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转眼便至,消沉了一冬的景致焕了新颜,隐月湖湖畔的嫩柳亦绽出了嫩黄青尖儿,一场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了四五日,沈苏姀便也闭府未出四五日,立后大典临近,这等几十年也没有几次的盛事自当又让君临城热闹起来。
宫内宫外一片喜庆氛围,沈苏姀暂没打算碰苏阀的案子,便也偷得浮生半日闲,真真的让自己清净下来,凛冬已去,沈苏姀将素日里待着的地方换到了东厢的临水偏厅里,轩窗半开,恰能望见外头清波荡漾的一汪碧湖,因着下了多日的雨,此刻一眼望出去隐月湖上一片烟波浩渺薄雾蒙蒙,沈苏姀看着这湖,瞬即便想到了秦王府的云烟湖,想到云烟湖便要想到嬴纵,想到嬴纵便有些疑惑这几日他怎地一点音讯也无。
忽有一阵珠帘轻响,香词端着一碗黑沉沉的药汁进了门来,小托盘里头还放着棉布药膏之类,乃是为她换伤药来了,“主子,西岐这几日没什么动静,只是西岐驰进宫几次。”
沈苏姀一边将下衣摆解开,听着这话微微蹙眉。
香词手脚极其利落的为她将本来的棉布拆了掉,看着她的伤口眸光微亮,“主子,伤口好的差不多了,至多再有三日主子便无需用这棉布了,秦王送来的药果然有用。”
沈苏姀弯了弯唇,“你倒是会为秦王说话。”
香词闻言抿了抿唇,低低道,“因秦王待主子好。”
沈苏姀背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之上,闻言整个人也靠了上去,一手落在眼睑之上,似乎在想着什么,默了默忽的勾唇,“没错,他是待我好。”
香词不觉有他,三下五除二将伤口包扎好,再将她的衣服整理好,又将一张薄毯盖在了沈苏姀身上,虽然已经过了深冬,可那寒意到底没有全数散去,又默了一瞬,沈苏姀才坐起身来喝药,一边又问,“小少爷在做什么?”
香词眼底便露出几分欣慰,道,“这几日日日都跟在夫子身边的,今日亦是早上天刚亮就起来练武,用过早膳便去夫子那处,那老翰林原本还不甚待见小少爷,这几日见小少爷用功起来再加上小少爷本就天资聪颖,倒是得了那老翰林的十分喜欢。”
沈苏姀养伤的这几日,沈君心一次也没来闹过,沈苏姀其实也知道这几日他都在学功课,只是每一日不管是香书还是香词她都习惯性的问一句,既然肯学,自然极好。
喝了药漱了口,沈苏姀盘算着多日不曾进宫不由得沉默了下来,稍稍一默还是问,“这几日二公主还是日日去忠亲王府吗?”
香词点点头,“正是。”
沈苏姀唇角一抿,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每日都是几时才准备回宫呢?”
香词想了想,“天黑时分吧,也就酉时过半。”
沈苏姀便转头朝外看了一眼,道,“准备车辇罢,我要出府一趟。”
眼下已是申时快过,沈苏姀一声令下香词便去准备车辇,待她坐上马车一路向北到了忠亲王府之外时刚刚到酉时,沈府的云顶马车在越来越暗沉的光线之下悄无声息的停在了忠亲王府之外的街角,沈苏姀半掀开窗帘等着,一双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忠亲王府的正门。
天色越来越暗,早春的凉意缓缓的冒了上来,不知过了多久,沈苏姀只感觉这方天穹都要黑透了的时候忠亲王府的大门才打了开,“吱呀”的一声响,那灯火璀璨的门口忽然闪现出两个身影,从沈苏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嬴华庭的半个正脸,而和她面对面的另一人却是只能看到半个肩头和一袭竹青色的袍摆,沈苏姀眉头微蹙,正要再看,嬴华庭却已经和那人说完了话,唇角噙着两分淡笑走了出来,她一出来,当即有小厮为她牵了马,眼看着嬴华庭已利落的翻身上马准备走,沈苏姀赶忙让赵勤赶着马车追了上去。
从街角朝嬴华庭追过去的时候要经过忠亲王府的正门,沈苏姀下意识的朝内扫一眼,只从那还未完全关上的府门缝隙之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那背影不知怎地叫她觉得有几分熟悉,这心念刚闪过,府门已被完全关了上,而前面嬴华庭也发现了她这跟上去的马车勒马停了下来,嬴华庭自然认得沈家的马车,只一眼便皱了眉,待沈苏姀走下马车的时候嬴华庭沉着脸高坐在马背之上,看着她的目光不带一点儿情绪。
沈苏姀其实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在马车上本就徘徊了良久,可此刻看到嬴华庭这样的表情却仍是开不了口,她的身量本就还未长足,眼下嬴华庭坐在马背之上,便更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沈苏姀心知依嬴华庭的性子势必是要怪她的,不由在心间斟酌。
“刚好十日。”
一片静默之中,却竟然是嬴华庭先开了口,她看着沈苏姀的目光仍然复杂而深沉,沈苏姀听着这四个字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十分抱歉又有些疑惑的样子让嬴华庭的眸色更为深沉,上下打量了一番沈苏姀,她忽然翻身下了马来,眸光一扫看到沈苏姀的马车,当即便道,“外面冷,去你的马车上说。”
沈苏姀简直惊讶的不知如何是好,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请嬴华庭上了马车,沈府的马车自当不会差到哪里去,两人在织锦软缎铺就的车厢之中落座,嬴华庭又借着车中燃起的小灯看了看沈苏姀的面色,语声平静,“看样子七哥叫你照看的很好。”
堪堪一句话,沈苏姀面上一热,看着嬴华庭的眼神更为内疚,嬴华庭在她这样的目光之下微微眯起了双眸,看了她一瞬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大抵不懂罢?”
沈苏姀一愣,她刚才说的“刚好十日”的确叫她不懂……
嬴华庭背靠在车壁之上,颇有几分横刀立马的样子,身子微微前倾直盯着沈苏姀道,“我从前的那个故人,算了,时至今日也无需和你说‘故人’二字,就是从前苏阀的少将军,你应当知道的罢,从前我和她有过婚约的。”
沈苏姀心头一跳,不知道嬴华庭到底要说什么,便也只能端坐着身子颇有几分紧张的看着她,听到这里便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微微一顿,嬴华庭又道,“就是这个少将军,从前与我那般亲近,却也是个心高气傲不愿轻易认输的主儿,刚好我也是,次次我和她闹将起来之后彼此谁都不会理谁,然而每一次都是她先来寻我,你知她每次过多久才会来寻我吗?”
沈苏姀眼瞳微缩,唇角微抿了起来,嬴华庭一笑,一双眸子仍是微微眯起来的,“她那样心性的人啊,就算是认输也必定是要好生打磨我一番才来认的,正正好次次都是十日,从前但凡我们闹起来,我可一点都不担心少将军生我的气,我只需数着日子,十日一到,她必定好好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往常总说你和我的一个故人想象,奇怪你总不曾问我那人是谁,那我今日不妨告诉你罢,就是苏家的少将军,你说奇不奇怪?你竟然会和一个已经死了七年的人习惯相似,呵,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倒也不算什么了。”
沈苏姀一颗心被嬴华庭不经意的话揪紧,嬴华庭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却忽然一转看向她对面的车窗,车窗之外已经是一片灯火阑珊,五彩缤纷的颜色却丝毫落不尽她眼底去,稍稍一默,她一边垂眸抚着自己的衣摆一边道,“你和七哥很早就在一起了?”
这声音略有些低沉,沈苏姀立时挺直了背脊,抿着唇道,“在公主回来之前。”
嬴华庭勾了勾唇,“看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沈苏姀呼吸皱紧,“公主——”
欲言又止,嬴华庭却挥手打断了沈苏姀的话,转眼看她一瞬,摇着头又垂了眸子,“让我替你说,这件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彼时我和七哥并不亲近,再加上忠亲王,你只怕是怕我帮了忠亲王对付七哥是不是?因而才一直想要我对七哥改观,其实也不算你骗我,毕竟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至于你瞒着我,第一,你们瞒着的应当是所有人,而不是仅我一人,第二,你必定是怕我先入为主对你设防,又怕我误会七哥有所图,说到底你帮我查案也是尽心尽力的,也并没有帮着七哥构陷别个,至于我信了你又生出撮合你和七哥的心,确有些傻,不过也不打紧,眼下我想知道的,却是另一桩事。”
嬴华庭的眸子转向了沈苏姀,“七哥待你可是真心的?”
沈苏姀心底生出苦笑,这件事最不能解释只怕就是这一点,嬴纵分明心上有人,却又如何与她生出这些纠葛呢,沈苏姀唇角几动,几乎就想说不是,可她从前本就骗了嬴华庭,眼下又怎么能再骗她,何况若是让嬴纵知道,他心底又该多沉郁?
深吸口气,沈苏姀语声艰涩的点了点头,“是。”
嬴华庭双眸顿时狭的更紧了些,看了沈苏姀良久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又垂下眸子道,“这可不知道怎么算了,我还一直以为七哥心中……罢,你既然觉得他待你真心那便是真心罢,从前我与你说的话你也无需放在心上,谁都有些旧事,珍惜当下才是对的,你无需觉得对我抱歉了,你那些动机我都明白,你今日能来寻我便定然不想失了我这个朋友,何况你费心助我查案,那一日……那一日又替我挡了一剑,这是救命之恩,我嬴华庭最不喜欢受人恩惠,你这救命之恩我真是连还都还不起的,你不过瞒我一件事算得了什么。”
沈苏姀心头一热,“公主如此说,沈苏姀愈要愧疚了……”
嬴华庭又抬手一挥,转头看着她,“好了,你的伤还没好,我本打算着今日一过你若没来我自会去探望你的,你来了倒也好,我素来不喜记恨别人,心间也恩怨分明,口中更没有假话,你无需不安,既然明白了你心中的担忧,那我今日便说一句,别说忠亲王眼下已无争位之心,便是有,我也不会参与这些争斗之中,我不会帮谁算计谁,可是也容不得谁耍阴谋诡计耍到我身上,有些事,历朝历代都免不了了,我没兴趣玩弄政治权术,他们谁能坐上那个位子各凭本事罢,我此番归来只为替苏阀平反,你和七哥都可以放心了。”
沈苏姀看着嬴华庭,拢在袖子里的手早已狠攥在了一起,唇角微动,喉头却又被哽住似得难以出声,嬴华庭看着她动容的模样一瞬,忽然道,“往后你不必公主公主的叫我。”
沈苏姀一怔,有些疑惑。
嬴华庭已笑道,“你叫我的名字罢。”
沈苏姀当即愕然,赶忙道,“君臣有别,那怎么可以。”
嬴华庭唇角的笑意便有些深长,缓声道,“这几日我总记得你那日替我挡剑之时的那一声,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许你叫我的名字。”
沈苏姀抿了抿唇,看着嬴华庭这样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嬴华庭对她的犹疑并不放在心上,又朝马车之外看了看,似乎因为不知不觉间天色太晚而皱了皱眉,沈苏姀亦随她看出去,也觉得时间有些晚,由此便道,“时间已经不早,今日来本打算要向公主……要向华庭你道歉的,本以为此事你必定十分生气,却没想到倒是你一番话开解了我……到底是我小人之心,公主……不,时辰不早,华庭你早些回宫罢。”
嬴华庭听着沈苏姀磕磕巴巴的话勾了勾唇,“也好,改日进宫再叙。”
说完话嬴华庭便转身去掀车帘,可手刚触到那鸦青色的帘络身子却又顿了住,转过去的身子又转回来,看着沈苏姀略带疑惑的眸子道,“想来想去我还是要告诉你。”
沈苏姀有些意外,“告诉我什么?”
嬴华庭面色淡然,一双眸子却十分锐利的落在沈苏姀面上,她抿了抿唇,语速不疾不徐的道,“早前告诉过你七哥心中有人,却一直不曾告诉你七哥心中的那人是谁,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七哥心中的那人,正是我的故人……是苏阀的少将军……”
沈苏姀心头狠命一跳,全然没想到嬴华庭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没想到,那表情便是自然流露,然而她本就是克制的性子,嬴华庭所言的这些她不仅知道而且还是当事人,因此面上无论如何便没有寻常人听到这话该有的不可置信的模样。
当今的九章亲王恋慕从前的死对头?!
当今的九章亲王恋慕的是个大男人?!
当今的九章亲王心中念着的竟然是死了七年的通敌罪臣?!
这些震惊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沈苏姀的心底,因而她面上只有因为不解嬴华庭告诉她这话的疑惑和淡淡的意外,等她反应过来该做什么表情之时却已经来不及,嬴华庭唇角微抿的又加了一句,“还有一事,苏阀的少将军乃是……女子。”
沈苏姀只觉得气息一滞,全然被嬴华庭弄懵了!
怎地连这样大的秘密也说给了她听?!
嬴华庭连番的放出惊雷一般的消息,对沈苏姀这个当事人来说却根本不算什么,因而她的表情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嬴华庭一双锐利的眸子距离极近的看着她,哪怕她想掩饰过去也没有法子,就在这连她自己也觉得心惊胆战的沉默之中,嬴华庭却好似不觉得她的表情有什么不妥,竟然苦笑道,“这可是个惊天大秘密,这世上除了你我和七哥之外再没旁的人知道,苏阀少将军甚是不容易,眼下已是黄土白骨,此事还望你放在心里不要说与旁人免得为七哥招惹麻烦,我若是不告诉你,你只怕还以为七哥好男风,因而才说给你听了。”
沈苏姀紧张不已的心因嬴华庭之语稍稍一缓,却又听嬴华庭道,“这感觉委实奇怪,早前我还撮合你和七哥,眼下得知你们早就两情相悦我倒是松了口气的,就是你这表情也太平淡了些,果然不愧是洛阳候,这份不显山露水的自控力便是连我都望尘莫及,这些事我告诉你,乃是想让你心中有个底,我早前已经说过,你和从前的苏阀少将军有些像,而如今七哥待你又是十分真心的,苏姀,你可会介意呢?”
自己以为待自己真心的男人,从前竟然喜欢的是一个和自己有些像的女人,便是个女人只怕都要有所介意的,沈苏姀心底一片苦叹,到底是过了这么多年,嬴华庭的性子她也有些拿捏不准了,她几乎就要以为嬴华庭在试探自己!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这样的离奇之事谁能相信,只怕想都没几个人能想到……
苦笑一瞬,沈苏姀抿了抿唇,“莫不是我们生的一样?”
嬴华庭笑了笑,摇头,“不一样。”
沈苏姀正要就着这个说下去,可嬴华庭又接着道,“不过皮相又有什么关系,若是恋着一张皮相,七哥又怎么会将一个人放在心底这么多年。”
微微一顿,嬴华庭似乎自知失语,连忙又道,“其实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更说不上介意不介意,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你不必再想,是我失言了,七哥这么多年甚是不易,你的身世也十分坎坷,我自是要好好祝福你们两人的。”
因着这话沈苏姀只觉心底一片熨烫,正要开口,嬴华庭忽然又挑眉道,“不过说起来这事情也十分奇怪,你一心一意帮我查苏阀的案子,七哥也多番助力,怎地不是他来查却是要你来查呢,你二人既然两情相悦,为何不求太后娘娘指婚?七哥怎地容那漠北的世子和那谢无咎放肆?我们一见如故,你又这般了解我,莫非是七哥告诉了你我的习惯?哎,想一想真是许多不解,不过这是你们的事我就不多问了,总之你的救命之恩我记在心里,今日时辰已晚,我们改日再聊,宫门快要落锁,我还是先回宫为好。”
沈苏姀早被嬴华庭一席话说的再度惊心动魄起来,只来得及点了点头嬴华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摇摆不停的帘络之后,沈苏姀冷了一瞬猛地回神,连忙掀开帘络朝外看,却见嬴华庭利落的翻身上马,挥鞭疾驰,飒爽的背影没有半分不妥的,沈苏姀深吸口气,一只手无意识的攥紧了身旁的裙摆,是她多心了,还是嬴华庭当真想到旁人不敢想的地方去了?
街景如幻影般朝后急退,嬴华庭一身紫衣裾袂翩飞,手中的马鞭儿毫不怜惜的落在马背之上,墨发狂舞,愈发衬出她一张略有些微白的脸,一双眸子冷冷的狭着,一路疾驰到了天圣门,没心情减下马速,嬴华庭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通过了黑黝黝的门洞,只消一瞬便没入了帝宫的夜晚灯华之中,从内仪门而入,嬴华庭的马速丝毫未减,刚转过一个拐角便差点撞上几个人影,猛地勒马,嬴华庭这才回过神似得喘起来,一双眸子有些失神,茫然的看向了这灯火通明的九重帝阙,良久,黑沉的眼底才逐渐有了光彩。
几个差点被她撞到的宫女又惊又怒,却在看到是嬴华庭之时忙不迭的跪在了地上,嬴华庭从不是苛待宫人的人,可今晚不知怎地却一点都静不下心来,心头好似放着一口油锅,滚烫的热油倾洒而下,又痛又烫,可下一瞬,心底却又是空茫一片无所适从,因为如此心绪愈发烦躁,看着那几个匍匐在地连声求饶的宫女也生出些许怒意,本不是她们的错,求饶作甚!
正被几个宫人的“奴婢该死,求公主饶命”之语闹得心烦,身后却又有马蹄声响起,嬴华庭下意识回头去看,却竟然是一身银甲丰神俊朗的嬴策,嬴策老远的御马而来,看到嬴华庭也有几分意外,勒马在她身边,又看了看跪了一地的宫人有些不解,“这是怎么了?”
嬴华庭冷冷扫了地上的一堆人,语气并不十分好,“是本宫撞得你们,你们何错之有,难道本宫会不分青红皂白要了你们性命不成?!果然做奴才做成本性了!都起开!”
此话一出,宫女们连忙簌簌起身,却又是跪到了一边的侧道之上,嬴华庭一看更是恼火,正欲再斥几句,这边厢嬴策却笑盈盈道,“这是怎地了要和几个宫女置气?”
嬴策本是好意一问,却不想今日撞上了嬴华庭心气儿极度不顺的时候,再加上嬴华庭素来和这个哥哥没有长幼之感,张口便斥道,“不和她们置气难道要和八哥置气吗?八哥天之骄子身份尊贵,华庭可不敢,先走一步了!”
这个时候,便是谁来劝都是要受嬴华庭被挑起来的暴脾气的,奈何这个人偏偏是最近刚刚升了官的嬴策,而嬴华庭的一句无心之语偏偏又戳到了嬴策的痛处,却见嬴策面上笑意一滞面色一白,看着嬴华庭疾驰而去的背影,握着缰绳的手紧攥的青筋暴露!
深吸口气,冷冷扫了一众宫女,挥起马鞭便朝寿康宫而去,一路疾驰到了寿康宫之前心境才松活了几分,翻身下马朝宫内走去,本是打算往正殿去,可走到正殿之前却见殿内亮着灯火,似乎还有什么人在一样,嬴策想了想扯过一个侍女来问,“殿中都是谁?”
那侍女忙不迭道,“是大公主和三公主在里头。”
嬴策挑了挑眉,“那皇祖母呢?”
那侍女又恭敬道,“娘娘刚刚准备歇下了,眼下已经回寝殿了。”
嬴策点点头,将那侍女放了,寝殿其实和正殿前后相连,中间隔着一个甬道并着一个穿堂而已,嬴策不打算去正殿和两个公主妹妹碰面,便绕道直接去寝殿,这么一来便要走侧廊经过几日前和雍王比斗的那个小院子,嬴策脚下走的有些快,刚转过一个拐角却听到一阵说话声,话嬴策没听清,声音却有几分熟悉,嬴策眉头一簇,目光落在了那小院子的院门处,眯了眯眸子,内息一提悄无声息的往那黑漆漆的院落靠了过去……
“这几日西岐侯爷入宫了几趟,往淑妃娘娘那里去的,看着没什么大碍。”
“八殿下和淑妃娘娘这几日说的话极少,只是八殿下在军中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和底下的将士越来越熟稔,那些将士也十分拥戴八殿下,那忠勇军乃是天子直领没有统帅的,这么下去,不出两月忠勇军统帅之位必定落在八殿下的手中。”
“秦王这几日旧伤复发闭府不出,贵妃娘娘那里没什么动静。”
“王爷,若是三月初十之前淑妃娘娘没有半点行动,您难不成真的……”
岳翎的语气有些犹疑,默然片刻,雍王嬴麒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多年,你难道不了解她的手段吗?要她自己知错她怕是永远不能了,我若是不做点什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兄弟残杀最后下场惨淡吗?秦王能为了他忍受这么多年已经是兄弟情义了。”
低沉的话语好似要和夜色融在一起,若非是嬴策身负武功只怕还听不清楚,稍稍一默,岳翎又道,“那王爷眼下的意思是要在立后大典之前向太后道出实情?”
空气好似凝滞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才传来雍王的话,声音飘飘忽忽的叫人觉得他在回忆什么,“不,要说也是在立后大典之后,这是她的喜事,不可毁了。”
随即院子里便再无动静,又过了半晌,雍王好似又吩咐了几句什么,然而此刻嬴策体内气息不稳,却是不曾听清,有一会儿,院子里有脚步声传出,嬴策急急屏住呼吸,身影一跃隐入了房檐之上,随之便看到岳翎转身朝寿康宫宫门口走去,而雍王嬴麒却是顺着侧道也要直接朝之后的寝殿去,待雍王的脚步声走远,嬴策轻飘飘的落了地,看了看雍王身影消失的廊道,他忽然眯着眸子跟了上去。
寝殿之中灯火通明,只有路嬷嬷在为陆氏捶肩,见雍王进去,路嬷嬷便应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殿门一关,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陆氏穿着一件随意的便袍,一头花白的头发已经散下,见嬴麒出现不由得一笑,“这么晚了怎地不回去歇着?哀家人老了,这会子已经有些犯困,外头华阳和华景还没走呢罢?”
嬴麒说着便来为陆氏捶肩,闻言笑道,“还没走呢,母后新赏下的小玩意很得这些小女儿家的喜欢,还在外头摆弄呢。”
陆氏便失笑的摇了摇头,“到底是年轻的小姑娘,哀家当年也喜欢这些小玩意,今日让怀珍收拾库房,却翻出了这些东西,委实有些年头了,好像上辈子一般。”
嬴麒抿了抿唇,“哪有母后说的这般久远,母后可不老。”
陆氏失笑,“这宫里头的女人最易摧折,哀家能有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十分不错的了,你也无需哄我,到了哀家这个时候,早就知天命了,眼下也就盼着你们这些小辈一个个的娶妻生子安乐顺遂,你啊你,最是让哀家放心不下。”
嬴麒低笑了一声,不语。
陆氏不看他也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嬴麒的手法极好,她几乎快要闭上眸子,忽然道,“小九,眼看着别人要立后了,等立了后,你还是在身边收个人罢。”
捶肩的手一顿,便再也动不了了。
陆氏依旧闭着眸子,口中平静道,“你的性子过痴,拿得起放不下,到头来折磨自己,当年的事是皇帝对你不住,难为你这么多年不记恨,哀家虽然不说,却是记在心里的,人老了,心也就越软,每每想起总觉得有愧于你,你年轻不觉得,等到将来人老了,身边若是没个人那真是难捱,不管你看上谁哀家总能为你做主,你想要什么贺礼,哀家也应你。”
肩上的手又轻轻捶了起来,嬴麒淡笑着道,“母后记着这些旧事做什么,儿臣也早都忘了,收不收人没什么打紧,不过母后既然说要送礼,不如许儿臣一个愿如何?儿臣眼下还未想到这个愿是什么,等想到了告诉母后,母后可一定要应儿臣。”
陆氏一叹,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有些伤感,“嬴氏的子孙,大抵都痴的很,你是,皇帝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小辈只怕都……哎,小辈的事哀家也管不了多少了,这几天哀家总是梦见先帝呢,你说要哀家许你一个愿?好,哀家应你,不管你求什么,哀家都应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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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忽然被推开,嬴华阳和嬴华景转头便看到一身银甲的嬴策站在门口,他面上带着淡笑,一双眸子却微微眯着辨不出情绪,嬴华景见他的眸子在屋子里乱看,当即便摆弄着手边的精致小仕女人偶道,“皇祖母已经歇下了呢,八哥要请安现在进去还来得及。”
嬴策淡淡的“哦”一声,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皇祖母休息了,明日里和她说一声我今夜来过便可。”
话音落下,殿门被关了上,嬴策的身影亦消失在了殿门之后。
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嬴策穿在身上的银家锵锵作响,宫灯的冷华落在他的银甲之上,更是反射出刺人的冷芒来,宫人们见他出来忙不迭的下跪请安,嬴策却是目不斜视的往外走去,走出寿康宫的大门翻身上马,马鞭挥起,如同一阵疾风般的朝天圣门而去!
一路上风驰电掣,夜间的冷风毫不留情的落在人身上,银甲渐渐冷的好似冰块,冷的他四肢麻木,冷的他一颗心结起了冰碴子,马鞭一下又一下的落在马背之上,不多时便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嬴策半分不觉,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八皇子府,巍峨的门庭并不比亲王们的府邸差,嬴策猛地勒马,瞬时磨得马儿一阵惨烈嘶鸣,府门之内的看守听到马嘶当即打开了府门,又立马殷勤的上来为嬴策牵马,嬴策将缰绳朝那小厮一甩,黑着脸入了府。
皇子们成年之后都会有府邸封赏,自建成的那一日便有礼部派人专门负责监管,无论有没有人住,皇子们的府邸都必须干净整齐鲜活瑰丽,因而当嬴策某一夜无处可去的时候才能一路至此歇下,而虽然他正式搬出宫已有多日,这府中的侍从却并不多,几乎只有原本打理这皇子府的那么几个,这么多年来他身边的亲信并不多,仅有的几个跟随时间的长的眼下都在这府中,且还不知能不能称其为亲信,巍峨高阔的府邸,此刻正一片冷清。
得知他回来,早有管家上前来迎,本来是个大笑脸,看到他那冷沉的面色之时口中的欢喜之语却如何都说不出了,只能默默的行了礼安静的跟在了嬴策的身后,这管家乃是早年间从西岐族中调拨出来的,这么多年一直管着皇子府,暗中替淑妃办宫外的差事,从前的他素来知道八殿下是个平易近人的,此番得知八殿下出宫来住他心底还暗喜了一把,若是能得小主子赏识自然比他长年累月当个空头管家的好,可没想到,八殿下搬来府中不过三日,这个“平易近人”的印象却从头到尾被他推翻了——
嬴策一路至主殿,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战甲解了往后扔,可怜的管家一路上弓着身子收捡东西生怕不小心遗漏了什么明日里便要遭大罪,好不容易抱着一大堆东西入了殿,嬴策便黑沉着脸坐在主位之上一言不发,管家轻手轻脚的将手中的战甲挂好,为嬴策倒上一杯茶之后便站在一旁,等着命令不敢再动。
茶水变凉,变冷,嬴策靠着椅背一手抵腮蹙眉不语的姿态都没变过一分一毫,管家不知嬴策要这样坐到何年何月,只得斗着胆子低声道,“殿下,夜深了,您歇下吧。”
话说完和没说一样,管家微叹一声,只得这么等着。
到底还是早春,即便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坐久了整个人还是会发冷,管家站在一旁都觉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嬴策的表情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管家眸光几转,心中愈发忐忑不安,某一刻,他眼底忽然有精光一闪,上前一步道,“殿下,府中的大夫看过,那姑娘下午已经醒了,您可要去看看呢?”
嬴策极近一个时辰不动的姿态终于因这话动了一动,管家心中一喜,可下一刻嬴策冷剑般的目光便射了过来,“誰让你为她请大夫?!”
这话含着沉沉的怒意,吓得管家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口中急急道,“到底是殿下临幸过的,小人自作主张便为那姑娘请了大夫,小人擅作主张了,求殿下恕罪……”
嬴策“噌”的站起身来,一双眸子露出几分狠光,“一个下贱的宫女也配看大夫吗?!”
说着这话,脚步却是朝殿门移去,管家好似知道他要去哪里,连忙上前替他将殿门打了开,嬴策紧密着双眸,挟着一身森冷之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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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万更终于回来了~!明儿又是奔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