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苏姀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身边空空无人,只在床榻之上留着一处凹陷,鼻端是他的气息萦绕,无端叫她想起了昨夜的怀抱,再想到昨晚和嬴华庭说的话,心中不由得问,若自己未得这重活一次的机会,他这一生是否当真如此孤孤单单的过了?
胡思乱想一阵,沈苏姀深吸口气撑起身子,只觉身上的难受已经好了不少,掀开床帏朝外看去,内室之中并无人,沈苏姀浅吸了口气下的床来,着衣绾发,不多时便将自己收拾妥当,正瞅了瞅不知在何处悉数,外头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身着紫衣的宫女进得门来,瞧见沈苏姀竟然已经衣饰整齐的站在床边不由得低呼了一声,连忙跪地行礼又急声道,“侯爷,侯爷您怎生起来了,公主交代过,您今日得卧床静养。”
沈苏姀面色温婉,挥手叫那宫女起身,“本候眼下身子大好,无需卧床,公主虽有交代,可本候的身子本候自己清楚,到时候由本候与她说便可,且不知公主眼下在何处?”
那宫女闻言迟疑的站起了身子,眉头微蹙的道,“回禀侯爷,早前公主本是在侯爷这边守着的,可是一个时辰之前太后处忽然来了人将公主叫走了,听说是宫中来了客人,不过眼下公主必定是在寿康宫就是了,侯爷,您便要走也喝了药再走罢……”
沈苏姀眉头微蹙,一时想不到宫中来了什么样的客人竟然要嬴华庭去作陪,又对着那一脸担忧畏怕的宫女淡笑道,“公主既然去了寿康,那本候刚好过去寻她顺便给太后请安,你将药端来,本候洗漱之后喝了药再走——”
沈苏姀简单洗漱又用了些淡粥,而后才在那小宫女殷切眼神之下喝了药出了漪兰殿,她本就起得晚,又经了这一段折腾眼下已经时值午时,今日乃是个大晴天,天空之上暖阳正好,阳光洒在人身上,虽有寒风习习,倒也不觉得冷。
沈苏姀从漪兰殿的方向径直朝寿康宫的方向走,没多时便走至了太液池边上,如今太液池中的湖水已经开化,封闭了一冬的湖面上波光一片,再加上匠人们在湖边精心侍弄的景致,这冬日里的湖光倒也有几分看头,沈苏姀顺着沿湖的回廊往前,可刚转过一个拐角迎面便撞上来一行宫人,这一行宫人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和围炉,不知要往何处送去,当先的那宫人走的太急不曾注意,竟差点撞到了她身上,手中一个青瓷茶盏堪堪一滑便要落地,沈苏姀深受利落的避开那宫人的相撞还不算,竟还能眼疾手快的将那青瓷茶盏一把接住!
那宫人本就走的满头大汗,此刻看到那茶盏落地也是惊了一惊,眼见得沈苏姀将那茶盏救了起来当即长长的呼出口气,眸光一扫便看出沈苏姀身份不凡,当即领着一大群人跪地行礼,“小人该死冲撞了主子,多谢主子相救,请主子恕罪!”
那宫人端着个托盘跪地请罪,大抵是见沈苏姀衣饰华贵又能在宫中随意走动便将她当做了宫中的主子,可抬头看了沈苏姀几眼,却是不识的沈苏姀是谁,一时愣了住,沈苏姀料想他大抵是个新来的,也不怪罪与他,将那茶盏放在托盘之上,“无碍,你们起来吧。”
见沈苏姀如此好说话,那宫人眸色又是一亮,却还是十分恭敬的低声解释了一句,“多谢主子宽宏大量,实在是那位主子要这些东西要的实在太急,小人们一点都不敢马虎大意,这才走得急了差点撞到了主子,多谢主子宽宏大量。”
那宫人一边说一边朝沈苏姀身后望去,沈苏姀眉头一挑,当即转身看向了距离她身后几十步之外的一处湖边小亭,那亭子本就是一处赏景之地,眼下湖水开化,想必是有哪位真正的宫中主子在里头赏景,这些茶具围炉定也是那主子要的,只是那亭子眼下四面都垂着厚厚的挡风帘络,她一时看不出亭子里头是谁,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沈苏姀心中有些明白这群人的诚惶诚恐,当即点了点头让开路,“既然如此着急,怎地还不走?”
沈苏姀一句提醒,跪着的一群人当即站起了身来,齐齐朝沈苏姀点点头,又继续步伐极快的转过那拐角,想前走了几步,又走上独独通向那湖边小亭的回廊,看着一行人脚步极快的模样沈苏姀摇了摇头,倒不知是哪位主子叫这些人如此畏怕紧张!
她这么一恍神的时候那群宫人已经陆陆续续的入了亭子,帘络虽则掀开,可沈苏姀仍是不曾看到里头坐着的到底是谁,沈苏姀不置可否的转身朝寿康的方向继续走,可刚走出几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忽然响彻了太液湖,脚步猛地一滞,沈苏姀听出这声惨叫来自适才那领头的宫人,正有些疑惑,那亭子里头已经传出木讷却清晰的人声。
“我们主子要的东西从不许别个碰。”
“这只茶盏适才让人碰过,竟然还敢拿来给我们主子用?”
“眼下砍掉你一只手,算作对你的惩罚!”
这语声虽然木讷,可是中气十足隔得这样远沈苏姀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是个内家高手,沈苏姀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她倒是不知道刚才那一番好心好意竟然害了那个宫人,更不知道宫中的哪个主子有这么大的脾性这么狠辣的手段,沈苏姀到底不是个热血冲动的人,各家主子有各家主子的行事方法,她当然不至于为了个宫人和宫中的主子结仇。
浅浅的吸了口气,沈苏姀的脚步重新迈了起来。
“晚了,晚了半刻钟。”
尚未走出两步,那亭子里头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再不是适才那个木讷的声音,而是一道带着两分慵懒三分轻蔑五分邪肆的语声,分明是极其平静的一句话,可却好似蕴藏着什么蠢蠢欲动的意念,稍稍一顿,那人竟然低笑了一声,语声徐徐道,“看来你们适才不曾听清楚我的话,甚好甚好,常宁——”
平淡的话带着危险的意味蔓延开来,沈苏姀几乎立即便能听到那亭子里几乎立时便响起的衣衫窸窣声和低低颤抖的求饶声,下一刻那木讷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你们秦人实在粗蛮没有规矩,主子的话你们也敢不听,割掉你们的耳朵算作惩罚!”
沈苏姀的脚步彻底的停了下来,寒风习习,淡淡的血腥味已经弥漫开来,她眉头轻蹙,陡然转头眸光似鹰隼一般的落在了那帘络四垂的湖边亭子上,她本以为那亭子里的乃是宫中的哪位主子,可眼下看来,竟然不是,不仅不是宫中的哪位主子,只怕还不是大秦之人,沈苏姀眉头急促,她昨夜回来的急,竟是不曾听说宫中来了别国的使者,脑海之中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漪兰殿之中小宫女的话,华庭不就是因为宫中来了客人才被请走的,不管来的是谁,既然并非大秦之人,又有和资格如此血腥的伤大秦宫人?!
“慢着!”
心思一定,一句低喝当即出口,沈苏姀返身而回,几步便走至那帘络静垂的亭台之前,眸光微狭落在那静静垂着的帘络上,“阁下怕并非是大秦之人,难怪不知大秦礼法,宫人们办事不利自有宫规惩罚,大秦宫中禁止滥用私刑,请阁下放这些宫人一马。”
厚实的帘络相隔,一道有形的目光却好似剑一般的透过那帘络诡异的落在了沈苏姀身上,沈苏姀凭借着这探不到底的内息和这目光便能判定这亭中之人来头不小,可再如何来头不小,如此光天化日的伤人便是再昭武帝跟前她也有理有据!
亭内似有一静,也不再有惨叫声响起,沈苏姀心底稍稍一定,却听到那身为主子的声音再度开了口,“对我这般说话,你又是谁呢?”
那语声深长,带着某种让沈苏姀不确定的涵义。
沈苏姀眉头急促,语声清冷,“大秦洛阳候……沈苏姀。”
依沈苏姀所想,这亭中之人只怕还真是哪个国派来的使者,只怕还是个位份十分之高的人物,她虽然不是皇族中人,可这权阀侯位在大秦又是不同的,料想里头这人也当有几分了解,此番虽好能稍有忌惮将这些宫人放了,免得一场血腥便可。
亭内又是一默,随即,竟然又响起一阵轻笑,这一声轻笑仍是带着那意味深长的蠢动,那从亭子里射向沈苏姀的目光更忽然变成了毒蛇一般的犀利而让人不安,再加上那笑声,直直让沈苏姀背脊之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而亭中人竟然好似心情极好,随即带着讶然的一叹,“原来……你就是那个奉旨去漠北赈灾安民而后受了大苦楚的洛阳候,好一个洛阳候,真真是……好一个洛阳候!”
沈苏姀紧紧地眯了眸子,越来越沉重的不安坠在心头一时无法排解,正有些不明白这亭中人到底是何身份又是不是要放过这群宫人之时,身后的回廊之上却忽然出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沈苏姀蹙眉回头,竟看到嬴珞带着一行人急急朝这边走来,看到沈苏姀站在此处,嬴珞的眉头也是一皱,对着她疑惑的点了点头,却是顾不得和她细说什么,反将有些凝重的目光落在了那亭子上,急走几步,尚未至沈苏姀身前便已经朗声道,“太子殿下好兴致,既然决定在此处赏景,怎地不派个人叫嬴珞同来,一个人赏景有何趣味?”
嬴珞语声徐徐带着明显的礼待之意,沈苏姀闻言眉头却立时紧紧地皱了起来,太子?哪个太子?哪一国的太子?正疑惑之间,嬴珞已经走到了沈苏姀边上,他自然也问到了那血腥味,眉头一簇的打量了沈苏姀一瞬,面对沈苏姀的疑问他也不清楚沈苏姀和亭子里那位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安抚的看她一眼又看向亭中。
亭子里有凳子挪动声轻响,随即,一道脚步声朝着亭子入口走了过来。
沈苏姀依旧看着嬴珞,嬴珞似乎有些明白了沈苏姀这全然不解的模样,苦笑着看着她,话确实向那亭子里说的,“且不知此处的景致可比的上北魏宫中?”
北魏……沈苏姀心头陡震,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竟然是北魏太子亲至!
思绪一转,忽然有些明白这位北魏太子早前那声感叹,莫不是这个太子知道了两年前她揍过北魏公主的事了?眼下莫不是要报复?沈苏姀眼底幽光一闪而逝,她只怕此生注定和北魏反冲,来个公主被她扔进湖中,来个太子她也要这般撞上!
不过一瞬心底也是思绪万千,然而亭中那人却一边走一边淡笑起来,幽幽的笑音说不出的好听,可此刻那笑声低下蕴藏着的危险却让沈苏姀一点儿都不敢大意。
“本是要去见忠亲王和秦王的,奈何走至此处便生了赏景的心,一时倒将正事给忘记了,难为忠亲王来迎,不过此番本殿也不亏,因为本殿,竟然遇到了个十分好玩的人物。”
徐徐一语沈苏姀已经明白了几分,原来这位太子殿下果真是好兴致!竟然连和昭武帝的约都敢无视,且适才他分明是听到了她和宫人之语,却句句以“我”自称,分明便是欲要戏耍与她,可是仅仅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若非她自己道出身份他似乎也不晓得她是谁,那一开始故意的隐瞒身份又是为了哪般?她怎地不知她自己是个好玩的人物?!
沈苏姀心底万般疑惑,亭子里头那脚步声愈来愈近,终于,一只紫檀木做骨赤纹镶边的折扇将那帘络轻轻地挑了开,一袭暗红的光秀锦袍随之而出,随着那帘络的升起,最终,一张生的比女人还要美的貌美俊颜露了出来,沈苏姀看着那张脸,如遭雷击一般的愣在了当地,那张脸她不认得,可那双漆黑的充满魅气的眸子,她却是在半月之前才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