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不省心”的程若璃已经将帖子全都发了出去,难得地在院中晒起了太阳。
程问天推门而入的时候,也被这难得的一幕怔了一怔,到了嘴边的话一时竟也说不出来了。
这些日子程若璃脾气有多差他是知道的,这院中的婢女下人走得也就剩下了一个,下人们也惯会见风使舵,往日里有多巴结,如今就会有多冷遇。
只是,他心中也是不快,这些年他在这个女儿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如今,眼瞅着这些心血即将付诸东流,哪里还能没有半点郁结之气。
连带着也不太想见这孩子。
如今乍然相见,终究是父女,见到这孩子蒙着脸日日困在这小小一方院子,也是着实不忍,也权当是她这些日子太闷了些,才会广发请帖宴请,说是广发,实际上也就几个闺中好友。
“父亲如何会来?”程若璃原以为程父必然是来指责干预,谁曾想他站在门口,一只脚还在门外,竟就这般似有唏嘘地发起了呆。
“你……”他开口,却又说不下去了,抬脚走了进来,强颜浅笑着,很是慈爱的模样,道,“下了朝,过来看看你。”
院中晾着的衣衫,滴滴答答滴着水,花草疏于管理有些颓废,小池塘里的落叶也不曾捞起,显有萧条模样,看来,这些日子那些个奴才的确是冷落了,他有些无话找话一般地转了话题,“小梨呢?怎地不见她伺候着。”
这丫头虽是庶出,可他只此一女,儿子又不亲,一切都是按照嫡出教养,素来娇贵得很,如今这般看着他自己也是隐隐心头一紧。
谁知,她却是淡笑着起身,过来搀扶了程父,说道,“这几日小梨忙前忙后都是她一个人歇息的时间都不曾有,今日闲来无事,便放了她小半日的假。”
她何时这般善解人意过?又何时会这样过来搀扶了他?
程父心中愈发感慨,这段时间……这孩子竟似乎长大了不少,也懂事了很多,他拍拍她的手,喟叹道,“这些个奴才不像话,为父今日就责罚了他们!”
“父亲,他们不愿伺候我,便随他们去吧……左右我这里以后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小梨一个人就够了。”她还是难得一见的温柔模样,其中委屈被掩盖地很好。
程父却是愈发心疼了,方才路上的满腔火气早就烟消云散,他心疼地抚上那厚厚的面纱,程若璃下意识一躲,他的手一颤,终究是无力地垂落了……
叹气,看着眼神都暗下来仿佛缩回了保护壳的女儿,斟酌着说道,“若璃……要不,咱们离开盛京城吧?”
心头狠狠一震,阖下的无人看见的眼神里,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绝望,父亲……果然竟然起了将她送走的心思!心中惊惧愤怒,再抬头时,却已经泪眼迷蒙泫然欲泣,“父亲……我不想离开你……”
“为父也不想。”程问天叹气,但是盛京城里那么复杂,这孩子素来心高气傲,一旦如今她的模样被人瞧见,那些闲言碎语就能逼着她去死……
“若璃,听话,我们就去修养修养,别庄的环境好,大夫说了,清净的地方有助于你更快的恢复伤势。”他见若璃有些低落的模样,走到桌边坐下,宽慰道,“好孩子,不过就是去小住些时候,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那里么?放心……为父很快就去接你。”
呵……清净?以为她真的还小不懂事么,大夫都说了,这疤……是去不了的。
四肢百骸都冷了下来,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这盛京城里……哪个大家族不在评估着后世子嗣的价值?程泽熙去了军营,若是以后立了军功,自然能够光耀门楣,前阵子听闻私出军营被罚父亲还送了药去看望,态度和之前动辄追着打骂的模样完全不同,而到了自己这里……
心中最后一点情分似乎也已经消失殆尽,这些日子来,多少冷眼与怠慢,若非主子们的态度变化,那些个下人如何敢明目张胆地将她冷落在这小小院子里。
瞧瞧院中那滴水的衣衫,前两日院中皂荚用完了,小梨拿来的竟是没有半点香味的普通皂荚,那是下人们洗衣服用的!
“若璃乖……别庄里这里很近,为父得了空,也会去看你。”他继续锲而不舍的劝着。
慈父般的模样落在程若璃眼中却只剩下满满的凉薄和做作,她状似松了口,有些难过地问,“那母亲呢?同若璃一同去么?”
“你母亲自然是要同你一起的,不然怎么照顾你呢?”他笑,只以为她是担忧一个人在外生活不便,“你放心,缺什么就让人回来说一声,为父一定送去。”
缺什么……
纵然看似什么都不缺,纵然也能靠着程家荫蔽锦衣玉食,可是,荣华不再,那些高高在上从云端俯瞰的梦,至此破灭,要那些个锦衣玉食有何用?
她要的,从来都比这些多得多地多!
她敛了眉,面上风云不显,只迟疑着点头,可怜兮兮地近乎于祈求般,“那父亲可否宽限几日,容我办了这宴会,同她们道了别再走?”
她说地卑微,越是这般,程问天心中的不忍便越发明显,来的路上打定了主意要她取消这宴,哪怕被盛京城取笑也在所不惜,如今瞧着,却终究是不愿拂了她这小小的心愿。
只怕……这一生,她都再也没有这般机会站在盛京城的小姐圈子里了。
他点头,同意,“好。这两日好好热闹热闹,正好为父也找人去别庄再打点一下,你需要买什么,也在这几日买齐了,一块儿带去。虽说是小住,也备得齐全一些。”
说着,他起身就要走,“为父先走了,这朝服还不曾换下。”
程若璃闻言,暗中嗤笑,可见来得有多急,面纱之下的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起身敛眉行礼,“是,谢谢父亲。父亲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