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再次升起,晨曦在浓雾中,整个世界无比的怪异。
塔姆沃思宁静得厉害,就仿佛活着的事物尽数死去。
一座以战死者血肉之躯构成的坡道屹立在城墙边,死者余温未凉,弥漫的血腥气还在诉说昨夜的战斗。
罗斯人、巴尔默克人睡了一大片,倒是一小撮自诩身体素质不错的人已经苏醒,带着各自的武器谨慎地打扫战场。
一具衣着华丽、明显有别于普通人的尸体被卸下了插在身上的标枪,奈何十字弓的箭簇扎在死者身体里,又为锁子甲的铁环所卡住,必须掏大力气方能拔出。索性尸体被拴着精致的皮靴,顾不得前胸的那十多支箭,愣是将其拉到大人物们的休息处。
哪怕是太阳升起,战斗仍在持续着。
城墙上又有鬼鬼祟祟的人探出脑袋,迎接他们的便是十字弓的狙击。甭管是否真的击中,探头的人瞬间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他躲在垛墙后面气喘吁吁,又连滚带爬把自己的布帽抓住,戴在头上灰溜溜逃走。
他带着非常糟糕的情报逃到城里的教堂,又急匆匆走近正面对上千人布道的主教身边,凑其耳畔耳语几句。
本就心神不宁的塔姆沃思瞬间脸色大变,以至于接下来的事也无力再做。
一个非常显着的事实摆在眼前,太子博特伍尔夫战死了,披甲的城市守卫者也几无生还。偌大的王城里到处是祈活者,他们被吓坏了,甚至丧失了逃离城市的念头。
维京大兵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包围整个塔姆沃思城,不过那夜间的篝火阵制造了恐怖的假象。
他们觉得敌人的确包围了整个城市,就如同教士说的那样,那是一群来自地狱的人形怪物,存在的意义就是杀戮。
民众不敢逃亡,他们也曾在危急时刻迸发出强大的战斗力,奈何这股气势随着太子的战死一去不反。
太子的妻子和王后本有责任主持大局,可这两位妇人已经为时局吓傻。何为世界末日?她们觉得这便是。
城内所有身份高贵者齐聚在教堂,倾听主教的训导。
“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你们中有许多堕落者,就是因为你们的堕落招来了恶魔……”
哪里有那么多虔诚者?他们当然相信一个上帝的存在,高贵的人平日里将教士的话作为参考,普通民众也需要接受贵族的指挥。他们本就不是非常笃定,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番——也许我真是罪大恶极?
超过两千人拥挤在塔姆沃思教堂内,户外更是挤满了人。
主教本人突然离场,撂下两三个年轻教士主持局势,立刻引得那剧烈低沉的轰鸣声。人们在窃窃私语,甚至有人说连神职人员也抛弃了羔羊。
实则不然,主教在震惊之余想到了唯一的办法。
在城头打探到确凿消息的老教士继续汇报自己的见闻,越是诉说似乎时局愈发危险。
“到处都是尸体,血水染红了草地……那些野蛮人实力依旧。可悲啊,今日就是他们的攻城日。我们……如果我处理得不好,我们都会死。”主教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珠都要崩裂出来。
老教士也有自己的想法,又说:“Pada。依我看我们可以逃亡。”
“逃亡?去哪里?我们无法逃脱,这是神对我们的制裁。”
“可是,那些野蛮人分明也不是魔鬼。他们是一种我们未曾接触的战士,也许……”一个名词呼之欲出:“他们是维京人。”
“可恶的外来者们!”主教攥了紧拳头,他主观上想逃跑,不过自己有着被罗马方面确认的身份,逃离修道院就是背叛一切。
咒骂改变不了任何情况,可不做出一些改变,整个城市的民众就是在引颈受戮。至于抵抗……他们已经丧失了勇气和实力。
“也许……我们应该尝试这种手段。”
“是什么。”
主教咬紧牙关决定豁出去了:“你,快把孩子们都召集起来。我们组织一个使团,带上王后和太子妃和其儿子们。我们去祈和。”
“这合适吗?这是背叛。”
“不!当年教宗利奥一世劝退了阿提拉的野蛮人的大军,我自然不如教宗,但是,我有信心保住民众的生命。”塔姆沃思主教自然不是胡诌,当年的事非常复杂,那到底也算是成功的媾和,四百年来这个故事被不停的加工,实在成了历代教宗可以继承的功劳。
“可城外之人都是恶魔!我看到到处是尸体、到处是血迹。”
“快去!”主教呵斥之际,又仰望教堂的那根大梁,向着神忏悔:“主,宽恕我。我与那些野蛮人媾和有着理由,我是为了拯救您的羔羊,保佑我取得成功。”
不过,一听到要去与野蛮人媾和,王后也就是国王威格拉夫的妻子,她当场便被吓婚,苏醒之后也是在嚎啕大哭直呼去不得。若不是因信仰原因不能自尽,便已经是自缢殉国。
反倒是太子妃带着热泪决定一会那些野蛮人,她将儿子托付给教士,令他们严密保护,罢了悄悄怀揣一把匕首,只为找到太子的尸体后,与杀死他的凶手搏斗,哪怕结果是被杀也要死在丈夫身边。
太子妃稍稍打扮一番,就算是王国落魄也不可折损了王室的体面。她把自己打扮得一个古罗马妇女的发髻,又把一面极其罕见的紫色手帕戴在身上,以显示自己的尊贵,即便她不曾见过那些凶狠的野蛮人。而黑色的罩袍却将这一切掩盖。
主教这边也摆出来一副庞大的排场,按照和平时期节日庆典的礼仪标准,他们不仅仅是身着简约朴素的袍子(和王室的追求不同,本时期的教士很注重朴素),举着大量的黑色十字架,排着队走向那城墙,走向用血肉之躯铺就的恐怖阶梯。
主教本人怀抱着珍重的手抄本福音书,所有教士战战兢兢地走着,嘴上一直念叨着哈利路亚强行保持镇定。
待他们见到大量的尸体又都不淡定了,即便之前的战斗他们已经掩埋了很多尸体……
与此同时,介于时间已经快到中午,纷纷爬起来的维京人又凑到锅与瓮边等着食物开锅,甚至有人等不得麦子煮熟,以木碗捞出来就是大口啃食。
留里克已然苏醒,亦是见得马格努特等人对一个战死的“将军”指指点点。
“留里克,我的儿,你快来瞧瞧这个人。”马格努特欣喜地招手。
“这个男人?”
“是的,你看评判一下。唔,也许该有你斩下此人的脑袋。”马格努特说此言也是好意,在场的巴尔默克人的家族首领们达成共识,留里克才是这场战争最伟大的英雄,即便其人看似仍是柔弱的少年。
“斩下死者脑袋?算了吧。”留里克瞥了几眼,愈发觉得不对劲。
仅就此人的衣装来看,衣服比之其他死者未免也太精致了。就算是身穿锁子甲,此人居然是穿了两件!钢臂十字弓打出的破甲箭将至杀死,也因这奇异的锁子甲难以拔出。
留里克下了命令,这才由几个壮汉用了大力将死者身上的剑拔了个干净。
“看到什么端倪没有?我揣测这个男人是一个将军,就是他带兵抵抗,让我们损失很大。”马格努特言语又带一丝遗憾。
“不。”留里克摇摇头。
“你这是何意?”
“他不是将军。他比将军要高贵。”
“总不会是他们的王。”
“那自然不会。他们的王搞不好又与埃恩雷德的诺森布里亚军打起来的。你我都看到了,我们面临的敌人非常顽强,根本不是多日前我军突袭所面对的懦夫。”
马格努特与众多家族纷纷点头,“也许此人是王位的继承者,所以才如此拼命。”
“也许吧。”留里克叹了口气,又凝视岳父:“如果一个英雄战死,哪怕是敌对者,按照你们的手段当如何对待其尸体?”
“你在问我吗?”马格努特笑了笑,又推了一把长子比勇尼。
“当然是看了他的脑袋做酒碗。”说罢,比勇尼哈哈大笑,而手上的斧头真就劈砍下去。
留里克大吃一惊,奈何已经无法补救。“唉!你在干什么?我还想给这个英雄一个全尸安葬。”
“算了吧!”大笑的比勇尼又拉下一张像是便秘一周的阴暗脸,旋即对着头颅的额头疯狂劈砍,露出了可怖的红白之物。
如此近距离观摩,留里克本是自觉已经看够了血光有着强大的心理素质,这番仍是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了嗓子,若不是自己靠着强劲的意志力憋了回去就大大出糗。
一切尽如比勇尼所言,无论此人是将军还是什么身份,必是此人的坚决抵抗造成巴尔默克军自登陆以来迎来了最惨烈的损失。
留里克本想再以此高贵的遗体说些什么,就是这样的境况,自己说什么都没了意义。
他即刻转移话题:“你们随便处置此人尸体,我不管了!我们的战士基本恢复了力气,下一步就是进攻塔姆沃思。你们说说,准备怎么干?”
马格努特耸耸肩:“还能如何?我们冲进去砍杀他们,再夺了他们的财富。这一战,所有人都会发大财!”说完家族首领们跟着哈哈大笑。
“这……实在太极端了。”
“你在可怜他们?”
“算是吧,至少是可敬的敌人。他们的男人也许被我们歼灭,剩下的都是妇孺。”留里克本就想到了破城后的对策,既然话赶在这儿,他也不妨多说:“你们也许会说我仁慈,至少这一次我应该仁慈一次。”
马格努特内心其实有些欣慰,他早就知道女婿留里克和别的狂人不一样,有时候这小子是真的仁慈,可战场上表现得又极端残忍,他拿不定主意。
“你要饶恕他们?你不要太高看他们,他们明显不可能是温顺的宠物。留里克,他们会拼死保护自己的财物,为了……”
马格努特话说一半,不远处聚集的人群已经极度骚动。十多个战士急匆匆跑来,大呼小叫:“麦西亚人又要发起进攻了!我们要和他们决一死战!”
听得这儿,马格努特撅一下嘴,紧接着便是利剑出鞘的嗡嗡声:“你可怜他们,他们就是这样回报你。他们希望战死,我们就成全他们。兄弟们,咱们继续去战斗。”
留里克也跺了跺脚,望着城墙的放下低语:“我本想约束我的军队给你们和平滚蛋的机会。你们麦西亚人有种,打算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那就战斗吧。”
持盾的罗斯人、巴尔默克人都在聚集,大量的十字弓手完成的箭矢装填与蓄力。
非常微妙的是留里克很快觉察到这似乎又是一场对峙,不过自己的部下们不主动进攻,地方的情况怕是也有很大问题。
他谨慎抵近第一线,这才发现麦西亚人进攻的情报本就是谬误。
麦西亚人的确来了,来的居然都是教士僧侣。
“都停下!”留里克持剑对着身边人大喊,须臾又把堂兄叫来,勒令他约束兄弟们不准异动。
的确,一下子出现至少三十名衣着统一的肃穆黑袍、高举着巨大木头十字架的教士,在以为首的怀抱书籍的老者带领下走下了“血肉之坡”。
“杀了他们吧,省得节外生枝。”刚表示约束好兄弟们的阿里克如此声明。
“我想亲自和他们交涉。”
“没有必要,就怕其中有诈。”
“所以我需要你的保护,再带几个勇敢者保护我。”
阿里克笑了笑,亮出自己的双剑,一甩脖子:“走吧。”
“先别着急。”留里克又说:“咱们把那个高贵尸体也带上,即便没了脑袋,他们也该认得。”
“也好。正好问问此人是谁。”
那些教士和心情复杂的太子妃都停下了脚步,众人面对着野蛮人的大军,以如此近距离观摩他们,心中自然是恐惧缠身。
连主教也心神不宁,他想和野蛮人说说话,一时间又不知从何开口,更不知自己说的话他们可否听懂。
整个场面奇异地僵直了!
终于,还是维京人的阵营了有了异动。
无头的高贵尸体被运上手推车,阿里克带着十多名洗干净白布外套的战士,戴好锃光瓦亮的贴盔,气势汹汹领着留里克前进。
须臾,双方就在城下相会。
留里克从侍卫的保护下探出整个身子,先是看了一眼那满脸皱纹怀抱书籍的老者,就问:“别的话我先不问。你们先看看这位死者,你们是否认得。”
此言是用拉丁语说的,他为了保证自己语言说得足够准确,还把约翰英瓦尔也一并叫来。
麦西亚的教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主教随口便是拉丁语迫不及待询问:“你们!究竟是谁?你!又是谁。”
留里克暂不回到,侍卫们让来一个缝隙,无头的尸体被推了出来。
再看到这一步,众教士哑口无言,唯有主教抱紧了脑袋大叫:“是太子(princep)!他死了!他的头颅也没有了!”
尸体的惨剧被太子妃看得清清楚楚,即便没了头颅,可是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最清楚太子博特伍尔夫的身体,其一便是这太子妃。
最不幸的事尽在眼前,早有准备的她猛然拔出准备好的匕首。
到底是有勇敢悍不畏死的太子,就有刚烈的太子妃。
也许,没有维京时代,没有罗斯人的扩张,且威格拉夫会因为某次饮食被鸡肋卡喉咙而死,太子继位后这对夫妻就能重新带领麦西亚恢复曾经的霸权。
一个手持镀金匕首冲过来的女人?
阿里克这番还是持着双钢剑呢!他一介老战士甚至能洞察空气中的杀气,一个撩开黑色罩袍兜帽持匕首的女人冲过来,他毫不犹豫将此女视为可敬的女战士。她敢于战斗,就是女战士!维京人对待敌方女战士的态度极为干脆,要么被她杀死,要么杀死她。
阿里克的行为极为果断,当着教士的面给了太子妃维京式的体面……
新的杀戮又在眼前,多名教士直接瘫倒,矗立的十字架也落在地上。
主教震惊中赶忙躬身捡钱不慎掉落的福音书,旋即就跪在地上卑微地以拉丁语祈求:“勇敢的异乡勇士,我祈求你们,饶恕我们的性命。”
堂兄之果断,还有这女人的行刺之举,留里克不得不审视岳父的忠告。的确,这群人不值得相信。
虽是如此,大肆杀戮留里克不会感觉任何乐趣,其他维京人如何野蛮他管不了,唯独罗斯军队必须有章法,不可随时随地化身无组织的强盗。
他站出来,拍着胸膛:“我就是这支大军的指挥者,也只有我会说拉丁语。麦西亚的教士,现在告诉我,我们带来的死者是谁。还有这个行刺的女人。你们居然试图行刺,岂不是对你们的神的亵渎!”
一个少年是野蛮大军的统帅,还有更加离奇的是吗?至少这少年不可思议地懂得拉丁语,主教便说:“那个无头之人,是王国的太子,他带领人民抵抗你们。这个女人,是……太子妃。”
“竟是一对夫妻?夫妻二人都很勇敢。”
主教又斗胆询问:“大人,你们能饶恕我们吗?城里都是女人和孩子,他们无法与你们战斗,也不敢战斗。如果你们需要财富,你们尽可去夺取,只要不伤及剩下的民众。这……只是我最卑微的请求。”
留里克点点头:“看起来你是一位主教。我再问你,你们的王在哪里?”
“国王和军队都不在。与你们激战之前,已经有人去通知各地领主,也许一支又一支军队已经在进抵塔姆沃思的路上……”为了活下去,主教说明了非常多的事情,包括且不限于援军、王室财宝、城内居民实际人数的信息,他希冀自己的配合换得民众的苟安。
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若是激怒他们就是杀身之祸,自己一个老头子死了就死了,奈何王城里尚有一万妇孺老幼,他们当活命!既然国王不能保护他们的生命,也许国王的财富可以。
不劳留里克发话,这主教竟亲自拿出一套让他听得很舒服的方案,便是民众撤离城市,和平而空手地离开,剩下的财宝尽归维京大军。
也直到这个时候,留里克诧异于敌人至今仍不知与之交战的是维京人。他郑重自报了身份,主教和教士们的脸色也并不很吃惊。
然而战争不仅仅是罗斯人、巴尔默克人对于麦西亚的战争,此战已经扩大到诺森布里亚与维京军队的军事联盟与麦西亚王国的新一轮全面战争!
获悉真相的教士们这才真正的表示吃惊,主教仰天疾呼,甚至大声咒骂:“威格拉夫!你是愚蠢的王!你招惹诺森布里亚,现在他们的维京人佣兵要把我们全部杀死!你不配做王!”
佣兵?留里克听出这个词汇,旋即反驳:“蠢货,我们才不是佣兵。不要再咒骂,现在听从我的命令。”
主教又勾下头缄默无言。
“我不会随便释放民众,但也会许诺杀戮到此为止,当然这一切取决于你们是否配合。你回去,将民众全部带出来,在河畔集结,我会派兵看住他们。等到诺森布里亚军队抵达,这些平民全部交给诺森布里亚王。你们也该考虑一下,想死我现在能成全你们,若是你们打算以后去诺森布里亚,可以活命。”
无疑,他们清一色选择了后者。至于让民众走出城市甘于被维京人控制,主教直言要想一想。
但留里克无意和他们再磨蹭,便告诫:“我的忍耐很有限度,你们的行刺令我震怒。感谢我的仁慈,这是给予你们唯一的机会,让你们的赶紧出来,明日清晨我们的大军就会进城,届时还没有离开的麦西亚人,一律当做抵抗到底的士兵,将被无情杀死。”
主教急忙表示同意,旋即带着小教士们连滚带爬攀着血肉之坡逃回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