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侯爷, 外面冷,进去再说。”
见永宁侯看到这一幕,停下了脚步询问, 早有机灵的内侍帮他打起了殿门口的暖帘, 殷勤地请他入内。
卫衍迟疑了片刻, 还是抬起脚步, 继续往前走。他进了殿,高庸高总管就指挥着一堆人围住了他, 帮他脱了外面的厚衣裳, 换了件轻便些的夹袍, 又送上温水,替他净了面, 洗了脚, 换了干净的布袜和便鞋。
很快,卫衍就从外出的正式打扮, 变成了居家的休闲打扮。
这波人退下了,又有为他梳头的宫女,请他在铜镜前落座,帮他散了武冠, 准备挽一个轻快点的发髻。
高庸走上前来,挥了挥手, 示意她出去, 等到人都退出去了, 他才走到永宁侯身后, 拿起了案上的梳子,替永宁侯梳起了头发。
“有劳高总管了。”卫衍从铜镜中看着他,问道,“高总管,外面这是怎么了?”
“侯爷,不知道侯爷有没有注意到,侯爷有几套衣服,颜『色』与陛下的衣服很配?”高庸握着梳子,认认真真替他梳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起了不相干的事。
经高总管这么提醒,卫衍突然想起来,在西山猎场时,他觉得很奇怪的那件事了。
原先,他以为他和皇帝的行猎服,颜『色』这么互补,是一个巧合,就把这事放下了,现在,听高总管的口吻,这不是巧合,而是人为?
“记得。”
“那侯爷可知道,这些衣服都是成套的,主料和辅料出自相同的两匹布,彼此互补。”高庸继续说衣服的事。
卫衍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
皇帝的衣服,有各种规制,内务府的人,就算想讨皇帝的欢心,也不敢自作主张,做这种无聊的事,九成九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皇帝他……卫衍想开口说皇帝几句,仔细想了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皇帝他很有种将他们的关系,示于人前的冲动,但是以卫衍看来,这是不理智的行为。也许是因为他说了喜欢,皇帝一时高兴,才会有这种想法。
过段时间,等皇帝冷静下来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了。
既然不能做其他的事,那么在这种非常隐秘的地方,宣示一下他们的关系,这是皇帝的无奈之举了吧。他还要为这事责怪皇帝,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一点。
卫衍自觉他已经是个非常成熟的男人了,如今完全可以处理好和皇帝之间的事了,他把这事认真思索了一遍,决定由着皇帝去吧。
他比皇帝年长,皇帝偶尔想要幼稚一下,要去纠结于这种细节处,就让皇帝自个儿暗暗高兴吧,他就不多说什么了,免得又扫了皇帝的兴。
说白了,这事,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是,这些衣服是怎么做的,和外面的事有什么关系,难道外面那两位是针线房的宫女,把这些衣服做坏了?
“衣服怎么了?”他突然问道。
高庸握着梳子的手,不由得顿了顿。
皇帝现在这般患得患失,纠结万分,怎么做都觉得不合适,并非毫无缘由,事实上,永宁侯的确变了许多。若是以前,永宁侯肯定不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问题出在这些衣服上面。
并非永宁侯这人笨,而是他这人很有些纨绔贵胄的作风,懒得去关注这些琐事。
什么时候,永宁侯也学会『操』心这些事了?
“侯爷可知道,宫里所有想要长进的人,挤破了脑袋,都想得到近身服侍陛下的机会?”高庸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不相干的事。
“我知道。”这些事,卫衍当然知道。
皇帝的喜恶,可以影响太多的事。这个道理,他早就懂了。其他人肯定也很明白这一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是,陛下的身边,近身伺候的人数是有定额的。以前,有人靠着心思机敏,偶然间得了陛下的欢心,陛下就会额外提拔,这人就能跳过多年苦熬,早早出头。不过这几年,陛下很久没做这种事了。有缺的时候,老奴按例补人,没缺的时候,就是这些人伺候。”高庸说道。
以前,永宁侯在皇帝身边,除了和永宁侯吵架闹别扭的时候,皇帝大部分时候,都是高兴的,自然有兴致做这些事。后来,永宁侯被流放出去了,皇帝忙于收拢权柄,哪有兴致『操』心这些琐事,这些事就全是高庸的职责了。
皇帝有兴致关心这些事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按着他的心意,想挑谁就挑谁,但是高庸补人,就是按例了,资历和能力都不可或缺,有些盼着出头的人,迟迟等不到走捷径的机会,就要铤而走险了。
“这些,我都知道,高总管请直言吧。”卫衍不想再听高总管绕大圈子了。
“今日,陛下站在小书房窗前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隐隐的说话声……”高庸铺垫了许久,见他不耐烦了,终于说到了正题。
皇帝居住的这个正殿,起居处用屏风或者其他,间隔出了许多不同用处的地方,其中就有个小书房。小书房临着窗,外面是一条宽阔的过道,再远一点,植有一片低矮的花木。
出于安全考虑,宫中大部分地方种植的花木都是低矮的,藏不了人,皇帝寝宫里的,自然也不例外。
天气尚好的时候,这两扇窗一开,皇帝坐在书案后,只要侧一下头,就能看到远处的风景,算是一个松散烦乏疲惫的地方。闲暇时,皇帝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涂抹几笔,散一下心。
此时,快到冬至了,寒冬来临,大部分花木都枯败了,再加上天气冷,这两扇窗就被关上了。
今日,皇帝坐在这里,提着笔画了几笔,就很不耐烦地丢下了笔,喊着高庸去开窗。
高庸在皇帝襁褓时,就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很烦闷,想要透透气,才让他去开窗。
这种时候,平日里该劝的话,他都不劝了,免得自讨没趣。
他就应了声是,将火盆往书案那边移了移,然后走到窗前,打开了窗。
这窗一开,就开出事来了。
原先关着窗,外面的动静听不到,一打开,就有隐隐的说话声,从外面传过来了。
高庸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几眼,没看到人,正想招呼人去查看一下,谁在外面喧哗,就发现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窗边。
说话的人,大概站得有些远,不过应该是站在了上风口,所以有一两句话,被北风带了过来。
高庸的耳朵,已经比不得年轻人这么好了,所以他只听到了说话声,没听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只听到了一两声“衣服”。
皇帝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什么衣服?去,把人带过来,好好问问!”
皇帝起了兴致,要问这个案子,高庸还能不让他问吗?而且有人要自己作死,故意站在这种极有可能被皇帝听到的地方,说这些事,他还能哭着喊着拦着人不要作死吗?
肯定不能。
高庸二话没说,就出去吩咐人做事,没过多久,说话的那两人,就被内侍带过来了。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人是管着皇帝衣物的宫女。这两个宫女,正在互相指责,到底是谁把一套衣服给弄坏了。
“什么衣服?高庸,派人取过来,让朕瞧瞧。”皇帝不急着断这个是非,而是让人先把物证呈上来。
事情到了这里,高庸觉得她们的作死,大概要成功了。
高庸为什么觉得这两人是在作死?
并不仅仅因为皇帝现在心情不好,不懂事不长眼,自己撞上来的,就要被他拿来撒气了。
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因为皇帝的衣服,每月都要做一批,有些穿过一次,只要伺候他的宫女不拿出来给他换上,他根本不可能想起这件衣服来,也不可能特地指定今天要穿哪件衣服。
除非是皇帝的冕服朝服,其他的衣服,坏了就坏了,连修补都没有必要,只要她们不说,随手往角落里一塞,过段时间,报个颜『色』陈旧不堪使用的理由,这事就能搪塞过去了。
皇帝天天『操』心这么多事,也就是永宁侯的事,因为他心中喜爱永宁侯,才会去『操』心,其他的事,他怎么可能有精力事事关注?
皇帝每天上朝时该换什么衣服,下了朝又要换什么衣服,都是有定例的,自有管着这事的人,按着例帮他换,只要不是把坏掉的衣服,往他身上换,皇帝根本就不会知道这事。
这些道理,这两人难道不懂?
懂肯定都懂的,但还是要闹事,并且要闹到皇帝面前来,不过是想借机『露』脸罢了。
管理衣物的这些小宫女,虽说算皇帝宫里的人,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因为皇帝不可能经常往贮藏衣物的偏殿跑,他要什么,开个口,甚至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他开口,就有会看眼『色』的人,帮他取过来了。
既然见不到皇帝,有些想要走捷径的人,就要创造机会,在皇帝面前『露』脸了。
但是,『露』脸不成反丢脸这种事,在宫中也是常事,有人不甘心,一定要试试,高庸肯定不会拦着。
他很快就让人把物证取了过来。
那件衣服,不知道是洗的时候不得当,还是保存的时候不得当,衣襟上的颜『色』,有些氤氲泛『色』了。
皇帝看着呈上来的物证,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朕记得,永宁侯是不是也有一件衣服,与这件是成套的?”
高庸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件事认真查下去,恐怕有人不但要丢脸,还要丢命了。
这事,可大可小,虽然坏了件衣服,坏的还是皇帝的衣服,但是说句实在话,只要皇帝没有动怒,就不是大事,最多是打几下板子,罚几个月俸银的事。
但是一旦牵扯到永宁侯,而且是成套的衣服,就这么被毁了一件,皇帝恐怕就要想得有些多了。
自打皇帝去太后那里请安后,不知道太后到底和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到现在依然心情烦闷,眉眼中时不时就有阴郁『色』,永宁侯又一直忙着,每天早出晚归的,恐怕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皇帝的情绪很不对劲。
永宁侯在的时候,皇帝的兴致还算不错,一旦永宁侯出宫了,皇帝就各种不对劲,经常好好地做着什么事,莫名就要心烦意燥。
皇帝到现在还没有找人发作,不是他脾气变好了,而是他变得更加心思复杂难以捉『摸』了。
“老奴老了,记『性』没有陛下这么好,有些记不清了。”高庸没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只是赔笑着说道。
虽然这些小兔崽子,这么不长眼,死不足惜,但是就为了件衣服,能不见血,还是不要见血的好,免得这事被永宁侯知道了,又来说皇帝一顿,闹得皇帝更加不开心。
“是谁在管这事的,叫进来问问。”皇帝不置可否,继续命令。
很快,总领皇帝衣物诸事的大宫女,被宣进了殿。
若皇帝不知情,其他人肯定不会特意去提醒皇帝这件小事,但是被皇帝问到了头上,大宫女不敢有丝毫欺瞒,承认了这的确是成套衣服中的一件。
皇帝授意内务府做的这些成套的衣服,其实也有许多,他和永宁侯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这事,平时,他其实也是想不到的。
他身边伺候的人,知道他那点隐秘心思,为了讨他欢心,自然会帮他记着这事,但是真的不缺这件衣服,想要达到皇帝想要的这个效果,每天换新衣,连着换上一个月,都不会有重复。
说到底,有人要把这种事闹到皇帝的面前,真的就是自己在作死。
对于手下的小宫女这么不懂事,这么安不下心来认真做事,急着想出头,大宫女也很无奈。
“陛下,是奴婢教导无方,还请陛下责罚。”大宫女乖乖认错,自请责罚。
“嗯……教导无方,罚你三个月俸银,她们两个……”皇帝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她们两个,剥去了外衣,跪外面去,就跪到天黑吧。”
那两名宫女还想说什么,高庸使了个眼『色』,就有人上前来,掩了她们的口舌,将她们拖了下去。
皇帝要是心情极好,大概会有心思认真去断这个是非,现在嘛,他过问这种官司,不过就是心情不好,想拿她们撒气罢了,没有当场下令杖毙,已经是她们的祖宗保佑了,继续不懂事下去,只会让她们死得更快。
高庸一边说着话,一边替永宁侯梳头,等到他替永宁侯挽好发髻,取了案上的玉笄,固定住发髻的时候,这些事,他也说到了尾声。
卫衍听到这里,才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默想了片刻,开口问道:
“高总管,我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侯爷请讲!只要是老奴知道的事,老奴定当为侯爷解『惑』。”
“陛下……他到底为了何事在生气?”
不就是一件衣服,就算是成套的衣服,说到底也是一件衣服,皇帝有必要这般苛责?别说是皇帝,就算是其他的人家,一般也不会为了一件衣服,这么苛责身边伺候的人。
宽容者笑着骂几句,就此揭过,严苛者最多罚她们些俸银,让她们长长记『性』,也会放过此事。
就算她们有故意闹到皇帝面前的意图,但是想这么做的人,又不是单单她们两个,皇帝不喜,谴她们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么重罚吧?
现在皇帝这么生气,必然还有卫衍不清楚的缘由。
高庸看着铜镜中的人。
永宁侯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的心境……从皇帝宠着宠着他,他就忍不住想要和皇帝撒娇来看,他的心境也没有多大变化。
有些事,究根到底是皇帝的错,永宁侯从来没有因为流放这事,因为在外面受过苦,就责怪皇帝,怨恨皇帝,依然愿意和皇帝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其实已经是莫大幸事了。皇帝现在这么患得患失,分明是在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了。
但是,皇帝要这么贪心,他们这些做人奴婢的,却不好劝。
不过,有些地方,皇帝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永宁侯的确变了。
以前的他,不会想这么多,现在嘛,大概是因为他也在意皇帝,所以也变得患得患失了吧。
“陛下觉得这事兆头不好,所以要问问天意。而且有件事,陛下始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做,也想问问天意。”高庸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自然知道,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命人弄这些衣服,要的是讨个好兆头,想要和永宁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现在有人这么触他霉头,他怎么可能忍得了?
这是其一。
其二,恐怕是因为太后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吧。
“问天意?”
卫衍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这个词,才明白高总管话里的意思。
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这两位宫女,身着单衣,跪在外头,当场冻死应该不至于,但是事后免不了会得一场大病。一旦她们生了病,就会被迁出皇帝的寝宫,死不死,其实在两可间。
平日里做人聪明的,有人帮忙延医问『药』,照顾衣食,八成死不了,但是做人不够聪明的,平时没有结个善缘的,结果就很悬乎了。
宫里的贵人,不想见血,对这些人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法,处罚犯错的人。类似的方法,还有让人在烈日当空的时候,跪在外头,也能得到相同的效果。
上天要她们亡,她们就亡,上天不想收她们的小命,她们就能死里逃生,这就是所谓的问天意。
至于这些贵人,想要从她们的生死中得到什么答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会做这种事,卫衍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皇帝喜爱他,才会把他放在心上,愿意事事为他着想,不被皇帝喜爱的人,她们的生死,于皇帝而言,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高总管,您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不要多事吗?”他沉默了一会儿,再问。
这件事,高总管前前后后说了一大堆话,把每件事都说明白了,这般直白,可不是宫里惯有的做法。
宫里的人,说话一向留有三分余地。很有多话,只会说半截,别人能不能听明白他们的话,能不能正确领会到他们的话外之意,就是别人的事了。
“侯爷,您知道逆着陛下的心意行事,会有什么后果吗?”高庸没有回答,反问他。
“我当然知道。”惹皇帝生气的下场是什么,卫衍当然知道,就算真的不知道,现成的例子就在外面,去看看就明白了。
“侯爷这么做了,不会后悔吗?”高庸又问。
他们的目光,在铜镜中交汇在了一起,很多话,没有直说,也许,事到如今,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彼此都明白。
“有些事,我不过是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卫衍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向里面走去。
“既然侯爷知道后果,还要这么做,那就按着侯爷的想法去做吧。”高庸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说了一句。
天意不可问,但是人心,还是可以问一问的。而且,皇帝到底想要问的是天意,还是人心,恐怕皇帝的心里最清楚。
永宁侯今日肯定会回宫的,就算他原本没打算回来,皇帝也会派人喊他回来的,但是永宁侯提早回宫,却是天意的一部分了。而他看到了这一幕,肯不肯开口替人求情,则是关乎人心了。
虽说人心易变,但是,也许真的有皇帝想要的永不变呢。
不过,皇帝自己变了这么多,竟然打算拿这种事去试探永宁侯的反应,心中还盼着永宁侯永不变,不知道该说是永宁侯傻,还是皇帝更傻了。
高庸站在外面,默不作声地想着这些事。
卫衍进了内殿,就感到一阵暖意扑面袭来,这里明显比外面暖和了许多。
他定了定心神,绕过幔帐,向右侧走了几步,就看到皇帝坐在案后,正在翻着奏折。
“陛下万安!”他对着皇帝,恭敬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皇帝低着头,看着奏折,随口回了一句。
“陛下,快过节了,不宜杀生,就饶了她们这一次吧。”卫衍听着他的声音,不像很生气的样子,开口求情了。
“起来吧,到朕这里来。”景骊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而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她们这般蠢笨,谴出去就是了,没必要这般苛责。”卫衍跪在地上,没有动,又劝了一句。
景骊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估『摸』着他这副架势,应该给了卫衍足够多的压力,才再次开口:“过来吧。”
“陛下……”卫衍依然不肯动。
“出了什么事,高庸和你说过了?”景骊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
“是,高总管都和臣说过了。”
“就算如此,你还要替她们求情?”
“是,并非臣不知好歹,故意和陛下作对,而是她们罪不至死,臣恳请陛下开恩。”
“卫衍,就算你知道这么做,会惹朕生气,你也在所不惜?”
“陛下……”
卫衍这一声“陛下”,叫得景骊一瞬间差点破功,他那副不怒而威的架势,在卫衍满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下,都快装不下去了。
他发现这样不行,卫衍这个笨蛋,老是理所当然地觉得,他就应该对他好,就应该答应他的所有请求。
景骊不知道卫衍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的,但是卫衍就是这么觉得的。一旦他不肯答应卫衍的请求,卫衍必然觉得委屈极了。
景骊往常,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败在卫衍的委屈上面的,现在,卫衍分明又想用这一招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努力维持住了表情。
“卫衍!”
“臣在。”
“有件事,朕一直想问问你,这些年,你有没有后悔过,当日要帮孙柯说话?”
没有孙柯案,其实也会有其他,这一点,景骊当然明白。不过,就是因为卫衍涉入了孙柯案,才激怒了他的母后,才有了后来的数年分离,才有了现在的种种不安,也是事实。这是景骊对这事念念不忘的真正原因。
“陛下,臣问心无愧。”卫衍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
这件事,起因从来就不是孙柯案,他明白,皇帝何尝又不明白,但是有时候,皇帝分明就是不想认这个错,才老是要把错推到别人的身上。
到了现在,他心甘情愿留在皇帝身边了,自然懒得和皇帝去计较这些前事了。
既然皇帝这个罪魁祸首,他都不和他去计较了,其他人,更算不得什么了。
“问心无愧吗?原来你要的是问心无愧。朕明白了。过来吧,别让朕再重复。”
“陛下,那这事……”
眼见着他不肯答应,卫衍是不肯起来了,景骊才扬声喊道:“高庸!”
“老奴在!”高庸没有进来,只是在外面应了一声。
“谴她们出去吧。”
“是。”
“这下满意了吧?到朕这里来。”这事,卫衍满意了,其实景骊也满意了。
他的母后说的那些话,句句都是戳着他的心窝子来的,怎么可能会对他没有影响?
如今,卫家比起卫衍还不曾入他眼的时候,还要败落,他很怕卫衍是为了帮家族起复,才会说愿意,才会回到他的身边,才会这么曲意奉承他。
他嘴里说不介意卫衍被俗事所累,只要卫衍肯待在他的身边,他就心满意足了,但是他的心里面怎么可能不介意,他盼着卫衍说喜欢他,更盼着卫衍这么说,全是出自真心喜爱,并非为了卫家,或者其他。
若卫衍全然在为卫家考虑,断然不敢坚持劝谏,惹他生气。一旦卫衍失了他的宠爱,卫家想要再起复,就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了。
这些道理,他怕卫衍不明白,特地示意高庸好好和卫衍解释了一番,免得卫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胡『乱』选择。
现在,卫衍的这个选择,自然让他很满意。
他不怕卫衍劝谏,反正很多时候,卫衍劝了,也是白劝,但是卫衍要是不劝谏,要是学会了事事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只想要讨他的欢心,他又要觉得不对了。
“陛下圣明。”见皇帝终于松口了,卫衍小小奉承了皇帝一句,才起身,走到了皇帝的身边。
“笨蛋!”景骊嘴里喊着笨蛋,心里却是非常舒坦的。
他伸出手,拉住卫衍的手,让卫衍在他的身边坐下,又帮他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手边,一时间殷勤得不得了。
“多谢陛下。”卫衍谢过了恩,才双手接过了茶盏。
他掀开盖子,喝了一口,脑中不知道哪里开窍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问道:“陛下刚才说起了孙柯孙状元,不知道孙状元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景骊满脸不解。
至于他是真不解,还是在装傻,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就是孙状元现在任职何处?”卫衍以为他是真不解,问得更详细了。
“这种事,你想知道,该去询问吏部吧,朝廷里这么多官员,朕怎么可能每个人的去处,都记得一清二楚?”景骊毫不心虚地把这口黑锅,推给了吏部。
卫衍看着他的神情,心里琢磨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说道:
“陛下,臣恳请您在这件事上讲点道理。当年孙状元被您外放出去,就是受得无妄之灾,后来,他依然是无妄之灾,您现在不让他起复,他就更冤枉了。”
孙状元的起起落落,仕途充满坎坷,全部都是皇帝一手搞出来的。当年,卫衍应付皇帝就很费力了,根本没精力去关心身外之事,等他发现的时候,孙状元早就被皇帝外放出去了。
不过,状元外放,去做亲民官,实际上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所以他知道就知道了,根本就没发现皇帝是心里有鬼,才要这么做。
后来,要不是孙柯案爆发时,皇帝说什么因他不喜欢,才把孙状元给远远打发了,这事卫衍还不知情呢。
现在,看皇帝这个表情,他就知道孙状元的际遇,恐怕还是很不好。
景骊眼见着事情不好,卫衍莫名其妙就注意到了这事,而且摆出了准备盯住这事不放的架势,他马上用手掌撑住了额角,喊了起来:
“哎哟,朕觉得头疼,卫衍,你帮朕『揉』『揉』。”
“陛下……臣恳请您不要逃避这个话题。”卫衍表示不信。
“哎哟,朕真的好疼。”景骊继续哼唧唧。
“陛下哪里疼,要不要宣太医?”卫衍听他叫得煞有其事,怕他是真疼,不敢再『逼』问这事了,赶紧凑近了他,细看起来。
“可能是下午吹了冷风,你帮朕『揉』『揉』。”景骊抬起头,亲了他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孙柯受的是无妄之灾,卫衍受得难道不也是无妄之灾?
卫衍被流放,其他人却高官做着,厚禄拿着,活得美滋滋,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好事吗?
既然他这么想,孙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的际遇。所以,孙状元虽然冤屈得雪,逃过一劫,却始终赋闲在家,等着起用呢。
但是,皇帝不提这事,朝中的官员,因为孙柯案,许多人的亲朋师长同年都被牵涉进去了,肯定也不会提起这事,孙状元早就被朝廷遗忘到脑后了。
而且,要不是皇帝突然提起他,卫衍其实也没想到要去问问他的近况,不过既然皇帝提了,卫衍就记起了这人,要认真问一问皇帝,孙状元现在在干嘛了。
皇帝的这个反应,简直让他哭笑不得。偏偏他不能多说这事,他一说这个,皇帝就要说他今日吹了冷风,头疼,不能听人说这么多话,卫衍只能乖乖闭嘴了。
景骊想试探卫衍一下,结果差点把自己给坑了进去,好不容易他才靠着他的厚脸皮,装病装傻,勉强摆脱了这事的纠缠。
至于为什么要说勉强,因为冬至佳节就要到了,卫衍变得很忙,暂时没空和他掰扯这事了。也许等卫衍哪天有空了,又会想起这事,再来『逼』问他,也很有可能。
冬至,又有亚岁的别称,这一日,皇帝要去郊外祭天,百官会上贺表贺节,百姓则会祭祖,家中还会备有饺子、汤圆、羊肉汤这些应节食物。
皇帝未动,近卫营先动,祭天的场所由工部负责,祭拜的礼仪步骤是礼部的事,但是安全防务,却是近卫营的事。
沈莫沈大统领为了历练卫衍,现在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去负责了,卫衍当然很忙碌了。
景骊既庆幸卫衍很忙,没空来揪他的小辫子,又不满卫衍这么忙,没空好好陪着他,各种纠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埋怨的,也是戏很多。
转眼间,就是十一月十六月冬至日了。
这一日,皇帝早早起身,在众人的服侍下,穿上了冕服。
这套冕服,全身披挂,足足有十几斤重,体力稍微差点的皇帝,整天穿着这套,恐怕就要累趴下了。
不过,皇帝的冕服,并不是时时穿用的,只在各种大典的时候,才会这么正式披挂,朝服并没有这么重,常服更是以轻便为主,不会这么折腾人。
今日冬至郊天,皇帝才会这么正装出现。
郊天有一整套仪式,这些都不去细说了,反正等仪式结束后,不管是皇帝,还是百官,都累得够呛。
接下来就是放假了。冬节统共要放五天假,百官们再累再苦,在这样的佳节,再想到马上要放假了,苦和累就不算什么了,各个心情都很愉快。
但是,皇帝的心情,却没有这么愉快了。
郊天完毕,皇帝的车驾并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宣了永宁侯上车,两个人说起了话。
皇帝不走,百官自然不能走,都恭恭敬敬候着,只等恭送圣驾。
但是,圣驾明显一时半会儿出发不了,因为车里的两个人,正在车轱辘地对话。
“你说什么?”景骊端坐着,看着半曲着膝,跪坐在他身边的卫衍,冷声问道。
“臣说,臣今日想请个假,回府去过节。”卫衍其实知道皇帝听清楚了,这么再问一次,就是想『逼』他改口,但是他还是重复了一遍。
好几个冬至佳节,他都是在外面过的,这个节,他想和家人一起过。
“那么朕呢?”景骊每次听到他这么理所当然地说话,就很生气。
卫衍这个笨蛋,老是不把他这个做皇帝的放在第一位,这个『毛』病可不能惯着他。
“陛下可以和太后娘娘一起过节,臣明日就入宫陪陛下。”卫衍想了一想,出了一个主意。
“不行。”景骊拒绝接受卫衍这个馊主意。
“陛下……”卫衍软声求他。
“不行,别拿这套对付朕,朕告诉你,这次没用。”景骊继续强硬拒绝。
“陛下……”卫衍继续软声求他。
“算了,亲朕一下,就让你回家。”景骊被他求得有些动摇,摆出了交换条件。
皇帝此话一出,卫衍就犹豫起来了。
他前后左右看了下,皇帝的车驾,四周都是密封的,现在车门关上了,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没人看得到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只要一想到外面站着百官,而他和皇帝在车里亲昵,卫衍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起来了。
不过,眼见着他要是不肯,皇帝今日是不会同意这事了。
卫衍心里权衡了一下,快速扑过去,在皇帝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又迅速归位。
景骊只觉得眼前一闪,嘴唇上的暖意一触即退,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卫衍已经没事人一般,跪坐回了原地,只不过,他的耳朵有些发红。
“算了,下次再和你算账。命人起驾吧。”景骊『摸』了『摸』嘴唇,回味了一下,又凑过去,在卫衍的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才算是放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