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原本在他的心目中,少年时去过一次四川成都经商的经历一直挥之不去,以他来看,成都已经是繁华胜景了,不过自从到过“江南”之后,一切都是浮云。
但与四川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不同,江南可是四战之地。
很快他就领略到朝廷誓死扞卫南京的决心了。
没多久,他苦心孤诣、寄予厚望的水师船队被驻守镇江的新任水师总兵郑鸿逵、郑彩叔侄击败,让他打着的从长江来回流窜的如意算盘落空。
断绝了窜回江北的念头后,一个更加严酷的现实正在等着他。
南京方面,牟文绶带着刘良佐、张天禄共五万大军从东边围了上来,西边,武昌的左良玉手底下十万大军正翘首以盼,盼着在他身上多捞一些功勋,就是在南面的大山上,福建总兵郑芝龙也抽调了两万人马从江西广信府过来了。
几路大军的总指挥正是“戴罪立功”的南京兵部尚书孙传庭。
池州城下,一场大战之后,张献忠胆寒了,牟文绶、刘良佐、张天禄没一个善茬,西边左良玉部金声桓、徐勇还在步步紧逼,最终,对大山的熟悉和依赖让他再一次闯进了池州南侧的大山。
一战战胜郑芝龙的部队后,南侧的通道完全打开了,于是,一场以徽州为中心的追击战又开始上演了。
一旦回到熟悉的大山,张献忠的胆气似乎有回来了,惯用的游击战术又开始不断上演,期间他多次上演诸如佯攻杭州,实攻宣城的把戏,到次年三月份的时候,在以徽州为中心,北抵长江,南到衢州,东近杭州,西达九江方圆约五万平方公里的地方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这中间的地方,虽然多是大山,不过已经承平太久了,又是徽商的老家,民间还是很富庶的,米粮、金钱都不缺,可比北边的英霍山区好太多,何况,只要打破在衢州、金华防御的方国安部,大部队还可以突入浙江。
大山的东侧,无论是南京,还是长江下游、钱塘江下游,都是南直隶的核心地带,还是税赋、粮食的主要来源。
更是诸多豪商巨贾盘踞的地方。
一时,江南大震,穷苦人家惴惴不安,那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太多的富裕人家却是急急如惊弓之鸟——在张贼那里,丫环耳朵上的首饰都是要扯下来的。
不过,现在似乎有一个出路。
徽州豪商汪然明前不久放出话来了,“海外有一处形胜之地,遍地是黄金,只要付得起船票,即可到江阴沈家码头报名”
对未来局势的担忧,以及对那甚“黄金之地”的向往,大批的人从水路、陆路去往江阴。
当然了,这样的消息,也是有一定身价的人才能得知,正式的说法是:“新一年度生丝、棉布价格磋商大会在江阴举行”。
徽州医生、药材商人江希舜也接到到了这个消息。
他是旌德人,在张献忠的大军没有抵达之前带着家小跑了出来。
一家十余口先通过山路抵达宁国,计划从宁国去宣城,在从宣城到芜湖搭乘船只。
江希舜五十多岁了,由于是远近闻名的儿科医生,一路上虽然道路曲折,山路凶险,各方面的人马看在自家儿女的面上都放了他一马,就这样几日后他一家有惊无险地来到宣城。
尚未抵近宣城,只见到处是慌慌张张、携老扶幼、拖儿带女逃难的人群,一打听,原来“张大王”正在攻打宣城,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江希舜无奈,只得跟着大批逃难的人群改走广德州,那里有一条路可直通南京。
像江希舜这样年纪的人,按说,早没了发财致富的雄心,何况他还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医生,经营药材只是顺手为之,说是商人,骨子里还是一个医生。
但江希舜还是带着家人上路了。
也幸亏他当机立断,在随后的几年里,“献贼”祸乱徽州一带,几乎将这一带原本虽处大山却繁华昌盛之地弄成了白地,后来还将大多数民户裹挟远去。
当然了,作为医生的他除了自家安危的考量,更重要的是他认识的汪然明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北境的大夏国如今全境里竟然几乎根绝了天花!
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儿科医生,江希舜最拿手的便是“人痘接种法”,虽然成功率也不太高,终究是一条医治的法子,这个法子,对比以前完全束手无策的状况已经是好了太多了。
作为一个医生,他倒没有嫉恨别人竟然发明新的医术,而是想千方百计弄明白、学到手,于是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带着他们离开家乡远走异域。
如果是别人通知他,兴许他还会犹豫,但若是汪然明那就另说。
如今的汪然明除了挂着南京户部“库大使”的虚衔,在他的运作下,与江南的东林党人往来密切,给他们提供大量的资金运作“大事”,作为出资人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他汪家已经连续出了好几个举人,进士也出了两个。
一门两进士,若是放到以往,那可是妥妥的名门望族。
另外,汪家与江阴沈家世代联姻,到了南京,还能方便地坐上沈家的船只出海。
沈家,乃杭州巨贾,毛文龙是他们家的女婿,除此之外,经商的、做官的层出不穷,乃是苏淞一带最大的商家,也是长江下游最大的船商,其造船作坊以及长江上最大的码头便在江阴。
从南京坐船到江阴,然后去哪里汪然明没说,不过他拗不过江希舜,只说了一句话。
“嵊泗岛,金鸡山,老虎石”
从小到大没有出过宣城的江希舜如何知晓这是什么地方,不过无论他如何央求,汪然明就是不说。
“也罢,到了江阴就知道了”
一路上,像他们这样逃难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中间也夹在着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有一次在晚上野外露宿的时候,江希舜正好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去海外挖金子去,听说三年就可以置换一套在南京城的三进宅院……”
接下来的话江希舜就没有听下去了,这些人,多半是落魄的、逃出来的军户,都藏着短刀,一个个都很剽悍,还是少惹为妙。
这在“海外”挖金子的事汪然明也提起过,不过估计他也知晓江希舜对这个不感兴趣,便没有细说,只是对他说了种痘的事情。
随着逐渐接近南京,路上准备去“海外”人越来越多,自然有大量的商户,这些人多半是为了避难,估计等江南平定了还会回来的,更多的是像江希舜遇到的那些准备去挖金子的人。
一路上,他还听到这样的言论,“头一年是白干,算是为汪家帮佣,说是为了支付船费,第二、三年才是给自己干的,其中的一年还得为回来的船费操心,真正为自己干的时间也就是一年”
“啊?这样?那我不干了”
“嘿嘿,你就别使气了,如今江南一带田地大多在官宦读书人手里,我等忙上一年上头,养活一家人都不行,哪里来的积存?这样的日子我可是过不下去了,何况,我可是听从海外回来的汪家伙计说了,就算是一年的所得,就能在南京城置办一套三进的院落”
“也罢,反正这样苦熬着也不知何时是一个头,反正我已经将家眷藏好了,等三年回来,就接他们去南京城居住”
江希舜听了之后不禁摇摇头,“有这么好挖的金子,人家大夏国自己不挖?巴巴地等你们去挖?”
不过又想到:“听说那大夏国国土广袤丁口却甚为稀少,估计就算是自己挖也力有未逮吧”
一路上,除了他们这样的“商户”以及怀揣着去海外挖金子发财的军户、农户、工户,随着逐渐接近南京,逐渐又多了一些人。
这些人多半是溃散的官军,人数虽不多,不过却蛮横得很。
很不幸,像江希舜这样一家十余口,没有家丁护卫的商家正是他们眼里的“肥羊”。
在溧水附近,一座小山附近,江希舜一家人被他们拦了下来。
拦着他们的是两个溃兵,虽说是溃兵,身上的服饰也很脏乱,不过却很齐整,都带着前檐卷起的灰色毡帽,棉甲、牛皮护腰,一人手里拿着一柄雁翎刀,一人则张弓搭箭。
“你,过来”
两个溃兵看上了江希舜的儿媳妇,还让她过去,再看时,只见那两个溃兵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个包裹,包裹里还露出一些金银首饰,包裹上还隐隐有血迹。
江希舜一颗心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四周,不禁有些埋怨自己,刚才由于自己闹肚子,在一边的树林里耽搁了一会儿,等他再出来时,他跟着的那个大部队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他这一家子了。
“就没有王法了吗?”
他唯一的儿子到底是年轻气盛,他拉住自己的婆娘不放,还恨恨地说道。
“王法?”
那个拿刀的溃兵是一个矮壮汉子,满脸横肉,他也向四周瞅了一下,此时正值傍晚,路上的行人或已经聚在一起准备过夜,有的已经提前去前面了,偌大地方竟只有他们一家人!
那汉子狞笑了一下,“如今朱家皇帝自己的江山都保不住了,何来的王法?麻利的,将你的婆娘让过来,保你全家的性命,若不然,明年今日便是你一家人的祭日!”
江希舜的徒弟,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汉子,手里正捏着一把切药的短刀,此时已经控制不住了,他猛地窜了出去,手里高举着药刀,对着的就是那矮壮汉子!
“咣当”,只听得一声刺耳的脆响,江希舜一看,只见自己徒弟的药刀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而对面那人的雁翎刀闪电般闪过之后,自己的徒弟似乎站在原地没动了。
很快,跟了他八年的徒弟那脑袋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此时他的身躯依旧站着,大团的鲜血从没有脑袋的脖子上喷了出来,场景十分诡异。
“啊!”
江希舜媳妇儿吓得大叫。
那矮壮汉子不为所动,这时,江家药房的一名伙计准备偷偷溜走,却不想那名一直张弓搭箭盯着他们的弓手出手了,那伙计捂着脖子倒下了,又引起家人的一阵骚动。
江希舜长叹一声,他将手里的一个包裹递了上去,“这是一百两银子,我等最值钱的物件儿就是这个了,你都拿去吧,希望能放过我等”
那汉子一把抢过包裹,却一脚将江希舜踢到,紧接着又将雁翎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那汉子原本像放过他们一马的,不过连杀两人后这狠厉劲儿不禁上来了。
“一不做二不休”
那人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手上便欲使劲一划拉。
江希舜万念俱灰,心里还想着,“好好地留在徽州,就算伺候那献贼也好过全家横死在这里啊,都怪那汪然明……”
他闭上了眼睛,静等那一刻的到来。
“咻……”
一阵箭只呼啸在空中的声音传来了,江希舜还以为另外一名弓手正在对自己的家人下手呢,不过全半天没有动静,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却看见那两个溃兵都歪倒在地上,胸口还插着一支箭。
一名浑身灰色衣服,长相普通,背着一个包裹,挎着一柄短刀,拿着一把短弩,似乎是一个老农的人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