一份子,他应该成为犯人中的一员。
从那以后,雨果就不再试图去理解犯人,而是试图了解犯人在犯罪过程的心理,甚至犯罪细节。所以德里克在第一次会面时,就轻而易举摧毁了雨果的防线,因为那栩栩如生的画面对于雨果来说冲击力太过强劲,即使是“犯人”都无法忍受。
每一个罪犯的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是真理。大部分罪犯都有心理疾病,包括“七宗罪”里的无名氏也是如此,至于阿蒙-戈斯那是特例,那是时代背景下的畸形产物。所谓的冷血动物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们也不是凭空产生的,这和“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没有关系,只是一个转变、一个下定决心的过程。
许多心理疾病都是来自于成长过程中的压抑、压迫、恐惧、惶恐、黑暗。人们从来都不知道,一句话的重量到底有多么可怕,也许只是一句“我恨你”就会改变孩子的一生。成长过程中一点一滴的负面能量累积起来之后,一次性爆发出来就酿造了永远无法挽回的后果。
德里克就是如此。
雨果刺激德里克的那些话语都是事实,包括他的家庭、他的爱人、他的朋友,雨果知道德里克的身后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但他却没有办法同情德里克。不是因为他铁石心肠,而是因为德里克生动的故事让雨果都觉得自己双手沾满了血腥,他做不到。
最后,雨果选择了最极端也是最黑暗的方式,与德里克正面对抗。在那一刻,其实铁丝网的两端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个被圈禁的空间,都是一个被流放的空间,都是一个被黑暗笼罩的空间,都是一个恶魔在狂笑的空间。
恍然之间,雨果感觉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血腥,他彷佛用自己的双手亲手扼杀了德里克的最后一丝希望和他的灵魂。但更可怕的是,雨果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有愧疚没有悔恨,相反……他有一丝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