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绒绒的月亮悬在树梢上头,夜风从此间漫过来,被凌乱的树梢筛得细碎,就成了千万把冷刀子,攒入咸宜庵门前,刮得鬼龇牙咧嘴。
众鬼只好把两只小鬼围在中间,围成一团苦苦忍耐。
前头就是庵门,墙不高,门也不厚,但上头缠绕的灵光却让鬼魅们不敢逾越分毫。
目光越过墙头,可以望见寺内沿山而建的院落上灯火通明,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佛门清净地似有一场夜宴正在举行。
一墙之隔。
一头热闹而温暖,一头却只能被冷风拆骨头。
众鬼本来还对进寺庙过夜心存疑虑,可当夜深风冷,也顾不了许多,反倒一个劲儿催促黄尾。
黄尾一边敷衍着“快了,快了”;一边躲在鬼堆里,拿着一条长树枝远远挠门。
大伙儿逐渐不耐。
门里终于有了回应:
“门外的善信,本庵夜里不接待香客,还请明早再来吧。”
话里故作老成,但声音软糯糯的,显然是小女娃娃。
黄尾让大伙儿噤声:“里头是拾得小师傅么?”
“唉~”门里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就说哪个半夜登门,果然是黄尾你呢。”
“没想小师傅佛法越加精深,都能掐会算了!不妨再算算,我这番给小师傅带的什么糖果?”
“杨梅糖!”
门里小尼姑的声音立即雀跃起来,可转眼又苦闷下去。
“我不要你的糖果了。师傅说了,不许我再放你进门。”
众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黄尾向大伙儿眨了眨眼,然后装模作样叫唤起来。
“哎哟,哎哟!”
“怎的了?”
“冷风丝丝都似那竹条,刮在身上,比打手心还疼哩!”
“可师父说……”
“老鬼只求四面墙壁躲上一夜,天不亮就走。小师傅不说,我也不说,师太又怎会知道呢?”
“可是明早师父发现林子里佛像被糊了眼,就晓得你来过哩。”
黄尾嘿然一笑:“小师傅不放黄尾进去,佛眼上的泥巴也不会掉。反正师太都会发现我今夜来过,你放不放我进门,又有什么分别呢?”
“……”
门里当即没了声响,显然小丫头被绕晕了头。
众鬼纷纷对黄尾奉上“鄙夷”:这厮竟然骗小孩儿!
可当又一阵冷风袭来,刀刀入肉。门里也迟疑着开口:“好吧……但不许教人发现。”
众鬼:骗得好!
……
得了小尼姑应许,黄尾领着大伙儿熟门熟路到了一墙根下,扒开草丛——得,又是一口狗洞!
流年不利。
怎么今晚没干别的,净在钻来窜去?!
无奈冷风一催,李长安叉腰吐口水趴地钻洞一气呵成。
进了院子。
就瞧见一个约么五六岁的圆乎乎的小尼姑,踮着脚尖,举着小短手,用袖子遮住一尊佛像的眼睛,以免佛光照住洞口。
“好么没?”
黄尾:“快了,快了。”
然而小尼姑手都举软了,黄尾还是那句“快了”。
纳闷回头一瞧。
呀?!
墙根下咪悄咪蹲了一排鬼。
那洞口还不断有鬼冒头。
小尼姑把眼睛瞪得跟脑袋一般圆,扭头就要跑。
把黄尾吓得赶紧叫道:“祖宗,慢些!小鬼可经不住那佛爷一眼呢!”
小尼姑听了,连忙又把袖子遮上去,撅着嘴:
“坏黄尾你骗人!”
黄尾见状松了口气,又开口忽悠:“小师父放宽心,咱们都是好鬼哩。”
可小尼姑却突然“精明”起来:
“放你一个,师傅都要打我手心。而今,进来这么多……”
说着,嘴巴越撅越高,眼泪都渐渐打起了转。
委屈巴巴给众鬼点起数,计算自个儿得被打多少次手心。
“一、二……八、九、十。”十以后不会数,只好又,“一、二、三……”
手指都掰完了,也没数出个数出来。
小姑娘急得脑门直冒汗,连被打手心的苦恼都顾不上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插进一个声音:
“十八。”
小尼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十八。”扭头冲那声音,“阿弥陀佛,多谢施……”
话声戛然而止。
而后竟是吓得往后一蹦,连佛眼也顾不上遮了。
李长安赶紧一个健步上去,拿袖子包住佛头——他是正儿八经的玄门修士,并不惧怕这点佛光——而后顺着小尼姑怯生生的目光望去,那里多出了几个身形精悍,配着刀剑,作武夫打扮的男人。
他们晃悠悠迫近。
“小尼姑个头不大,胆子不小。竟敢外通贼人,监守自盗!”
小尼姑脑袋摇得飞快:“不是贼人,不是自盗,他们都是客人哩。”
“客人?”
武夫们哈哈大笑,浑身的煞气压鬼,酒气熏人。
其中一个忽然上前,伸手揪住黄尾顶毛,拉到身前,用灯笼一照。
迷离醉眼,“嘿嘿”嬉笑。
“嚯,好丑的玩意儿。咦?没影子?竟还是只鬼!”
黄尾吃痛不已,但仍悄悄摆手,让大伙儿不要轻举妄动。
然后谄笑着连连作揖:“将军手松些,你定是外地人吧?”
“怎的?本地鬼就能做贼么?”
“好汉说笑了。如果我没猜错,上头设宴的主人应该无尘大师吧?钱唐城里谁人不知?无尘设宴,来者不拒。我等即便是鬼,但进了这咸宜庵,又如何不是客呢?”
几个醉鬼面面相觑一阵,又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这丑东西倒是长着好舌头,你要是是个活的,乃公非得割来切脍佐酒不可!”
“你要做客?好好好,都同乃公来吧!”
…………
咸宜庵依山而建。
最高处是主殿,供奉着大神观自在,两侧皆有弧形廊屋,对坐着诸般菩萨、罗汉。
中间是一个宽敞庭院,庭院入口与主殿相对处,立着一扇牌坊,牌坊外便是延伸向下的石阶,殿上的佛陀们可以从这里俯望钱唐的万家灯火。
然而在今夜,观自在们通通背过了身去,面壁而坐,任由庭上挑起华灯、拉上帷幕、摆上酒席、升起歌舞,席间高朋有和尚有道人有官吏有文士,甚至还有江湖豪客。
每一席都有着僧服的女子作陪,她们或是仍带发修行,或了却了烦恼丝,但共同点是都妆容秀美。虽陪酒,但并不殷勤,客人有无礼之举,偶尔还会柔声呵斥,疏离冷淡,俨然一副淡然出尘的出家人做派。
只不过。
珈蓝宝地怎会作了欢场?出家人又怎会陪酒呢?
李长安混在鬼群中被撵上庭院,见眼前古怪,大受震撼,只能说钱唐确实是大城市,花样就是与别处不同。
军汉中为首的径直闯上宴席,庭院中本有琴师抚曲美人歌舞,当即被他吓得如鸟儿四散。他自个儿到不以为意,带着醉意,大笑着向席上叉手问礼。
席上有老者笑骂:
“你这纨绔!高僧当前,怎能如此浪荡?!”
军汉回道:“恩师莫气。您老不知,我在下头捉住些有趣儿的玩意儿,特意带来给诸位取乐。”
他口中的“有趣儿玩意儿”当然就是众鬼。
听他此言,众鬼中有松一口气的,譬如两个货郎,他们贫贱惯了,贵人不要钱不索命,不要壮丁,也不要女子,只不过要自个儿扮丑取乐,实在是邀天之幸。
有愤懑不平的,譬如三个秀才,他们小声嘀咕着:“我等虽沦为孤魂野鬼,又岂可为猖优之事?!”
反倒是黄尾,奇怪得紧,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嘴里念叨着“亏了”、“不划算”。
等到军汉招手示意,不需催促,他整了整衣裳,越众而出,向席间主人双手合什问道:
“无尘识得故人么?”
…………
宴席的主人无尘是一个极漂亮的年青和尚。
他身边陪侍的女尼已然是极少见的美人了,气质清冷,容颜迤逦,但相较无尘,却仍逊色几分。
然漂亮如此,但无尘身上绝不见女态,就像是……就像什么,李长安也说不清楚,毕竟他对男色也不感兴趣。
无尘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持一枚柄折扇,原本斜依在软塌上,带着微微的熏醉含笑看着席上种种。
待到黄尾上前。
他才稍稍起身,蹙眉凝望过来,许久,终于展眉。
“善均?黄善均?!你可是善均师兄?”
那节帅脸上的驼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减下去。
他酒醒了。
…………
“师兄与我有几年未见了?”
“已有五六年。”
“身在幽冥,可还安好?”
“承蒙挂念,一切安康。”
短短几句,听得那军汉心乱如麻。
谁能想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毛脸鬼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无尘和尚故交,听话语还颇为亲厚。
他才暗道“苦也”。
“师兄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被这位将军叫来,为客人取乐而已。”
无尘的目光转向他。
“节帅,确有其事?”
话语里虽不带半点愠怒,却让被称作节帅的军汉如芒刺在背。
但他虽长得粗鲁,却有几分急智。
“好叫大师知晓,此乃我家乡习俗。凡是开席而后入席之人,都需表演节目取乐诸客,以作赔罪。”
他又对黄尾语气生硬道:“我久在军中,言语无忌。若有冒犯,他日必有赔谢。”
黄尾只说“不敢”,闭口不言。
无尘见状作出疑惑的样子问席上那老者:
“贫僧孤陋寡闻,敢问相公,确有此俗?”
老者睁眼说:
“都是乡间鄙俗。”
无尘听了摇头失笑,摆着手中折扇,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相公此言差矣,贫僧倒觉得此俗甚妙,能为宴席平添许多乐趣。”
“只不过。”
话锋一转,向那节帅:
“善均师兄固然是后入席,但节帅不也是后入席么?按照顺序,应当是节帅先行表演才是。”
节帅白下去的脸皮立马又涨得通红,却不敢发作,拿目光询问上席老者,老者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紧了又紧:“可,某善舞剑。”
“舞剑?”
无尘折扇轻点几案。
“贫僧早年曾有幸观薛大家舞剑,端的是矫若惊龙,可现在想来,剑舞固然精彩,但与其是女儿身也不无关系。以柔弱之身操阳刚之舞,才是最绝妙处。若换上男子来舞剑,反倒没那般滋味。”
“有了!”
他抚掌笑道:
“节帅是猛士,不如跳舞如何?我听闻相公家中舞姬尤善柘枝舞,遗憾无缘观赏,不若就请节帅跳一曲柘枝舞?!”
那节帅的拳头快捏出血了,最后:
“大师有言,敢不奉命。”
“好极了。左右,还不为舞者梳妆?”
一群舞姬娇笑着围拢过来,不一阵,又散开,留得那节帅已大变模样:傅了粉面,抹上胭脂,贴了花钿,插上步摇,头上挂上个小铃铛,不晓得哪个还给他塞了一把小圆扇。
“甚妙,甚妙!”
无尘忍着笑,冲黄尾眨了眨眼睛,然后又对那老者说:
“有柘枝舞,怎可无柘枝曲,不如请相公……”
老者一点不作迟疑,爽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而后要来一面手鼓,当场敲起曲乐,那节帅也应和着节拍起舞。
节帅生得五大三粗,柘枝舞的动作却又极尽柔媚,二者撞上,实在教人忍俊不禁,但因顾忌两人脸面,席上客人都苦苦忍耐。
直到那节帅跳到某个“回眸一笑”的舞姿,那戟张的胡须,粉嘟嘟的脸蛋,红通通的嘴唇,从圆扇后头递到人前,一下教人破了防。
一时,满座皆笑。
欢笑里,老者意态从容,节帅面色铁青,也有人忧心忡忡。
托黄尾的福,无尘让众鬼与小尼姑拾得都入了席,扎堆坐在宴席最下首,靠近牌坊的位置。
而忧心之人,或说鬼,便是秀才中最老成的一个,他姓卢。
席上都在笑,唯独卢秀才闷闷不乐。
“那位无尘大师称呼这两位相公、节帅,相公是尊称宰相的,节帅是尊称节度使,今日他们受到如此屈辱,来日势必迁怒我等,介时又该如何是好?”
旁边:“兴许只是僭称。”意思是把吊毛称作靓仔。
“不然。”
他指着场中两人。
“你看那节帅腰间玉带,分明是军中大将形制。你再看那相公腰间所配,那是金鱼袋!两人纵然不是宰相、节度,也定是官高显贵无疑。”
痛心疾首。
“黄兄,你孟浪了!”
黄尾自打落座,不停地向邻近作揖鞠躬,一副市侩低伏做派,但此时嘴上却回道:
“咱们都是鬼,何必太在意活人的官府?就算是皇帝的圣旨,也比不了道长的黄符。再说了,我若是为了不被那节度迁怒,而拂了无尘的兴致,岂不是为了一个侮辱我的弱者,而去得罪一个帮助我的强者?”
卢秀才无言以对。
说话间,舞曲落幕。
老者淡然道了一句献丑。
那节帅却找了个由头冷着脸离席而去。
经过牌坊时,看也没看黄尾与众鬼一眼。
想来,他并不憎恨李长安们,就像人不会去恨一个物件,哪怕曾不慎被物件所伤。
…………
“轮到在下献丑了。”
不需呼唤,节帅离开后,黄尾自觉地弯腰小跑上庭院中央,向着四周看客们挨个作了一圈揖。他形貌滑稽,不必故作丑态,便逗得满座又是一阵轻笑。
无尘用折扇敲停喧哗,扇骨指着黄尾。
“诸位高朋兴许不知,我这善均师兄,昔日的琴艺可谓江南一绝。”
黄尾:“大师谬赞。”
无尘又指向身边的女尼。
“而在当年,静修师太的唱曲亦是坊中第一。”
“今夜良宵美景难得,两位何不合作一曲?”
庭上黄尾点头哈腰应承不提,那位唤作静修的美人师太一言不发,冷着脸,离席下到庭来,远远瞪了藏在鬼群中的小尼姑一眼。
小娃娃“呀”了一声,缩着脖子就往李长安背后钻。
小声抽泣着囔囔:“死黄尾,坏黄尾,师傅又要打我手心了。”
道士听着好笑,递过一盘糕点,小尼姑接过去,委屈巴巴往嘴里塞。
黄尾在场上为小尼姑开脱:“非是小师傅的过错,实在是……”
静修却半点儿不搭理他,仿佛他是什么腌臜物,避得远远的,瞧也不肯瞧上一眼。
黄尾讨了个没趣儿,但仍嬉皮笑脸。
上首。
无尘又道:“以师兄的琴艺不可用寻常的琴。何大家,可否借用你的梧桐琴?”
他口中的何大家,是先前演奏的琴师,也是一个妆容精致的美人,李长安看她几分眼熟,但究竟什么地方见过,却始终想不出来。
而黄尾已然接过梧桐琴,就地盘腿坐下,将琴横在膝上,随手拨弄,琴声欢脱如雀跃竹枝。猛一瞧,竟有几分竹林隐士洒脱不羁的模样。
可随即,他习惯地摆出谄笑,打破了这点儿错误印象。
“不知大师想听哪首曲子。”
“白头吟可好?”
黄尾的笑容似乎停滞了短短一瞬,然后更加灿烂。
“当然好!”
他双手按琴,闭眼冥思稍许,而后拨动琴弦,音符便如山间清泉潺潺而出。初时,席上尚有交头接耳,可几个宫商角徵羽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李长安不懂乐理,只觉黄尾的琴声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述,时而嗟叹,时而决绝。
静修师太适时应和琴声唱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人声清冽而透彻,与琴声相得益彰。想不到静修师太虽然不待见黄尾,但两人合作这《白头吟》,却给人天作之合的感觉。
尤其当唱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琴声渐渐高昂激烈,歌声却缓缓婉转低沉。这交错落差,让曲中所蕴之情深深浸入听客心头。
使人赞叹之余,不由得期待起此曲最后一句。
然而。
“黄尾!当心!”
突兀,一声大喝打断琴曲,旋即有大风平地而起。
吹乱碟盏,摘落灯烛。
但这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席间诸位从短暂的诧异中回神。
很快瞧见。
庭院中,黄尾瞪着眼翻坐在地不知所措,而他原本的位置上,一枚长箭没入石板,尾羽犹自颤栗。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起身的李长安,然后又顺着李长安的目光,看向牌坊下手持弓箭、垂首而立的不速之客。
却是那节帅去而复返。
……
席上老者第一次变了颜色,他猛地拍案喝骂:
“混账东西!竟在此处撒酒疯,还不速速退下!”
那节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着微微晃动身躯。
李长安察觉到了古怪。
他离得近些,可以看到此人神情惊恐、面色铁灰,这铁灰不是心情愤恨的形容,而他的面色真就青黑灰败。
李长安踢了踢身边的鬼屁股,叫他们机灵点儿——这帮穷鬼到现在还抱着席上的好酒好菜不肯撒手。
席上和尚道士不少,也有真正的修行人士,都看出情形古怪,暗自提防。
无尘和尚更是直接让明面呵斥实际开脱的老者闭嘴。
他取下腕上念珠。
“孽障。”
眉宇忽而一凛。
“安敢作祟!”
念珠顿时化作流光飞掷而出,落在节帅周遭,炸出轰然巨响。
李长安赶紧踢翻几案,招呼大伙儿往院子里头跑,顺手去牵那小尼姑。谁料小姑娘机敏得很,早就蹿了出去,直扑自家师傅大腿。
旁边其余客人也都反应过来,有样学样。
不多时,一群人都聚拢在正殿前,慌张回望。
但见牌坊下,那节帅已然僵扑在地,但身遭却腾起大片大片的浓烟。
帷幕已然倾塌,夜风趁机而入,吹乱烛影。
但那浓烟却如铁幕石壁不为所动,反不住蔓延堵住了大院的出口。
无尘的声音朗朗响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闯佛门清净之地?”
短暂的寂静后。
“哈哈哈哈~”
院中回荡起低沉而粗重的笑声,有个声音自烟幕中而来。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门不一定是佛门,清净?哈哈,哪里有清净?!”
随着话声,雾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轮廓在浓烟中不住扭曲,然极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头。
它弯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缘,作势要钻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显出形状,先有一种浓绿近墨的东西从浓烟中淅出。凝聚成团团雾状,而后融化着流淌着漫入庭院。
这东西质感十分古怪,比烟重,比雾稠。
李长安凝视那贴地流淌的尘雾,恍然之间,似乎瞧见一个哭嚎着的极其扭曲的人形,但转瞬不见,再想细看,那尘雾已缠绕在脚尖。
顿时。
道士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包裹住魂魄。
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紧了心脏。
他听到“咯、咯、咯”声响。
侧目看去。
黄尾僵立着一动不动,两排牙齿不住颤栗碰撞。
自打李长安认识这黄毛鬼,他就从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长安甚至怀疑,哪怕有一天这厮见了阎罗,都能口称哥哥,掰扯几句。
可如今,却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这是什么?”道士问。
黄尾的眼珠艰难动了动。
他说:
“魙。”
——
《幽冥录》: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之畏魙,犹人之畏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