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萌在城外待了不到两日, 他正在实地考察, 为清丈田亩做筹备工作的消息, 就传到了孙柯的耳朵里面。
如今正是春耕时节, 孙柯这些日子一直忙着去各个村庄巡查劝农, 免得农户们误了农时。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抽了个空, 去找谢萌了。
他到时,谢萌和齐远恒正在田头, 旁边围着不少人,有农户,也有士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有眼尖的士子,看到孙县令过来, 纷纷作揖行礼。
“孙大人,快到这里来!”齐远恒听到外头的动静, 抬眼一望,看到了孙柯,扬声招呼。
“孙大人, 你来得正巧, 有好东西。”谢萌也笑着说道。
“是什么好东西?”孙柯走近了,人群就分开了一条道, 供他出入。
他进了内圈, 才发现众人是在围观几名农户耕地。
农户们分成了三列, 一列有个半大的孩子在前头牵着牛,后头有一农户扶着犁行走,这是惯常的耕地法,并无稀奇之处。另外一列前头没有牛,农户独自扶着一个木制的工具,一下又一下地用脚踩着耕地。最后一列,则是有一农户手里拿着锄头在挖地。
就耕地的速度而言,有牛拉的那列已经耕了很长一段距离,而用脚踩着的农户才耕了一小段距离,用锄头挖的那名农户则落在了最后面,不过众人既不看前头,也不看后头,目光都牢牢盯着中间的那名农户。
孙柯的注意力,也被中间那人吸引住了,他仔细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了门道,击掌赞道:“的确是好东西,这叫什么,谁想出来的?若是上报陛下,必得嘉奖。”
“这是踏犁,又叫脚犁,不是我等想出来的,是边远山区缺牛之地的农户想出来的。”齐远恒简单介绍了一下前事。
前几日,张族长,就是这个村庄的族长,跑来问齐远恒,春耕的时候,他们庄里的牛不够使,许多人家只能用锄头挖地,费时又费力,问他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齐远恒就召集了人手帮他想办法,众人七嘴八舌,出了不少主意,比如多养几头牛,比如是不是用人拉犁,比如每家都用牛耕一点地,再用锄头挖一点地,不过这些办法对现在的困境帮助不大,而且比较不知世事。
牛是最重要的畜力,是耕地的主力,如果能养,农户们肯定愿意养。但是买一头小牛犊需要不少钱,而且养牛也要花钱,还有牛一旦病死,就有血本无归的风险,所以不少农户买不起养不起也不敢养。
至于为什么不用人拉犁,是因为人没有牛力气大,大概七八个壮劳力才顶得上一头壮牛的力气吧。普通的农户家,最多有两三个壮劳力,用来拉犁速度很慢,各自用锄头挖地还快点呢。
最后那个建议,有牛的人家,自家的地耕完了,愿意帮其他人家耕地是情分,让他们提前帮忙,显然是其他人家不知礼数了。
这些路都不通,士子们也没办法了,有些人被最近的事打击得都有些灰心了。读书的时候,他们觉得他们什么都懂,如今才知道,他们还嫩着呢。
他们正丧气的时候,有边远地区来的士子,突然回忆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踏犁,才让士子们又恢复了一点自信。
那名士子手头没有实物,脑中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不过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根据他的描述,很快就把东西画了出来,又让人把图样送到了县城里面打造。
踏犁的扶手、犁杠,脚踏木都是木制的,只有掘土用的铧口是铁制的,打造起来简单方便,价格也不贵,至于实用不实用,现在就要见分晓了。
三列农户各自耕地,用牛拉犁的不用说,肯定耕得又快又好,其他两名农户拍马都赶不上。用踏犁的农户,和用锄头挖地的农户,也很快分出了高下,踏犁的速度和牛不能比,但是比用锄头挖起码快了一倍。
“牛拉犁既能深耕,也能浅耕,是最好的。踏犁只能浅耕,不过比起用锄头挖地,省力多了。谢大人,孙大人,你们觉得怎么样,有推广的必要吗?”齐远恒对这场比试,做了个小小的总结,才问道。
谢萌和孙柯自然同时赞好。
有牛的农户,那没得说,肯定用牛耕地,但是家里没牛的农户,用踏犁代替,比用锄头挖快了一倍,不至于太误农时。
“谢大人,齐大居士,向陛下上书的事,就由二位来吧。”孙柯不愿让他们生出他是来抢功的感觉,当先提议。
“本官只是恰逢其会,既无功劳,也无苦劳,还是齐大居士来吧。”谢萌肯定不会去和齐远恒抢功,连忙摆了摆手。
“不管是记起踏犁来的,画出图样来的,还是去监督打造的,都不是我,这折子我上不合适,不如让参与的士子自述,孙大人再替他们把把关,代为呈送陛下吧。”齐远恒也出言推辞了。
虽说这事他没起什么大作用,但是这折子他要是上了,必有他的一份功劳。不过他没打算在官场上混,有没有这份功劳不重要,所以这份功劳,他就决定给孙柯了。
至于让这些小士子自己去上书,什么时候到皇帝手里就很难说了。不管是孙柯,还是谢萌,都有办法代呈,谢萌甚至更合适,他是民议司的主事,又是皇帝的狗腿子,大概更容易见到皇帝,不过齐远恒不乐意分润功劳给他,才没有选择他。
孙柯同样明白这一点,他想了想,就没有继续推辞。
他的确没有快捷的办法把奏折呈到皇帝面前,但是永宁侯可以,由永宁侯代呈御前,皇帝看到这个消息,必然龙心大悦,连带着代呈的永宁侯也能从中得益,这功劳可以说是见者有份了。
“不知道是哪位士子记起这踏犁来的?”孙柯心中有了计较,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询问道。
“回县尊大人,是学生。”有一青衫士子,站了出来,拱手为礼,回道。
“好,后生可畏,由你来执笔,将这事细细禀报给陛下,可否?”
“学生愿勉力一试。”这名士子当然明白,这是君前露脸的大好机会,兴奋得脸都红了。
“你须记住一点,陛下不爱烦琐,上书叙事须条理清晰,简洁明要。等你写完了,就送到县衙来给本官看看吧。”
“多谢县尊大人赐教。”
给皇帝上书,有格式有法度,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坑,孙柯愿意拨冗提点,对这士子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大好事。
“去吧。”
士子应了是,退了下去,他的朋友们,参与过这事的其他士子,很快拥着他下去写奏折了。
这事,这名记起踏犁的士子,自然是首功,其他参与的士子,也有一份小小的功劳。这青衫士子也很够朋友,自己的功劳要写,朋友的功劳也全都提了,很快,他就写了满满两页纸。
“孙大人刚才提点过了,陛下喜欢叙事简洁,会不会写得太多了。”旁边有人提醒道。
“是啊,删掉一点吧。”有人附和。
他们几人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删删减减了好几次,终于用一页纸,把这件事说清楚了。
士子们下去了以后,齐远恒把谢萌和孙柯请到了他在庄里的住处暂作歇息。这住处是张族长帮忙寻摸来的,里面很简陋,不过地方够大,许多囊中羞涩的士子,就在这里打通铺凑合着住下了,家境比较好的一部分士子,有些住在县城,有些就给了农户们一些钱,租了农户们的几间屋子住。
原先,齐远恒他们在庄里,要求农户们做这个做那个,虽然上头有县尊大人压着,下头有族长压着,这些农户心里还是很不乐意的,时不时就要出工不出力,不过庄里的人多了以后,农户们就高兴了。
庄子里多了这些人,要吃要喝要有地方住,有人还需要别人帮忙跑腿做事,比如打发人去城里买这个买那个,连庄里半大的孩子都派上了用场,不少农户多了额外的收入,心里当然高兴了,对齐远恒他们不像原先那么排斥了,也不再觉得又是上头的大人们闲着没事做,在折腾他们玩了。
现在这个院子里,就有几名农妇帮忙烧水做饭打扫院子,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守在门口等着听使唤。
齐远恒请他们入了座,又让人上了茶,才问起了孙柯的来意。
“我听说谢大人是为了清丈田亩的事来的?”孙柯没有多废话,直接发问了。
“是有这么一说,不过目前还在考察中,还没有着手去做。”谢萌点了点头。
“下官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孙大人请说。”
“不如谢大人就从这三个村庄开始清丈吧,先拿这三处试一下手,也好向陛下仔细禀报清丈的具体情况。”
“本官正有此意。”孙柯既然这么上杆子请求,谢萌自然当仁不让了。
“明日下官就让户房的人来协助谢大人。”孙柯这么好说话,也是有原因的。
皇帝要清丈田亩,逆着皇帝的地方官,肯定会被皇帝记一笔小账,积极配合顺着皇帝来的自是有功了。而且他迁任康平县才短短一段时日,就算谢萌查到了什么,也与他无关。
既然都与他无关,他肯定愿意通力配合,积极上进了。
“有劳孙大人了。”皇帝还没有下明旨,有许多人,谢萌是使唤不动的,县衙里配备着“小六部”,户房的人,职责和户部的人大同小异,这事就归他们管。
“我这里有不少士子,精通算筹,到时候也可以来帮忙。”齐远恒也开口了。
他倒不是这么好心要去帮谢萌,而是打着训练这些士子的目的去的。
清丈田亩是实事,这些士子以后若有人中了进士,选了亲民官,这些东西都是用得到的,早早明白了,以后就不会被下面的人轻易糊弄。
“多谢齐大居士了。”有人要来帮忙,谢萌当然欢迎。
清丈田亩,四四方方的田亩,很容易计算大小,但是不规则的田亩,或者有边边角角的田亩,就需要用各种方法计算了。
精通算筹的人,可以说是清丈田亩时必备了。
第二日,孙柯就谴来了户房的人,就从张庄开始清丈田亩。
户房共来了四人,一人管着鱼鳞册的修改,一人负责丈量田地,一人负责计算田地大小,最后一人负责验证统管。这班人马,就是县衙负责丈量田亩的人。平日里,鱼鳞册有变动的时候,就是他们负责去丈量的。
这次清丈,并非只清查农田,其他类型的田地,也在清丈范围里面,从宅地,田地,到林地水塘都有。
张庄的地分布比较简单,宅地都集中在庄里,田地在村庄外面,附近没有林地,河流水塘之类的,则是王土。
丈量的那位衙役,拿了个步规,这是专门用来丈量田亩的尺规,先开始在庄里测量宅地。步规的两个尖脚之间的距离,就是一步,一块田,长十六步,宽十五步,相乘为二百四十步,就是一亩。
宅地丈量还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大多数宅地都是四四方方的,只要确定了各家的分界线,两头拉上一条绳子,让步规沿着绳子一个脚转着另一个脚轮换着量过去,就能量出长宽步数,剩下的就是计算了。
丈量比较简单,但是确定分界线却要扯皮了,差一丝一毫,都要引起邻里纠纷。
这几位衙役,才不管争输了的那方,哭哭啼啼地说原先分界点在哪里,只按现在的分界点算,还很好心地安慰输了的一方:
“没事,他们要多一点宅地,就给他们,反正赋税是按照宅地大小收的,你们家小一点就可以少交一点钱了。”
他这话一出,争赢了的那家脸色就变了。
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占邻居的便宜,因为钱是邻居交的,地是他们占着的,但是直接把地算到他们头上,他们这个便宜就占不到了。
“官爷,是我们记错了,我记得是在这里,您往这里量一点。”那人很快回过神来,反悔了。
他这么说,衙役也很好说话,把界点又移过去了。
在乡间做事,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是许多农户偏偏吃这一套。要是和他们讲理,才是讲不清。
有人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不过有悟性的士子,都暗暗点头,偷偷学了一招。
接下来的丈量,大部分人家都客客气气的,该是哪里就是哪里,不去占这个小便宜了。
衙役们用界石,重新给各家分出了地盘,不过这些地盘什么时候又要被人侵占,就说不清了。
宅地量完了,就是外面的田地,田地分上中下三等,每等的赋税各有不同,这些分等都是有规定的,当然,这里面有许多花招可以使。
这次围观的人这么多,还有京里来的上官在场,户房的人当然什么花招都不敢使,老老实实地量了田地大小,又定下了等级。其中肯定有争议,不过官府做事,而且他们这次完全是按照律法在做事,说到天边去都能挺直腰板说话,自然不怕有人来闹事。
齐远恒提出的沟渠位置,也在新修订的鱼鳞册上有了记载。
谢萌的差事,办得很有起色,京里的卫衍,他交代给大管家的事,过了几日也有了眉目。
大管家寻摸到了几个三进的宅子,有远有近,有新有旧,报给他来决定,卫衍觉得各有千秋,难以决断,最后决定让赵石自己去选,他就不操这个心了。
还有官媒那里,也有了回应,不过这些回应,卫衍都不满意。
赵石年纪与卫衍差不多,他这个年纪,想找个合适的夫人,真的不容易,除非赵石的官职再高些,想要有一个好女婿的岳父们,就乐意结亲了。
卫衍沉吟了又沉吟,发现这也不是件容易事,侍卫的升迁,除了皇帝想怎么升就怎么升,在近卫营,升迁是有规矩的,要么立功,要么熬资历。
熬资历的话,赵石入营才没多久,不熬个三年五载,没法升职。立功的话,难道说要将他放到下面去历练一段时间?
他正沉思的时候,外面有小厮送进来了一个匣子。
大管家接了过来,问过是什么人送来的,又仔细查看了一遍印信,才捧到了他家侯爷的跟前。
“侯爷,孙柯孙大人命人送来了一个匣子,说是呈给陛下的急奏。”
“急奏?”卫衍接过匣子,发现匣子没有密封,他打开来看了下,里面有封密封的奏折,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吩咐道,“备马,我要入宫去。”
“是。”
永宁侯府,离皇宫很近,不到半个时辰,卫衍就捧着匣子,进了昭仁殿。
“陛下,孙柯孙大人的急奏。”卫衍行了礼,将匣子放到了皇帝的案头。
景骊让他坐下来,取出奏折,拆了封,看了几眼,脸上有了喜色。
“好,很好。”他将奏折递给了卫衍,又问他,“爱卿于国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卫衍快速扫了一眼,看到了孙柯禀报的踏犁之事,以及士子们的自述,好笑地望着皇帝:“这是献上踏犁的士子们的功劳,是孙大人的功劳,齐大居士的功劳,臣哪里来的功劳?”
“这些人的功劳,朕当然会赏,不过若无爱卿推荐齐远恒,求朕给他一个机会,也不会引出后面这些事,爱卿才是首功。”
卫衍觉得皇帝这话,很有牵强附会之感,不过他想了想,决定不和皇帝争这个,而是试探着问道:“陛下既然觉得臣有功,臣能不能求个恩典?”
“说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景骊大方许诺。
“臣想将赵石外调出去一段时日,陛下意下如何?”为了赵石的婚事,卫衍决定将赵石外调立功,再调回来升职,不过赵石虽说是他的下属,实际上却是皇帝的人,所以卫衍和皇帝商量起了这事。
景骊微笑着看着他,心里却仔细琢磨了一下卫衍的话。
赵石不听话,让卫衍将他赶出府去,再远远地打发了,才是对赵石最大的惩罚。等赵石走了,他再在卫衍身边安排些贴心人,用水磨工夫将卫衍的心收拢了,到时候赵石就算回来了,卫衍身边也没他的位置了,就让赵石两头落空,抱着柱子去哭吧。
这是他原先的打算,不过他还没进行到下一步,卫衍怎么突然跳着走了一步?这是和他心有灵犀了?
景骊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没问,免得被卫衍知晓他的真正用意,反而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随你吧,赵石既然入了近卫营,就是你的下属,你要怎么安排下属,无须来问朕。”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卫衍只当他同意了,他就开始考虑把赵石外放到哪儿去,才能迅速立功。
他想了几日,始终没有头绪。
又过了几日,谢萌回京,朝会时上了份奏折,言及民情,恳请皇帝下旨清丈天下田亩,清查鱼鳞册,重新厘清赋税,得到了不少朝臣的响应。
皇帝当廷下旨,升任谢萌为民议司少司正,总领清丈田亩事宜,又命户部派人协助,各州各府县配合。
卫衍听到了这个消息,终于想到该把赵石外放到哪里去了。
“侯爷,您要让属下去护卫谢大人?”赵石听到永宁侯这么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永宁侯让人给他挑了几个宅子,让他选一个做府邸,这可以说是永宁侯对他的看重。据传永宁侯请了官媒上门,要帮他做媒,虽然他用不着,但是这也是永宁侯对他的重视,现在永宁侯这是要干吗?
永宁侯这么在意谢萌的安危,皇帝知道吗?
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守护永宁侯的,永宁侯就这么把他丢出去,皇帝没有意见吗?
“这可以说是这几年最重要的事了,谢萌的安全不容轻忽,其他人我放心不下,有劳赵石你了。”卫衍觉得这是一桩一举两得的好事。
清丈田亩,只要做好了,必然是大功一件,赵石保护好了谢萌,也能分润功劳,升职是理所当然的,谁都不能反对,就算是皇帝,也不能。
而且,谢萌这次恐怕会得罪不少人,他的安危的确很重要。
“侯爷,陛下的意思呢?”这些道理赵石都明白,但是不问皇帝一声,就这么把他调出京去,有些不大好吧。
“放心,我已经向陛下请过旨意了,陛下也是同意的。”卫衍好好安抚了赵石一番,“而且,让我帮你成家立业,也是陛下的意思。这些年,你的忠心,陛下都知道的。”
永宁侯这话,赵石只能半信半疑。
不过,这样的事,永宁侯若是说谎,随时都会被人拆穿,应该不至于说假话。而且永宁侯都发下了签令,命他带队去保护谢萌,也没人来通知他不准去,赵石只当皇帝真的同意了。
当然,赵石不知道,宫里的皇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郁闷着呢。
但是,皇帝郁闷归郁闷,这还真的是他亲口答应的事,就算他是皇帝,一时间也没法出尔反尔,不许卫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