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初秋凉风透过石窗,吹得堡垒高处的石室透心凉。
柳多夫心情复杂,只因他基于现有的消息对局势产生了特别的判断。若说他有着被害妄想症全然不对,因为相对于路德维希王子,他柳多夫或曰威斯特伐利亚伯爵,现在的表现就是十足的叛徒。
作为一介叛徒, 自己的行为定然被路德维希唾弃,又因得不到“北方圣人”埃斯基尔的支持,自己就只能也信仰异端的诺曼人结盟。
身为叛徒、被孤立者,自己被法兰克贵族集中火力攻击,怎么想都是必然的。
所以,这次自己捅了个大篓子。奈何已经毫无退路!
罗斯王和丹麦王来了,透过他们的面相,柳多夫看不出两位英雄有着任何的惶恐担忧。
莫非他们就不怕东法兰克王者的庞大军队吗?
高处石室摆着木桌, 透风的石窗盖上木板,室内点着大量的油灯,房舍光线较为昏暗,那些火苗也不停地跳动,一如柳多夫复杂的内心。
见两位英雄皆已就坐,他没有任何的絮叨,开门见山直述自己的担忧:“现在一切明了,是路德维希!他的大军已经开赴不莱梅了!他要杀了我全家!一定还要杀死这边的所有萨克森人!就像……就像当年查理曼那样大杀戮。两位一定要救我。”
“当然要救你。你真的害怕那些法兰克军队?”留里克丝毫不慌。
“为何你害怕?路德维希如果来,至少会带来两万军队,甚至是三万人。他可能出动至少五千名骑兵!”
“等等?!你说什么?!”留里克自信的面庞顿时严肃起来。
“我要被他全力打击,因为我背叛了他。他会带来三万人,甚至是四万人、五万人。这样,那些宣誓臣服我的萨克森贵族都会反叛,如此一来路德维希会集结更庞大的军队。我危险了!”
柳多夫的胡须也掩盖不了整张脸的抽搐,他是真的瑟瑟发抖。
留里克觉得奇怪,这家伙在死守阿勒布堡垒的时刻算是战斗到了最后,当时他都没有这般恐惧过。莫非那个路德维希竟更恐怖?
对此拉格纳觉得过于荒谬, 颇为不屑地反驳:“三万,四万, 又变成五万。最后是多少人?十万人吗?柳多夫,你是个善于撒谎的人?现在没有任何人侦察到法兰克军队的兵力,为何你就如此笃定?你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或者是你的臆想。”
拉格纳的质问也让留里克清醒过来:“对哦。你如何判断他们的兵力?”
柳多夫确实只是臆想,他对于自己的判断也有解释。“路德维希的军队一直在南部,他手头有至少三万军队。现在进入秋季,想必国王洛泰尔的军队不会在冬季发动进攻,路德维希就可以在南部休战,腾出手来到北方打我。”
“三万大军?”留里克又问。
“正是。”
“刚刚你说什么?还有五千骑兵?”
“对。至少雷根斯堡有着五千精锐骑兵,路德维希一直带着他们征战。现在的情况是,这支骑兵已经抵达不莱梅,他们会渡过河向我们进攻。”
主观上留里克觉得这些描述就是臆断。
当年蓝狐回到罗斯后可是将自己的见闻写成了《游记》,这极大丰富了留里克对于现在法兰克尤其是东法兰克局势的了解。
留里克确信路德维希却有强军,但他真的会将主力短时间内调到北方?不说他是否能拿出三万人以上的军队,但是这些士兵的粮草足够么?要知道这里必然有着大量的步兵,他们要靠一条腿从南部走到北部,但是行军就要耗费很多粮食。不似罗斯军和丹麦军靠着海路、内河快速机动,且特意储备了大量粮食以备不测。
以一般理性而言, 留里克不信路德维希真会突然全力北上。
提前做好防备自然是必要的。
看着柳多夫如此的恐惧, 留里克索性不再纠结敌人的兵力情况。
“我们像是沉浸在薄雾中, 只能看到眼前的景象,远处有什么就只能靠猜。”留里克说了一段谜语。
“你……是何意思?”柳多夫问。
“我们现在只知道一支实力雄厚的骑兵抵达了不莱梅。就算我大哥把桥毁了,他们重新修桥并不会耗费很多时间。我们不该过多关注路德维希主力是否来、会来多少了,倘若这支庞大骑兵进入汉堡的边界向我们发动强袭,他们的骑兵可以横扫我们的步兵阵列。所以,我将舰队横陈在易北河上,重兵把守住了桥梁。他们的骑兵难道还能从河面冲过来?”
“自然是不可能。不过……他们可以绕道进攻我。并去偏远地区要求当地贵族对我敌对。”
留里克摇摇头:“太远的贵族你顾不上指挥他们,就不要指望他们会派兵助你。现在能帮助你的只有我!罗斯王留里克!而你想要安稳地做萨克森公爵,问题不在于路德维希,就在于我。我决定帮你解决掉敌人。”
柳多夫要的就是这样的承诺,他需要留里克亲口把话说明白。
但局势过于复杂,柳多夫再问:“如果,他们真的来了三万人或是更多?你当如何?”
“打!必须打。至少我要尽量杀伤他们的人命。我们要尽量利用好易北河,宽阔的水道对敌人是个大障碍。”说着,留里克挠挠脸:“干脆这样,你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我。由我指挥你的萨克森军队,这样我们的联军加起来一定有一万人。你之前从未有过指挥如此庞大军队是经验,而我经验丰富。我们罗斯军和丹麦军的实力没有谁比你更清楚。”
交出军队指挥权,此事柳多夫还是犹豫不决。
留里克旋即补充说明一句:“放心,如果我侵占了你的国,就要直面法兰克王国,这并非我的意愿。等解决了你的危机,你的军队还是你的军队。你现在就是我的一员将领,你听我指挥,你去劝说所有萨克森人听从我的安排,这样保你胜利。”
对此,别无选择的柳多夫只能同意。
吞并萨克森公国对罗斯和丹麦都是昏招,按照留里克和拉格纳的谋划,首先罗斯与丹麦是兄弟之国的关系。与丹麦王国接壤的萨克森公国虽不是互为兄弟之国,彼此至少也是互相承认互不侵犯。萨克森就是一个横亘在北欧与法兰克只见的缓冲国,该国必须保持足够的独立,保证以后是法兰克人国家不会轻松北上袭击维京世界。
对于当前的北欧局势、对于庞大的罗斯王国,一个足够独立的萨克森公国很重要。
可惜这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实在拉胯,留里克所见的萨克森军队,除了那些来自石勒苏益格长城北方的萨克森人因维京化后保有着很强的好勇斗狠性子,柳多夫在汉堡以及周边地区招募的男人,大部分就是老实巴交的农夫,他们有着一定的凶狠,可惜身体素质太差了。
毕竟好农田被移民的法兰克人占有,被驯服的萨克森人甚至连像样的农具也匮乏,即便如此还要缴纳十一税。他们平日只能吃着发酸的黑麦和燕麦粥,几乎就只靠这些粗粮度日,身材普遍比长城外的萨克森同族矮一头,胜在他们的人口数量更多。
柳多夫手下有着数量惊人的农夫,他们身材相对矮小并非问题,身体素质太差才是大问题。大问题也容易解决,只要一个月时间大肆吃鱼肉和燕麦,再加上一些体能训练即可变得强壮。
可惜柳多夫没有时间了。
大量的萨克森农夫兵经过统计竟有四千之巨,他们都是十五岁到三十岁的男子。
他们缺乏武器,多数以削尖的木棍作为短矛,身着粗布衣服,以木板拼凑的放盾做为唯一的护具。
虽是如此,他们逮捕大量法兰克人,也报复性杀死了不少。对于缺乏防备的法兰克移民他们可以痛下杀手,听说要与强大的法兰克骑兵决战,一个个都怂了。
现在柳多夫将兵权委托给留里克,这神圣的权力必须使用在好地方。
很多萨克森农夫兵对未来的战斗充满恐惧,他们甚至不觉得数以千计的诺曼战士驻扎在汉堡是恐怖的事。
全然是因为当年查理曼的大杀戮的恶劣影响,法兰克军是真的无差别杀人!而且对于被抓到了萨克森军人,更是用残虐手段杀死。
于是,留里克得权后就安排自己的罗斯军队去森林里抓捕逃亡的萨克森战士。
一夜之间便有近一百人被抓。
遂在新的一天,所有萨克森农夫兵被集结,同时集结的还有几乎全部的罗斯军和丹麦军。
联军的兵力明面上已经膨胀到了一万一千人,真正能打仗的还是其中七千人的罗斯-丹麦联军。
如此庞大的军队总集结,此乃留里克故意为之。
看呐!罗斯军和丹麦军打扮得威风凛凛,尤其是拼凑到三百骑的罗斯骑兵更是衣着盛装公然在大军面前大摇大摆游行。
尤其是罗斯军,衣着整齐划一,以旗队编制站在城外的草地上组成一个个方块。
反观萨克森农夫军,他们人数众多,乍一看去就是一群金发着灰黑色布袍的黑压压的围观民众。他们站得杂乱无章毫无战士的英武之气,他们也面色凝重,只因都在围观一场可怕的刑罚。
这的确是一场可怕刑罚!
新砍伐的松木拼凑成三列木架,其上追下绳套,此乃简易的绞刑架。
共有九十名逃亡的萨克森战士背叛了自己效忠公爵的誓言,昨夜被抓获,今日就执行公开死刑。
谷葈
骑着马的柳多夫带着自己的大公子布鲁诺,随着骑马的留里克观摩这盛况。
九十名逃兵被捆着双手后被人按在草地上。威风的头戴熊头的罗斯禁卫军准备实施这场刑罚,他们就等着留里克的命令。
柳多夫现在看到了,庞大的罗斯军和丹麦军的集结,那威风的场面直接让他想起了路德维希的军队。不!比路德维希更为雄壮!
“真是伟大的军队!兵力强大,我顿时有了信心。”他恭维道。
留里克骄傲地嚷嚷:“你知道吗?在罗斯,每个妇女能生八个孩子,而且每个孩子都能活到长大。我有着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他们忠诚于我!看看你眼前的罗斯军队,几年之后我就有数倍于此的大军。你还要担心路德维希的军队?算了吧。到时候我的军队不但比他多,还比他善于战斗。仅仅是现在我们的实力弱而已。”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未来。”
柳多夫倒吸一口凉气,又指着跪地的人们冷冷询问:“他们真的该死吗?”
“怎么?不满我的决意了?”
“不。我本该保护他们,不是杀了他们。”
“仁慈?”
“不该仁慈吗?根据我们的信仰,对于他们应该仁慈。”
这话说得,留里克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倒是这么多年的统御与征战已经让他人间清醒。
“你觉得他们可怜,可是他们是逃兵。他们若是逃跑成功,其他战士看在眼里也会跟着逃跑。到时候你手里的军队就只剩下家人和扈从!你想要维持自己的地位,就必须杀了这些带来混乱的逃兵。听着。你还有四千军队,不杀这九十人,就留不住那四千人!”
“那就……干吧!”
“还需要你的发言。我毕竟是一个诺曼人。”留里克故意说,“此事,能下达命令的只有你。”
如巨石压在肩膀,柳多夫狠下心来决定对自己的同族“痛下杀手”。
他骑马屹立在自己的萨克森军队面前,大声疾呼:“看看那些跪下的人!他们背叛了我!更是背叛了你们!我们要在这里和法兰克人激战,击败路德维希扞卫我们的萨克森!但是,有些人却要逃跑!现在我们已经无路可退,我们背后就是汉堡。丧失了汉堡,你们所有人就只能如野兽般乱窜。听着,丹麦王拒绝你们逃出丹麦,法兰克军队扎住你们会将你们剥皮抽筋。逃到东边的波美拉尼亚和奥伯特利迪特,当地人会把你们做奴隶!现在你们只有紧密的跟着我,和我们的诺曼同盟军一道,击败法兰克军队。所以这些叛徒,必须死!”
柳多夫到底是一个体面人,对着农夫滔滔不绝说了很多。
他倒是聪明地不断强调一个概念,所谓囚犯都是叛徒,而叛徒必须死。
恰是这时候,不顾腿伤的埃斯基尔,在诸多小教士的陪同下发了狂般跑到惺惺现场。他拄着镀银的十字架木杖一瘸一拐,又特意带上的临时做的主教高帽,立刻吸引所有人注意。
萨克森战士们大吃一惊,想不到“北方圣人”突然来了。
奈何,埃斯基尔立刻被留里克的部下所拿下,诸多小教士被驱逐。
他被押解到留里克面前。
“愚蠢的老家伙,你想干什么?!”
埃斯基尔带着愤怒低吼:“不能杀!佴不能杀了他们。”
“叛徒也不能杀?”
“他们都是虔诚的羔羊,你不可杀死他们。这是不义的!你……”
留里克也不生气,只是轻踢其大腿的伤口,当即痛得埃斯基尔大叫。
“碍事。战士们把他拖走。”
埃斯基尔被夹着胳膊拉走,一名士兵还不忘捡起其掉落的十字架木杖。埃斯基尔忍痛不停地吼:“不能杀!你若是杀了,会下地狱!柳多夫,你会被诅咒。你要做撒旦!”
可是,已经明白厉害的柳多夫决意痛下杀手。
那些逃兵被简陋的麻布口袋套住脑袋,绳子套在脖子上,没有磨蹭就撤下了垫脚的木板。
他们在绳子下抽搐,如同扭曲的咸鱼,在被实际两万人的围观中逐渐丧失了生命……
连萨克森妇女都看明白了,柳多夫真的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和法兰克军战斗,她们也看到了诺曼军队集结后的赫赫军威。
妇女们都有了胜利的信心,那些萨克森战士不但有了信心,也完全明白怯战表现,不是死于敌手就是被自己的公爵处决。
留里克某种意义上是在帮柳多夫杀人立威,后者不敢做的事他给帮忙做了。
如此一来,接下来的军事部署便是虽紧张但有序。
留里克完全不再担心萨克森军队不听自己的命令,他作为联军统帅,开始给萨克森军提供充沛的伙食。
他们的伙食待遇只相当于罗斯军的一半,即便如此,对于很多男子也是久违地敞开吃麦粥,尤其是放了很多盐的麦粥,这简直是幸福。
这些人当然不感激提供伙食和盐的诺曼人,将此看做是柳多夫大人的赏赐。
从没有任何一个大贵族对普通农夫如此恩惠,似乎之后曾经的维杜金德大王有过此类义举,巧了,维杜金德的棺木移到了汉堡,柳多夫就是其血脉子孙。
他们愿意拼命,去扞卫来之不易的复国。至于与有着异端信仰的诺曼人合作共抗法兰克军对于普通农夫这不是问题。
大家的首要问题是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并非难事,只要击败了来袭的法兰克主力以战迫和,逼路德维希承认萨克森公国独立地位,两国才签署和平条约这就行了。
所以,联军战士开始大肆建造防御工事,留里克下令战士们肆意伐木与挖坑,完全是靠着人多,一道小型河道竟在三天时间完成了!即便新挖的河道深度很浅且不是很宽,倒是可以阻挠敌人的背后袭击。
如此有着易北河和新挖掘的水道保护,汉堡城变成了一处巨大的河中岛。此岛屿面积并不算小,他成了多达三万军民共同的巨型营地
易北河横亘着罗斯舰队主力军,新挖的小河道的河畔安置大量木桩,环绕巨大岛屿区域的围墙也正在建设中。
联军此绝非作茧自缚,而是依托河水构筑天然防御工事。对外交通通过一条石墩木桥,以及数量惊人的划桨长船。拜汉堡后方的新挖水道,罗斯的长船可以轻易绕过桥梁抵达易北河上游。
这一切都是短时间完成的,为此壮观的土木工程,留里克也耗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
此举不但让柳多夫大开眼界,也让拉格纳大吃一惊。他们从没想过战争居然还可以这样进行。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曾经一路杀到萨克森地区的古罗马军团,最擅长的就是行土木工程,留里克这般不过是复刻这种军事素养罢了。
偏偏现在粮食不缺乏,且被抓的一大群法兰克男子也充当奴工投入挖坑,对此,萨克森民众心情无比畅快。
留里克这边忙得热火朝天,就等着敌人的出现。
他已经等了多日,终于安置在易北河之南的哨兵紧急撤回汇报看到了敌人的骑马斥候。
留里克也不必再等下去,哨兵汇报不久,法兰克骑兵高高举起十字旗和查理曼三狮旗赫然出现。
他们兵力的确庞大,但是……
留里克站在高处,纵使现在已经全汉堡进入战备状态,面对眼前的敌人,让他相信这就是所谓的路德维希的主力军,未免太荒谬了。
他急忙闻讯身边站着的柳多夫,不乏戏谑地问:“你说的大军……就是这个?”
“的确……应该……是吧。”
“就这?荒谬。我还以为他们真来了三万人。”
“应该还有后续军队。即便如此,这支骑兵也太可怕了。”
留里克摇摇头:“也许如此。让我们看看接来下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