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南三在外面第一次端起了茶杯,茶香清冽,他虽不懂茶,但启月阁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极致,如此区分一下优劣也还是会的。
他素来不在外头这般不设防的吃喝,此刻的确是第一次,他端着茶杯,轻轻抿着,从杯沿上看过去,对面的男子脸上挂着心碎到近乎于惨烈的表情,怔怔的,仿佛失了心一般。
南三不是笨蛋,他只是不善于表达,习惯了用武器说话的人,不习惯用嘴说。相反的,启月阁里没有笨蛋,但凡杀人厉害、能在黑夜血海里出得去回得来的人,必然都是心思细腻到了极致的人。
对面燕兆修的表情已然说明太多问题,画中那孩子于他而言何其重要。自己心中虽然不确定,但他是藏书楼的老人,自小在颜枫手下长大,后来才去了启月阁,那孩子……他七八成的把握也是有的。既然如此,看在阁主的份上,随口提醒一句也是可以。
只是,随后事态如何发展,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他微微拧了眉,只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藏书楼问问?”看似是寻求法子……其实……
藏书楼?燕兆修愣了愣,迷茫的眼神抬头看来,但凡要找一个人,总该知道她的姓名、长相、哪怕家住哪里,甚至发生过什么事情,这些信息都可以作为佐证,但是,仅凭一幅画,一个背影去找?
去了藏书楼又如何?自己这里什么信息都没有,凭着多年前的一幅画,甚至这些年下来,连自己都开始怀疑她的真实性。
世人皆知,藏书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据说,藏书楼上藏书阁,囊括世间万事万物所有消息,但凡你想知道的,藏书楼都能查到。
可是,这世间到底多少消息是没有答案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那雪域之巅到底绵延多少千里?妙海城外那片海到底有多么宽广,海的那头又是什么?
这些问题,想来藏书楼也是无法回答的吧。
就像无法回答自己心中的那个女子在哪里一般……
南三看着燕兆修的表情便知他并未将自己的意见当真,但也不愿多说,自己已然提醒过,至于结果如何,那便是燕兆修自己的事情了。
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起身,拱手,“此事已了,叨扰多时,告辞。”
声音又恢复到了方才有些刻板的木讷上,燕兆修发现,仿佛从认识至今,南三唯有建议自己去找藏书楼的那句话,音线、音色、语气,都格外的自然,没有为了维持某个形象而故作的不自然……仿佛只是来自于一个多年老友的关切罢了。
燕兆修起身,拱手回礼,“先生慢走。”客气有礼,不再是浮于表面的疏离客套,指尖血红的珊瑚珠一颗颗拨过,朝外走去的年轻人,举止隐隐透着贵气,步履平稳而内敛,除了说话时略有生硬外,竟浑身上下似有书卷气息……
即便那句提点于事无补,但因着这份关切,似乎对眼前的年轻人起了惜才之念,燕兆修在南三后脚跨出门槛时,突然出声说道,“先生……可曾想过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
背对着里面的南三微微仰面看天,胸膛中呼出一股凉气,嘴角微微勾起,他似是不常笑,即便是这般不明显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不曾。”
燕兆修自然看不到南三那个称之为“笑”都有些牵强的表情,他只看到年轻人停了脚步,却不曾转身,只淡淡说道,声音淡定、语气平缓,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第一次有生硬滞涩之外的东西,带着隐隐的坚持与执念。
一个杀手的坚持?意料之外的答案,令燕兆修诧异,“为何?”
杀手他不曾接触过,却也觉得必然不似南三这般的,听闻杀手组织都会给手下的人喂一种毒药以此来牵制,于是含蓄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起了相交之心,明知道对方的职业是什么,却也想着若是自己有余力,便将他从那火海里拉出来,如此,燕家也得良才。
却不料,南三竟是完全不为所动,只淡淡说了两个字,便再不停留,举步离开,背影坚定,步履从容,竟无半点犹豫。
他说,“不曾。”
两次同样的回答,一次是不曾想过金盘洗手,第二次,是不曾有不方便之处。即便再如何觉得不可置信,但言尽于此,燕兆修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略有惋惜地摇了摇头,既是对方自己的选择,那旁人如何干预都没有必要了……只是,倒也对启月阁的阁主愈发地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网罗到南三这样的为其卖命。
指尖珊瑚珠继而又缓缓拨动,他摇了摇头,将南三的事情抛诸脑后,不过是擦肩而过,无缘便罢,他想着被耽搁的出行,便掩了书房的门举步离开,贴身小厮已然等候在小路拐角,见到燕兆修走来,便快步迎了上去,“二少爷,行李都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好。”燕兆修点点头,看了看天色,晨曦方起,天际泛着白,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霜露寒意,他想了想,问道,“”母亲起了么?”
“还不曾。”小厮低声回道,每次二少爷出门都会辞行,除非一大早夫人还未起身……这个习惯燕兆修素来都有,所以小厮早已前去看过。
燕兆修点点头,母亲昨晚睡得不好,想来今早也不会起地早,指尖珊瑚珠在凉白地清晨红的发亮,他说道,“那便出发吧。”说着,举步朝门口走去,天气寒凉,他穿得有些单薄,那凉风从领子里灌入,他直直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闪过南三的那个建议……藏书楼……这年头忽然而起,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也许……藏书楼真的能查到呢?
这趟生意做完,也许他,应该走一趟藏书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