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不足十里远的一处小庙之中,身着因为清洗了太多次而颜色已然黯淡的蓝青色僧衣,手中拿着清扫落叶的扫帚,顶着一颗光头,看上去大约四十上下,慈眉善目的一位僧人,站在庙门之外,用扫帚压着刚刚扫到一起的落叶。
似乎是清扫完毕,打算歇一歇脚。
而正在僧人好像已经歇够了,打算放下手中的扫帚,去拿不远处的簸箕,将落叶都扫起来之时,一个身穿绸质长袍,头戴四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士人似乎是被仲秋的寺庙风景吸引而来,一边四处欣赏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沿着通往小庙的道路,缓步走来。
原本正打算将落叶扫进簸箕之中的僧人,也许是担心自己的动作会引来这位客人的不满,从而让其转身离开,就此少了一位客人,于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原地站定,将手中的扫帚轻轻放到地上,脸上露出温和笑容的,双手合十的迈步迎了上去。
他所在的这只是一间小庙,与京城出名的那些古寺、名寺显然无法相比,也因此,身在这小庙之中的僧人,自然也就不能像那些古寺、名寺那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而是要“各项全能”,至少也要兼顾两三项职能了。
例如他自己,除开是负责清扫的“扫地僧”之外,还兼任着“知客僧”的职位。
反正他因为需要清扫的关系,大部分时间都在寺庙门外或门口处,兼任一下知客僧,毕竟时间与所呆的位置上是重合的,也不费什么事。
“阿弥陀佛,小僧智璿见过施主。”
“啊,学生叶灵琦,见过智璿大师。”
“不敢不敢,不知施主此次前来是为了礼佛,还是。。。”
“这个,佛门圣地,学生不敢欺瞒大师,学生并非是为了礼佛,只不过是因为只顾着欣赏路上的美景,未曾关注前路,所以才。。。”
而听到僧人询问的士人,脸上却不由的露出几分尴尬来。
毕竟这只不过是一处不知名的小庙,来之前,他可能都不知道这里还有一间寺庙。
“阿弥陀佛,施主不必如此,小僧也只不过是好奇之下询问一句罢了,施主能够秉守本心,据实已告,小僧又岂会动怒。”
僧人却并未因为士子过分真诚的回答而面露不虞之色,相反,本就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神情愈发真诚起来。
“多谢大师。”
士子连忙同样双手合十,向僧人致谢。
“相逢即是有缘,而且今日能够有幸得遇大师,是学生的服气,若是大师不嫌弃学生的话,那学生便叨扰了。”
士子虽然有些过于诚实,但也并非当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而且眼见太阳已然到了头顶,已是吃中饭的时辰,便顺势表示愿意进庙中游览一番。
“呵,施主客气了,请随小僧来。”
本就存着邀请士子进入庙中心思的僧人,自然不可能在人家主动要求进入的情况下,将人拒之门外,闻言,立刻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让开身体,微微躬身,作势延请对方进入庙中。
“请。”
客套了一番之后,士子跟随僧人进入了这间名为西山的小庙。
。。。
虽然西山庙的确很小,只有七八个僧人,几间禅房,一间僧堂,一间供奉佛陀的殿堂,但景色却的确十分不错,尤其是庙中种植了不少枫树,在这个时节,叶子差不多已经尽数变红,搭配着周围不大但却雅致的建筑,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但跟随僧人进入庙中的士子,此时看上去似乎却似乎并无半点欣赏美景的打算,而在庙门外一脸和善笑容的僧人,此时的脸上也早已笑容尽散,没有半点笑容的脸上,看起来竟多了几分凶煞之气,那双原本看起来无比和善的眼睛,此时更是时不时的冒出阵阵不耐烦的凶光。
“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没有重要之事不要前来打扰本尊主,你们难不成都将本尊的话当做耳旁风吗?还是说,本尊离开的久了,你们已经忘记了本尊的警告?!”
伴随着僧人与士子一路不停的向里面走着,其余的僧人一个接一个面色严肃的越过二人,向着庙门的方向走去,虽然他们的手全都拢在了宽大的僧袍之中,但还是能够隐约看到有几个僧人隐藏在僧袍之下的手上,时不时的因为遮挡不严而反射出的银光。
而当僧人与士子走到庙中最宏大的建筑——供奉佛像的殿堂之时,一个身穿袈裟,看上去,像是寺庙住持的老人同样越过二人,向着外面走去。
若非是亲眼所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在庙门之外负责清扫落叶,兼顾迎客,看起来地位并不会太高的中年僧人,竟然才是整座寺庙中地位最高之人。
而从其刚刚的自称,以及所说的话,便能够猜到这个中年僧人的真正身份——北极天尊主,同时也是情报组织谛听的主人,玄武。
至于这地位最高之人在最外围,而且看起来地位颇低的结构,其实在之前被亢金龙一个人吓到一夜之间崩散的那个名为“武府”的据点上,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尊主所说过的每一个字,属下都不敢忘。”
相比起面无表情的越过自己的那些僧人,主动“送上门”,此时正面对玄武,一副年轻士子打扮的属下,脸上的神色显然就远没有那么淡定了,尤其是当听到玄武语气无比严厉的二连质问之时,更是直接跪倒在地。
“这一次,属下是当真有重要的情况向尊主禀报。”
“哼,说吧!不过,若是你的回答不能让本尊主满意的话,那你就不用走了,就剃了头发,留在这里当个烧火僧人吧。”
玄武的话令年轻的士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不过,当他想到这一次将要禀报给玄武的消息之后,心中又不由的松了口气,重新冷静了下来。
“禀报尊主,京城之中那些皇帝的爪牙已经被人打的缩了回去,城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深吸一口气之后,他说出了情报。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玄武却并未如他所预想的那样,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而是将目光死死的锁定在他的身上,审视着他,就像一个买肉的人,在审视着接下来该切哪一块肉一般。
“尊主,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啊,那些言官们之前被皇帝狠狠的抽了一巴掌,沉寂了半个多月时间之后,因为心有不甘,所以。。。”
跟随玄武已经有几年时间的他,看到玄武的目光就已经猜出了玄武心中的想法,心中立刻亡魂大冒,也顾不得玄武并未再度开口询问他,连忙匍匐在地,语速飞快,唾沫横飞的说起了详细的情况。
“哼,这不过就是皇帝老眼见抓不到我们北极天的线索,所以故意设下的一个局罢了,连这么简单的情况都分析不出来,你这个谛听的堂主也不用做了,还是留在这里当个烧火僧人吧,免得今后因为愚蠢,自己被捕或身死不说,还要连累整个谛听,甚至连累本尊。”
而粗略听完他的叙述之后的玄武,脸上的神色却并未发生什么转变,甚至他眼底的不悦、不满之色愈发浓烈了。
“尊主,尊主,还请尊主能够听属下最后一言。”
眼看着面露不满的玄武,就要转身,作势将去前面警戒的僧人喊来将自己拉走,年轻的谛听堂主连忙开口哀求道。
“说。”
撇了撇嘴,心中已经将他彻底打上了弃之不用标签的玄武,虽然不想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但最终还是看在他过去那些贡献的基础上,“大发善心”的给了他这个最后的机会。
不过,很显然,他那看起来不甚在乎的表情,已经在心中认定了对方只是在做无用功。
“多谢尊主开恩,多谢尊主开恩。”
跪倒在地,之前一直在不住叩首祈求的谛听堂主,自然没有看到玄武脸上的神色,因此颇有种劫后余生感觉的他,连忙不住的感谢。
“不瞒尊主,一开始属下也认为这只不过是那些皇帝爪牙们设计的诡计,不过,这些天里经过详细的查探以及观察,属下们都认为这一次,那些皇帝爪牙们应当是真的被打断了爪子,缩了回去。”
“嗯?”
玄武似乎来了兴趣。
在这多了近一个月了的他,显然也早已受够了这里平淡,且每日都是粗茶淡饭的日子,恨不得马上就能返回城中,继续堂而皇之做他的北极天尊主。
“属下花钱买通了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打听到了有关这件事的详细情况。”
见玄武的态度似乎比之前发生了不小的转变,尤其是刚刚那一声更是带上了好奇,年轻的谛听堂主瞬间便像是受到了无比巨大的鼓励与肯定一般,立刻快速的向玄武禀报着自己打探到的那些情报。
“如此说来,这一次的事情,当真只是那群科道言官们不甘失败受辱,想要找回颜面,重塑形象,拿回权力才主动发起的进攻,而不是皇帝老为了引我们现身故意设计的?”
而听完他禀报的消息之后,原本心中已经认定这不过只是朝廷为了引北极天现身而设下阴谋的玄武,心中的警惕也不由的松懈了不少。
“的确是这样,从属下打探来的消息来看,至少有七成的把握。”
见到玄武这副模样的谛听堂主,心中不由的松了口气。
看样子,自己应当不会被玄武留下来当什么烧火僧人了。
“七成?”
但听到“七成”这个在手下看来已经十分高的可能性的玄武,却又有些不满的皱起了眉头。
他这一生能够接任玄武之位,又通过十多年的时间让北极天发展到如今这般模样,还另外建立起了势力不输于北极天的谛听,所依靠的,除了上一任玄武给他留下的不薄的家底,以及他自己的拼搏之外,稳重也占据了很大的因素。
平日里,哪怕是一些事关北极天、谛听发展的重要选择时,他都会无比慎重,不到七成的把握,宁愿放弃,也不愿冒险。
如今,这件事不仅事关北极天的存亡,更是事关他自己的性命,他自然要更加的谨慎。
“回去之后,继续密切查探这件事,本尊不要求你做到十成十的肯定,但至少也要有九成的把握才好。”
按照之前玄武做事之时的习惯报上了“七成”这个数字的年轻谛听堂主,显然没有想到玄武这一次竟然一下子将难度又提高了两成。
但面对玄武的这个十分难以完成的要求,他却连开口辩驳一下的胆量都没有。
毕竟,玄武又不是青龙,谛听更不是摇摇欲坠的东极天,而他,也不是亢金龙。
“是,属下明白了。”
。。。
亢金龙在悦来客栈中已经住了两天时间了。
这两天时间,应当算是他自逃出应天城,不,应当是自他随着青龙进入应天城以来,过的最为顺心的两天了。
毕竟在应天城的时候,他虽然吃喝不愁,但压力却一直不小,无论是前面为了盯住青龙的一举一动,还是后面青龙身死之后,考虑逃亡的事情,都令他心中有着不小的精神压力。
至于孤身逃出应天城之后,那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时刻担心被发现踪迹,进而被缉捕之外,他还需要和饥饿做斗争。
而进入京城之后,情况也并没有发生半点好转。
虽然被白十二抓住的时候,他算是终于能够吃上几顿饱饭了,但那个时候,时刻都在担心自己命运的他,精神压力显然更大。
当他同意加入白十二的计划,并重新当起了乞丐,但第一次主动找上北极天据点却被拒绝之后,他的压力也随之打到了最顶点。
什么都是相对的,也正是因为之前的压力如此之大,在他现在终于混入了北极天的据点之后,他才会感觉如此的顺心。
这两天时间里,他的生活看上去和被圈养的猪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都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他心中清楚,虽然这个据点接纳了他,据点的头目香主也没有表露出怀疑他的意思,但对方肯定还是不会完全信任他的,所以,在这两天里,他才会表现出这副“对了吃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的态度。
而他对事情之后的发展也信心十足。
反正他们这些家伙不可能只是为了养着他吃白食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