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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知新与胡敬事进了大堂,只见上首端坐那男子长须飘飘、颇有气度,便行礼道:“见过王老先生。”

王康被人称惯了‘王老板’、‘王老爷’,如今‘王大人’听得也腻了,倒也觉得‘老先生’这称呼颇为不错。

看来还是要多和读书人打交道啊。

他本是无聊才见这两个书生,彼此寒喧几句,待听说他们竟是来求粮食的,他心里便有些没滋味起来。

——狗屁的读书人。

那边孙知新侃侃而谈,叙述着在卢龙县与王笑相处时的琐事,感慨“受怀远侯教诲良多”之类的话,提到蓟镇百姓遭遇又哭了一场。

王康是个生意人,什么鬼话没听过,抚着长须便说产业园不是自己在打理,但可以做主以低价卖粮给他们。

“卖?”胡敬事一愣。

“按你们要的数量,这批粮食少说要一千多两,老夫与你们聊得投机,这才做主以六百两卖给你们……”

孙知新与胡敬事出了王家,再次一筹莫展起来,他们带的银子早用完了,上哪去找六百两?

想来想去,他们在京城只认得一个罗德元,便又跑到罗家求见,罗家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打听了一番,才知罗德元竟是被派到反军中和谈。

“朝廷大概是想派罗兄去气死唐中元吧。”胡敬事如此道。

孙知新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还未起身忽听客栈小二在屋外道:“两位客官,有位先生来见,自称王珍。”

两人大喜,连忙爬起来梳洗一番,赶到楼下,却是一群锦衣卫扑上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他们押在地上。

“好大的胆子!还想刺杀王大公子。”那锦衣卫官兵冷笑一声,便喝道:“带走!”

胡敬事还想喊,嘴里便被塞了一条破布。

他们被押到锦衣卫大牢,迷迷茫茫地挨了两鞭子才知道原委。

却是牛老二在客栈一见王珍,大喊了一声“王正礼,还俺兄弟们命来!”接着便扑了过去……

当时剿灭了铁豹子叛乱的正是王珍,孙知新原本已经和牛老二说好不要轻举妄动,如今却还是遇到这样的事。

两人在牢里又呆了三天,才知道一介书生、没有官身,想做点事情是千难万难。

三天后,牢门被打开,一道身影立在门口。

孙知新与胡敬事抬头看去,便愣在那里,脸上涕泪横流。

“夏向维……”

~~

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胡敬事又啃完一根鸡腿,方才倚在椅子上打了个嗝,半点不显往日的书卷气。

孙知新却是不停拿眼看着夏向维。

接着,彼此便互通了这段时间的经历……

“……我随关宁铁骑回了京,便呆了下来。”夏向维说到这里,又道:“若老师归来,我们必能守住京师,平定唐逆。”

孙知新对他在辽东这段经历唏嘘不已,又问道:“那,你和侯爷学的那些呢?开民智、赋民权……”

“这不是当务之急。”夏向维道:“先平战乱、还四海安宁才是紧要,至于这些,以后徐徐图之也不晚。这些日子我渐渐明白过来,老师当时在青龙河畔说的,是为了我们楚人一个信念,告诉他们,这家国是他们的,如此才可人人振作。”

“可是……”

“你知道蓟镇有多少百姓吗?”夏向维问道。

孙知新一愣。

“三百万人。”夏向维道,“三百万人俯首就戮,任由几万建奴杀了数十万人,反抗者有寥寥几人?民族民生民权,民族在前,唯先守民族,方有民生与民权。”

孙知新摇了摇头。

他觉得夏向维的想法有哪里不对,但这片刻之间他有些说不出来。

他想了想,又道:“但,这些是相辅相成……”

说话间又有士卒走进屋里,向夏向维低声汇报了些什么。

夏向维想了想,便低声吩咐了几句。

孙知新与胡敬事不敢偷听他的军务,身子往后避了避,目光看去,只见夏向维神情从容笃定,已有上位者的威风气。

两人再看看自己,莫名地就有些自惭形愧起来。

那边夏向维将事情交待完,那士卒退了出去,他转头看了看两位好友,却是又问道:“你们来京城,可见到了阮康平?”

胡敬事道:“上次来便见到了。”

说话间却是摇了摇头。

孙知新便向夏向维问道:“你也见过他了?”

夏向维淡淡道:“还当他师从卢公能有所进益,没想到成了捱风缉缝的钻营之辈。他如今投靠了内阁次辅卞修永,妄想拉拢关宁铁骑……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胡敬事想到自己上次见阮康平,对方颇为傲慢,此时看听夏向维语气,显然是阮康平在夏向维面前又换了一副嘴脸,俯低作小地巴结。

“永平四秀……再没什么永平四秀了。”孙知新叹了一声。

夏向维道:“我们是永平府人。”

他这句话没头没尾的,孙知新与胡敬事却明白他的意思——永平府全城被屠,他们是永平府人,肩上便该有担子……

“如今京中主事之人乃老师的兄长王珍王先生,他今日本想亲自来见你们,但有事出城了。”夏向维又道:“如今山河破碎,正是丈夫奋起之时,你们若肯出面做些事情,不妨留下来……”

孙知新道:“我们不想求功名。”

“不为功名富贵,只为一展抱负。”夏向维道,“朝廷也可以接受铁豹子的归降。”

孙知新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夏向维便认真看着他,目光极是坦诚,问道:“怎么?”

“我也不知道。”孙知新叹道:“怀远侯教了我们许多,但他自己却还是守着这个……朝廷。或许是我还没想明白,但我不想呆在这京城,怕有朝一日,自己成了阮康平那样……”

夏向维也不强求,转头看向胡敬事。

胡敬事想了想,道:“我和孙兄走。”

“好吧。”夏向维道:“你们要的粮食、物资,王先生已着人备下,他又从京郊产业园调了几位管事,你们可以带走。”

“真的?!”

“真的。”

“不要银子?”

“王老先生与你们说笑的,考验你们的心志而已……”

~~

是夜,三人抵足而眠,夏向维显然很是疲倦,一沾枕头便睡过去。

胡敬事终是忍不住低声向孙知新问道:“孙兄,你为什么不想和夏兄一样追随怀远侯。”

孙知新想了想,道:“因为他是怀远侯,我仰慕的是他知世理、通大道,而不是楚朝怀远侯的身份,他享了朝廷的爵位,要担朝廷的责任,便容易分不清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而要为百姓谋福,需要更纯粹的人。”

胡敬事有些不明白。

孙知新又道:“或许,怀远侯只是将那些世理当作手段,但,我是将它们当作一生抱负的。你呢?为何不留下?”

“我觉得你说的比向维说的对,那些……是相辅相成的……”

~~

又过了两日,王珍抽出时间见了孙知新与胡敬事一面。

这位“从心斋主”王珍,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反而极是随和,风仪气度也极让人心折,只是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是劳召,他可随两位到柏坡。”王珍说着,又引出一人。

孙、胡二人目光看去,只见那劳召颇有书卷气,但举止间又透着一股干练,显然是个懂文墨又能做事的。

与劳召一番寒喧之后,他们便又郑重向王珍道谢。

“不妨的,舍弟办产业园本就是为了让流民安稳种地,与二位正是志同道合。如今京城不稳,我也正愁如何劝人耕作……”

彼此说了些民生之事,孙知新与胡敬事正觉相谈正欢,却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对王珍附耳低语了几句。

孙、胡二人不敢再叨扰,只好起身告退。

王珍竟是让人又将牛老二放了,让劳召带人随着他们去往柏坡。

……

处理完这桩小事,王珍便出了门,到了左府,一路进到书房。

左府书房中,左经纶如今已然痊愈,他虽赋闲在家,却显然还是耳目灵通。

“老夫听说,王珰从唐中元处给你来信了?”

王珍叹道:“果然瞒不过左大人。”

“若老夫猜得不错……唐中元怕是想和你们王家谈,而不是和我们大楚谈。”

王珍无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

“左大人自己看吧。”

左经纶接过,眯着老眼看去,却见信纸上的内容十分不伦不类——

“吾兄王珍敬启。瑞皇告言,他没功夫和你们磨磨叽叽,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提,但也别太过份,他有诚意,让你们也痛快点。弟王珰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