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苍岩山。
这座位于西北之地的山脉,连接着昆仑山脉,即使不似昆仑那般酷寒,却也难分四季,一年之中仅数月放晴,远远看去,只见青黑色的山川岩石上覆盖着冰晶白雪,仿若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卷。
叶落拎着一条手臂大小的鱼,穿过一条山脉之中的裂缝,进入到山谷之中,山谷之中有一片冰雪深林,只是树木花草虽长的茂盛,却被一层冰雪所包裹,好似是一瞬间结冰了一般。
往深处走,冰霜渐渐减少,却也只剩些死去的枯木,山谷深处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延伸进山脉之中,他的住所,便在那黑暗的裂缝之中。
逐渐走近裂缝,便能看见隐隐白色灯火自黑暗中亮起,隐约还可见裂缝两侧的峭壁上建造的亭台楼阁,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发觉手中的鱼似乎已经冻的僵硬,便大步朝着一处石阶走了上去。
“鱼儿鱼儿你莫怪,小仙如今境况不佳,你的牺牲,小仙定会铭记于心...”叶落对着手里的鱼念叨着,突然一道淡淡的声音自不远处传了过来:“你对着一条鱼在说些什么?”
叶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一个激灵,下一秒他便双目圆睁,循声望去,只见那山体裂缝相连的一座石桥上,伫立着一位衣衫单薄的男子,那男子长发披散在身后,眉目俊秀,却透着苍白憔悴之色。
此人正是关山月。
“一定是我的幻觉,”叶落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失落,即便如此,他还是加快步子朝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直到离那身影近了,他的心才跳的越发的快起来。
“月神?真的是您?”叶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仿若想要将关山月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手里的鱼也‘啪叽’一下掉在了地上,关山月没有理会他,抬起手道:“这是什么东西?”
叶落顺着关山月的手看了去,便看见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孩儿被拎着衣领委屈巴巴的垂着手脚动弹不得。
“这可不是什么东西,这可是个孩子!”叶落连忙跑上前接过看上去不过数月大的婴孩,心疼却又不敢对着关山月发火,将孩子抱在怀里安抚了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道:“月神,您怎么醒了?”
关山月看着叶落抱孩子的模样,心中古怪,却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随着叶落的提问思索了片刻:“这里是...苍岩山?”
“您不记得了?”叶落关切的看着关山月的脸色,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身子还微微晃了晃,他这才回神,立即道:“我们先回屋里,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同您慢慢说。”
关山月点了点头,默默转身,他记忆里的苍岩山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建筑,心中有些疑惑,只是更疑惑的便是自他苏醒时,紧紧缩在他怀里的小孩儿。
“那日在凌霄殿,洛宸那混账东西不知做了什么,故意将您激怒对他动手,之后神界诸多神官被吸引过来,您便又以不知悔改、心魔未除的罪名生生被他落下了一道罪己锁,”叶落一边说着,手里搅动着鱼汤的勺子渐渐颤抖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居然用罪己锁这种流放罪大恶极之人所用的东西来羞辱您!”
“原来如此,”关山月拢了拢身上的灰色狐裘,记忆像是被这片冰天雪地冰封了一般,只是在此时充满着暖意的房里,才渐渐消融,他抬起微微垂着的眼眸,看着叶落忙里忙外的模样,哪会看不出对方的情绪,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道:“这个孩子是你的?”
叶落的嘴角抽了一抽道:“月神大人,这孩子可是您的!”
“哦?”空气里陷入了极其尴尬的沉默里,叶落被关山月的眼神看得有些慌乱,顿时干笑了几声道:“这孩子是朱雀星君偷偷送来的,她说这是那个女子的一滴血孕育而生的。”
“那个女子...”关山月的声音低沉下去,谁都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可谁都不愿提起,她的名字像是一个耻辱,烙在了神界历史里。
那个女子名叫怀英,出生自沧源城郊外一处穷苦人家,是凡世芸芸众生之中平凡到毫不起眼的其中一个,她与神界本不该有任何牵连,却因他而死。
“这是您种入圣树菩提树下的那滴血,在您昏迷之后树上竟结出了一枚菩提果,”叶落盖上砂锅盖,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鱼汤的香气伴随着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叶落的视线:“朱雀星君知晓您想要让那女子得到安宁,便时常去看看圣树菩提是否发了新芽,没曾想竟结出一颗菩提果来。”
“是么,”关山月低下头,看着正趴在他腿上张着嘴啃咬狐裘的那个小人儿,心中莫名有些厌恶的抬起手一挥,那小人儿便咕咚一下滚到了床榻里边。
“那女子早已元神俱灭,你实在不必编出如此故事来,我将她的血带回神界,不过只求渡她获得自己的宽恕罢了,”关山月站起身,再度将那小人儿拎了起来:“从哪儿偷来的仙灵便还到哪儿去。”
“哎呀!”叶落连忙接过小人儿抱在怀里:“真不是偷来的仙灵,哪儿的仙灵有这般浓郁的灵气竟还这般小?岂不是早被山精妖怪给生吞活剥了去?”
如今关山月周身神力被锁,无法感知到婴孩身上的灵气,只是料想他们也不会枉顾天法去偷了谁家的孩子过来。
关山月凝视着叶落怀中的小人儿,只觉的这张稚嫩的脸蛋看上去有些熟悉。
那小人儿被他这般看着,竟是咯咯笑出声来,伸出手似乎想要他抱。
“您身上被下了罪己锁,所有神力修为皆被封印,这副重伤的身子如何受得住这等苦寒,若不是朱雀星君送来了她,小仙我怕是得灵力耗尽,虚脱而亡了...”叶落说着,露出一副可悲可叹的神色来。
“哦!我知道了,您提前苏醒,怕也是得了这灵果相助!”罪己锁一落,洛宸又以法术下了十年沉睡之刑,如今不过五年便能苏醒,只怕就是因为这圣树菩提之果的缘故了。
叶落将小人儿放进屋内一侧精致的摇篮里,自顾自又去炖鱼汤了。
关山月望着那小人儿,眉头微微一皱:“既是一颗难得的灵果,不如将它吃了,何须替它辛苦修出一副肉身来养着。”
“这可是朱雀星君的心意,既然已经修出了肉身,又有了五感,便不是一颗果子了,怎么、怎么能吃呢?!”叶落心中不愿,可若关山月真的想吃了它来修养身子,他也是不敢违抗,虽是这般想,但此时的叶落却是急匆匆跑到了摇篮前站着,生怕关山月真的将它生吞活剥了一般。
关山月看着叶落如此失态的模样,心中复杂,嘴角却勾起一抹苦笑:“罢了,你想养便养着吧,只是日后,我不需要它来修养身子了。”
这副还未完全长开的面容,约莫有六分与凤歌相像,朱雀的心意,关山月岂会不懂,只是,像又如何,放在身侧,只会日日提醒着他的过错。
叶落欲言又止,神色古怪的回到砂锅旁,盛了一碗鱼汤走到关山月身前讨好道:“月神,喝碗鱼汤暖暖身子吧!”
关山月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必了,”说着便转过身推开了房门,一股寒意自门外涌入,放眼望去,巨大的裂缝之外,昏暗的光自山谷之上的苍穹洒下,灰色入棉絮般的云层翻滚着,似有一场风雪将至。
“这里原有一位地仙,自从我被贬,他便调往别处了,想必高兴得很,不过幸好他也是有些品味的,这些东西都是他造的呢!”叶落知晓关山月早已辟谷,这鱼汤也本是给那小娃儿准备的,只是关山月既已苏醒,又拒绝用那小娃儿修养身子,这副身子只怕难以抵抗这里恶劣气候。
毕竟苍岩山连接着昆仑山脉的寒冰炼狱,那里可是神界的裁决之地,总归不仅仅是凡界的风雪那般简单的。
“我出去走走,不必跟着,”关山月没有理会他的话,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语,便一步一步迎着寒风越走越远。
叶落哪会放心的下,但他熟知关山月的脾性,自己若跟了去,也是会被赶回来,即使关山月周身力量被锁,自己也不敢对他用强的啊!
“冻坏了自会晓得回来的,”伫立良久,叶落讪讪合上房门,搬了小凳坐在摇篮边,望着摇篮里小手乱挥面带笑意的小娃儿,心中诸多烦恼一扫而空:“来,喝汤啦!”
只是叶落这颗放下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提了起来,天色渐渐黑暗下去,很快便从清晨到了傍晚,叶落以仙法探向周遭十数里,施展了几次也为探查到关山月的行迹,他耗费太多灵力,疲惫之余,终于在房内来回踱步近百圈儿之后,决定外出寻找。
只是刚安顿好小娃儿,关山房门,便瞧见了伫立在峭壁之上一处未修完的断桥上的关山月,这断桥自山谷裂缝延伸向外,常年历经风雪,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叶落看得心惊,生怕对方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就摔了下去。
如今关山月若摔下去,虽无性命之忧,却会落得满身伤痕,恢复极慢,其中痛苦难以言喻。
只是看到对方回来了,他也总算放下了心。
“月神大人!”风自山谷之中呼啸,夹着细雪打在脸上生疼,叶落的声音在裂缝里传来空洞的回响,整片天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唯有裂缝之中亭台长廊里的石灯里亮着如月华般的光辉。
初到时叶落便感慨过之前管辖此处的地仙,这些石灯做的精妙,风雪丝毫无法撼动内里的火苗,且每一处的安放看似随意,却偏偏能够与峭壁上的冰晶形成最好的呼应,烛光照射在冰晶之上,冰晶又恰好反射了光线,是的整座建筑不会有一处被黑暗覆盖,却又不会太过耀眼。
且石灯之内百年不灭的火烛也非凡物,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神界里常见的很,但若放在凡世,当真是宝贝一件了。
关山月伫立在断桥之上,叶落的声音落下许久,他才微微侧过身看了过来:“叶落,不必担心,这副身子若连这点风雪都受不住,我又如何能够重回神界。”
叶落闻言,喉咙里猛地一哽,回到神界何其困难,洛宸下令,关山月在地界思过,却未给出期限,虽也提了无召不得回神界,但以关山月如今境况,莫说是去神界,恐怕就连登上神界的不周山都难以做到。
自己虽是仙阶,却也是戴罪之身,那镇守不周山之巅的神兵向来凶悍的很。
“叶落,我知晓你心中忧虑,”关山月挪动有些僵硬的身子,缓缓朝着叶落走了过去:“皇姐,我定不会任她在弑神渊中消亡。”
“可是...”叶落不忍说出打击的话,欲言又止的望着缓缓而来的关山月,喉头的哽咽感愈发明显。
“此处连接寒冰炼狱,适于淬炼肉身,”关山月发觉叶落泛红的鼻头,无奈的笑了笑:“放心,死不了。”
“我知道,只是肉身再强,罪己锁在一日,您又如何回去神界,更莫说前去弑神渊了,我知晓您心里难受...”叶落还想再说,却见关山月微笑摇头,但从神色看来,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样,下一刻他便觉得对方不过是逞强罢了,以前那受尽万神敬仰赞誉的神界太子,即使落得如今境地,气节也是不可抛弃的。
叶落还想再说,却也知道关山月的主意已定,他是劝不动了,可若真随他这样折磨自己,落下一身寒症可是难以治愈的,寒冰炼狱可非寻常之地,那是裁决堕神与邪魔之处,哪怕距离苍岩山甚远,但依旧受其影响,常年阴云密布,风雪连年,自己仙法在身勉强受得住,可关山月呢?
他终究是在惩罚自己啊!
“月神大人...”叶落刚一开口,却见关山月没有继续想要听他说下去的意思,转过身边又往断桥的方向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