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 早年间他就左右权衡过, 知道没法两全。
既不能完全顺着他的心意来, 也不能完全顺着卫衍的心意来, 只能找一个中间点, 勉力维持平衡,不过有机会的时候, 他肯定要偏心一下自己的。
这段时日, 他始终不提让卫衍去复职,一是因为卫衍正在调养身体, 他不想让他太『操』劳, 二是因为他始终在装傻,想要乘这个机会,让卫衍经常留在宫里,多陪陪他。
如果卫衍不提起这事, 他早就打算好了, 他就假装他政事繁忙,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 以至于忙起来就忘记了这事,就这么着过上一段时间,等他闲得无聊了, “终于”想起了这事,再说其他。
不过, 现在卫衍这么说, 明显是在担忧了。
“陛下, 臣不是……”卫衍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这么说,就是在向皇帝讨要官职,哪怕他说得再隐晦再婉转,但是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并不会因为他的言语隐晦婉转而有所改变。
“朕知道,你刚回来,朕担心你的身体,再修养一段时间好吗?而且马上就要过冬了,这个冬天就放下所有的事,好好陪陪朕,等开春了,再去复职,好不好?”景骊将他拥在怀里,柔声安慰道。
景骊如今睁眼说瞎话的段数,比起以前,不知道高了多少倍。以前他对着卫衍随口瞎扯时,心里还会汗颜一下,现在他嘴里这么说,内心却波澜不惊,仿佛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般。
复职肯定要去复职的,否则卫衍恐怕会胡思『乱』想,而且真让卫衍一直闲着,朝中胡『乱』揣测的人恐怕要多上不少,但是卫衍好不容易才说喜欢他,景骊舍不得这么快就放他去忙,决定拖到春天再说。
也许到了春天,卫衍就会忘掉了这事呢,那他就可以继续拖下去了,最好拖上一二年,再放卫衍出去任职,才最符合他的心意。
显然,外面日头正高挂,皇帝陛下就开始美美地幻想着世上会有此等好事了。
“好。”卫衍不知道皇帝是在用缓兵之计,听到他这么说,总算放下了那些不安,点了点头,不再忧心这事了。
“来,抬手。”景骊亲亲抱抱半晌,过足了瘾,终于抱着卫衍,坐了起来,示意卫衍抬手,打算帮他换件中衣。
卫衍原想说“臣自己来”,不过话未出口,他又悄悄咽了下去,乖乖抬起了手。
有些事,他始终觉得皇帝是在大惊小怪,不就是他自己穿件衣服做点小事,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皇帝有必要介意成这样?
往日里,皇帝经常会服侍他穿衣,伺候他用膳,显然皇帝自己都没有把这些琐事当成是大事,为什么他自己做了,就变成不对了?
这几年,他的经历,与他原先的生活相比,自然算是吃了苦,但是与那些真正困苦的百姓相比,他的生活根本就算不上苦。
但是皇帝这般介意,细究起来是在心疼他,他不肯领情,还要有诸多意见,就是做人不知感恩了,想到这里,卫衍就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就当是哄皇帝高兴。
皇帝让他抬手,他再抬手,皇帝让他抬脚,他再抬脚,乖乖听话,免得又触动了皇帝那根觉得没能护他周全的愧疚心弦,让皇帝心里难受。
卫衍这么乖巧听话,自然让景骊非常满意,觉得一切终于如常了。
他替卫衍换好了中衣中裤,才伸手拉开了榻前的帐子。
外面候着的宫人,听到皇帝起身的声响,分成两列,在福吉的带领下,依次入内。一拨人伺候皇帝,另一拨人围着卫衍转,很快就帮他们洁齿净面,束发着衣,穿戴整齐了。
围猎时的行装,都是行猎服,与繁琐宽大的礼服不同,行猎服的裁剪一般简洁利落,箭袖短裳,长裤马靴,显得人特别有精神气。
卫衍看着皇帝,有些发愣。
皇帝的这身行猎服,上衣下裳,长裤马靴,下裳比礼服短得多,大概就到膝盖左右,颜『色』以玄『色』为主,领口袖口衣襟下摆处,则是纁『色』,上面用金线饰以龙纹兽爪波浪等吉祥图样。
皇帝人高,换上了修身的行猎服,穿上了马靴,更加显得修长挺拔,他长得俊美好看,如今正值壮年,朝中权柄皆收于其手,天下尽在他的掌中,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举手投足间,尽显赫赫威势。
卫衍看着他,竟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他人没皇帝高,长得没皇帝好看,脑子没皇帝聪明,年纪还比皇帝大,真的是处处不如皇帝,唯一能拿出来说道的,大概就是他对皇帝忠心不二,但是这世上对皇帝忠心的人又不是他一个,皇帝竟然这么喜欢他,竟然会因为他的失踪而着急到失态,竟然会这么害怕他离开,他现在想来,还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若不是皇帝现在变得高兴了,不再这里不对,那里不对地对他挑剔个不停,他都快误以为自己昨夜睡糊涂了,才会梦到这么稀奇古怪的事。
“走吧,先去用膳。”景骊穿戴好了,走过来,伸出手,看着卫衍说道。
卫衍迟疑了一瞬,就把自己的手掌放入了他的掌中。
景骊满意地微笑起来,拉着卫衍的手,缓步向外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快,轻快到仿佛能飞上天了,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性』子,牵着卫衍的手,慢悠悠地走着。
猎场里面的宿营地不大,就算是他居住的主殿,其实也不大,不过景骊愣是用乌龟踱步的速度,走了足足数十步,才走完了从内殿到外殿起居处的那么点路。
他并不是没有牵过卫衍的手,卫衍这么听话,任他牵着走的时候,也不是第一次,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反正他觉得今天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风吹着特别舒服,所有的人他看着都特别顺眼。
景骊牵着卫衍,走在膳桌旁,坐定了,一直等到布菜的宫女把膳食一一摆好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卫衍的手。
这顿膳,景骊用得当然很高兴,就算卫衍依然不再挑食,乖乖地把放在他面前的东西都吃了,景骊也没有再看着看着就生气,反而觉得卫衍总算能够体谅他的一片苦心了。
卫衍的膳食,都是经过田太医掌眼,配合着『药』膳一起用的,往日里卫衍挑食,这个不肯吃那个不想吃的时候,景骊每次都要想办法哄着卫衍把东西都吃了,那时候他经常觉得头痛,埋怨卫衍不懂知福惜福,等到卫衍让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时候,他却嫌弃卫衍太懂事,没事要去瞎折腾,就算他是在心疼卫衍吃过的那些苦,但是用这种方式来心疼,只能说他这人太矫情。
不过他是皇帝,他就是喜欢头痛,就是要矫情,就是喜欢瞎折腾,别人也只能由着他去,现在他心里高兴了,总算不再瞎折腾了。
两个人安安稳稳地用过了膳,漱了口,又喝了一盏茶,歇息了一会儿,景骊才示意人过来替他们戴冠着甲佩剑。
行猎的时候,一般会在行猎服外面着软甲,头上则会戴冠弁,腰间则是佩剑,马鞍上还会挂有弯弓。
皇帝的头上,戴的是皮弁。皮弁是古之田猎服,高祖开国后,制定的仪制中,皇帝的行猎服就是以皮弁为冠。天子的皮弁,以白鹿皮所制,五彩玉十二琪为饰,象骨为邸,玉笄固冠,颔下则以朱缨系之。
卫衍本是武官,该戴武冠,不过他现在无官无职,戴武冠不符合仪制,不过他是侯爵,所以他戴的也是皮弁。他的皮弁,就是普通的鹿皮所制,弁上以三彩玉七琪为饰,其他的则与皇帝的类似。
他身上的行猎服,样子和皇帝身上的也很类似,实际上行猎服多数就是这么个简练的样式,除非有人要标新立异,才会穿得与众不同。一般来说,行猎服的最大不同,就是材质颜『色』与纹饰的不同了。
卫衍的行猎服,颜『色』与皇帝的相反,主『色』是纁『色』,领口袖口衣襟下摆这些地方,倒是用的玄『色』,同样以金线饰以种种吉祥花纹。
从仪制上来说,卫衍的这套行猎服,并没有任何逾制之处,除了料子是内造贡品之外,不管是颜『色』还是纹饰,都是符合他的身份的,但是卫衍总觉得他穿着这么一身,站在皇帝身边,好像有些奇怪。
但是到底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毕竟他仔细看过了,他的衣物,材质自然是上等的,但是以皇帝对他的宠爱,并非逾制,而颜『色』与纹饰,都没有逾制的地方。
“怎么了?”见卫衍一会儿看着他的衣服,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面上有些疑『惑』之『色』,景骊镇定地问道。
卫衍的衣服,与他的衣服,要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反正不知内情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凭眼睛看看,就发现这里面的关系。
要说有关系,还真的有关系,他们今天所穿的衣服,实际上出自相同的两匹布,一匹玄『色』,一匹纁『色』,分别做了两套衣服的主料,而领口袖口衣襟下摆这些地方的异『色』,则是从对方那匹布上裁下来的。
皇帝的冕服朝服,也就是民间百姓口中的“龙服”,制作的规矩很严格,由内务府严格管控,就算景骊下令,别人也不敢『乱』动,而且这种正式的礼服,一般多是织成匹料,织造的时候是按裁片织造的,不会有多余的布料出现,一旦这种布料流落出去,或者有心人在家中私藏这种布料成衣,就是抄家灭族的谋逆大罪。
但是皇帝的常服、行猎服这些衣服,以合用舒适为主,就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只要景骊示意下去,内务府自然可以帮他做一些颜『色』纹饰不逾制,但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衣服。
这种事,卫衍没发现,景骊肯定不会承认的,就算卫衍发现了,他大概也是不会承认的。因为他隐约觉得,他要是说了,肯定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所以对于卫衍的疑『惑』,他并没有很好心地解『惑』,而是在那里非常淡定地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反正这事他自己知道就好了,卫衍是否知情,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没什么。”卫衍自然想不到,皇帝会一边和他瞎折腾,一边示意内务府做这种事,他奇怪了一会儿,又觉得两件衣服的颜『色』正好相反,大概只是个巧合,就把这事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