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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宁用手指支着下巴想了想。

她平时坐就是坐、站就是站,很少有这样的小动作,此时就显出些与平时不同的可爱姿态来,但她眼神里是藏着忧虑的。

“夫君的假民公田之策,具体是想如何做的?”

“假是借,但与其说租借,不如说是农民拥有土地的使用权。”王笑道,“你看,我比古人先进一点。”

他想了想,又道:“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如今我们治下还是地广人稀的情况。有许多没分出去的无主田地;以后还可以把很多原本的皇家园池和苑囿开放出来;而随着水利的兴修,我们会开垦出越来越多的荒地……

我打算先把这部分田地收为国有,交给那些没有分田资格的丁口,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比如隐匿的人口;辽东、江南、西蜀、蒙古逃来的难民;刑满释放的犯人……往后,蒙古、女真,各族人皆可租用这些田地耕种。

如此,朝廷得了租税,缓解了减免田税的压力,流民可以自食其力,还能抑制土地兼并。”

“这确实与汉武帝的做法相似。”淳宁又问道:“但夫君打算收为国有的,真的就只有这‘一部分’田地吗?”

唐芊芊也抬起头,目光看向王笑。

今天是在京城外的别院,她懒得梳妇人的发式,只把长发简单束起来,显得颇为飒爽。

她的眼神熠熠,显然对此事颇感兴趣。

果然,王笑道:“不止。”

“这只是第一步计划,观察五年到十年左右,等局势更稳定了,我想把天下田全部收为国有。”

唐芊芊眼神更亮,微微笑了一笑。

她与王笑初识的时候喜欢展露风情来逗他,如今这种风情未褪,彼此间却多了些志同道合的默契。

“这两年我常在想义军为何要造反、为何又造反不成?其中一个因由便在这天下田了。”

唐芊芊说着,往椅背上靠了靠,绝美的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但案桌下,她一只脚已轻轻勾住王笑的小腿。

“自古王朝初定时,因久经天灾人祸,都是地多人少,可以重新丈量田地、均田于民,耕者有其田,国家也就安定。但时长日久,土地难免被权贵兼并,流离失所的百姓多了,饭都吃不饱,我们当然要起事,但我们太笨了,不懂得打了天下之后该怎么办,无非还是用过去那一套,于是,周而复始。”

她用脚背轻轻磨挲着王笑的小腿,看向王笑的目光又认真了些,接着道:“但笑郎不同,笑郎比我们看得透彻,要想抑制土地兼并,就该将天下田收为公有。”

淳宁摇了摇头,低声道:“但,这并非没有人做过。”

她显然是没发现唐芊芊的小动作,转头看向唐芊芊,颇为认真地讨论道:“将改一部分私田为公田是汉武帝的假民公田。可若将天下田改为王田,那就成了王莽新政了……”

提到‘王莽新政’,她眼中的担忧又浓了些。

“夫君均田于民,虽触动了不少权贵的利益,但天下到处都是田地,权贵们还可以继续买田置地。真论起来,夫君的做法与历代王朝开国之初相似。可再往前一步,触及地却是无数豪绅的根基……”

唐芊芊道:“那又何妨?”

淳宁道:“这些年夫君施政,早有人将他与王莽、王安石相比,尤其在江南,有人说‘以周礼乱天下者,王莽、王安石……’”

话到这里,她止口不言,显然是不喜欢别人诋毁自己的夫君。

但她又不得不提醒他。

王笑也不是第一次听别人把自己比作王莽、王安石了。锦衣卫是他的耳目,淳宁知道的事他自然也知道。

一开始他还纳闷,觉得江南士人把居然把自己抬到和王安石一样的高度,实在是过于赞誉了。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但他了解之后才知道,从宋代到这如今,世人对王石安的评价多是以贬低为主的。一直到了后世才有了转向。

时人虽然也有称赞他的文章,但主流评价认为王安石不晓事又执拗所以祸国殃民,厉害一点的则说他是‘流毒四海,祸乱极矣’。

至于王莽,那评价就更差了,所谓‘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如今王笑有幸,与这两位先贤并列,江南人合称他们为‘三王’,又说王笑是王安石之后十二甲子一妖孽。

王笑自己也想想也有趣,笑了笑,道:“无妨,他们喜欢说就让他们说,能与青史留名的古人并称,我很荣幸。

而且,这也是在提醒我,经济改革要一步一步走,要慎重,不能按改革者的一厢情愿。你看,我也没像王莽那么莽,都是按计划一边试行、一边调整……”

淳宁道:“夫君虽是步步为营,但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天下豪绅又岂会看不出来夫君想做什么?”

她不是想为天下豪绅说话,她只是担心王笑……

王莽的新政是什么?天下田改曰王田,以王田代替私田;奴婢改称私属,与王田一样,均不得私卖。改革币制、官制,规定盐铁官营,山川河流收归国有……这与王笑的主张实在太像了。

而王莽的下场又是什么?数十军士相争劈砍,‘支节肌骨脔分’,百姓切下他的舌头咬碎,头颅被涂上黑漆深藏宫中……

再想到自古变法者的下场,淳宁终于掩饰不住她的担忧。

“可是,公田虽是为百姓抑制兼并,他们却不会了解,万一被豪绅利用,激起民变……”

唐芊芊最先察觉到她的心思,也不说什么安慰的话,笑了笑,道:“笑郎不是王莽那样刚愎自用之徒,亦非王安石那样只能仰仗神宗支持的文臣。笑郎的实力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有敢有阻挠者,荡平而已。”

淳宁转头看向唐芊芊,自觉没她那样的霸气、没她那样的武艺、没她那样的美貌、甚至……竟不如她懂夫君?

于是她的眼眸又低了下去。

唐芊芊又问道:“明静,你怎么看?”

左明静想了想,轻声道:“以笑郎在军中的威望,殿下不必忧虑。何况,如今还只是试行,至于往后是否真要把天下田改为公田,不妨先看看世人的反应。”

淳宁点点头,但心里依然有担忧。

她其实知道以王笑的兵权,强如开国皇帝,说是要变法,不如说是在开国定制。

但那种宿命……就算是汉武帝,在位晚年也多遭兵败,天下民不聊生,还逼死了自己的太子刘据……

王笑正想安慰淳宁,外面有动静传来。

却是秦小竺回来了。

这妮子风风火火推开们,外面就灌进来一股冷风。

“我蹲了好半天,就是没蹲到那头野猪,真气人!”

秦小竺把手里的弓箭往墙上一挂,转头一看,又“咦”了一声,问道:“缨儿和朵朵呢?”

唐芊芊道:“还不是你偏说要去把那头野猪猎了烤着吃,她们去替你忙活了。”

“哎哟,我那是为了吃吗?还不是要为民除害,省得它再下山祸祸。”

秦小竺瞥了唐芊芊一眼,偏要当着她的面往王笑背上一趴,撒娇道:“王笑,我好累哦。”

“那晚上大家一起泡泡温泉……”

“好。”秦小竺长长地应了一声,往桌案上一看,不满道:“你们又在聊公务,不是说好了休息几天我们这才跑来山里吗?呸,来之前说什么丢下公事,泡温泉、喝酒、游玩……结果你们天天就是聊聊聊,也不陪我打猎。”

王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我们错了,不聊公务了,一会弄火锅吃好不好?”

“好。”秦小竺又是拖长了声音应的,显得格外乖巧,道:“孩子们呢?”

“圆圆姐带着去看鱼了,你们帮我把这宗卷收了,笑郎和眉儿去把孩子唤过来吧?”唐芊芊向王笑微微一笑,轻轻抿了抿嘴。

“我不想收拾宗卷,看得眼晕。”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洗个手,脏死了就往笑郎衣服上摸……”

~~

王笑与淳宁牵着手走过回廊,在院子里坐下来。

“不用担心。”王笑道,“我做事有分寸的。”

“嗯,芊芊和明静说得也不错,可我就是……”

淳宁说到一半,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这一路走来,更艰险的时候我们都挺过来了,我该相信夫君的。”

王笑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道:“也许是因为你太累了,你为我生了一双儿女,去年北伐我在外征战,又把事情都丢给你。”

“不累呢,而且现在有芊芊和明静帮我。”

“我们手里握着权力,握得久了,忍不住就担心会失去它。每一个决策,都害怕会不会失去很多人的支持。”王笑道:“你怕以后我改天下田为公田,会有人背叛我、离开我?”

淳宁只觉被王笑说到心事,点了点头。

“我不想别人再诋毁你、害你……”

“我知道。”王笑道:“就像我爹,表面上看起来是个酒商,骨子里还是一个小农经济的地主。他赚了银子,除了买宅子就是买地,好像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要是有一天,我把他的土地全改成公有,到时他只有使用权,他就会觉得,我这个逆子把他的安全感全剥下来。

我爹虽然不会怪我,但天下像他一样喜欢买地的人很多,以后他们一定会很愤怒,怨我、怪我,可能还包括一些追随我的人。

不过没关系,既然想要变法,我就做好了这种准备。人活一辈子,总会遇到有人背离。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的朋友,不可能一辈子陪着我们……”

淳宁有些疑惑,道:“我小时候就只有小竺这一个朋友,她会一直陪着我的。”

王笑于是笑了一下。

淳宁又轻声道:“夫君这些年总是在外打仗,也在保护我,但以后我也想保护你……”

虽是老夫老妻,说这种话的时候,她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知道,有你保护我,我很安心。”

淳宁稍稍放松了些,又问道:“衍弟走了之后,夫君没有自己称帝,也不另立一个皇帝……是为了我吗?”

“嗯?”

“我近来在想,如果衍弟不当皇帝了。要换一个周家别的人当皇帝的话……那我宁愿是夫君称帝,我想要支持夫君的一切,像芊芊那样……”

王笑拉过她的手拍了拍,道:“但觉得背叛了列祖列宗?”

“有一点。”

“那我近来在想的是,我们大楚的太祖皇帝当年起于微寒,深知民间疾苦……看他所作所为,我觉得,他既有想让子孙后代永享社稷的心,但也有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大胸怀。我自问继承了他一半的志向。”

淳宁展颜微笑,抱住王笑的胳膊,把头倚在他肩上。

“夫君总能安慰到我。”

“是吧……”

“夫君你说要休息几天才带我们来这个别院,但其实不是因为要休息吧?”

“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

淳宁道:“因为京城里有太多人都说夫君是摄政王……而且要是拿木像当皇帝的事传开了,夫君就得杀很多很多人压下去。

所以夫君才故意出京,把我们也带出来。这样,京城里百官见政务运转如常,就会以为皇帝还在,谣言就慢慢止住了。”

“缓一缓也好,平定天下之前,还是安稳最为重要。”王笑道:“也是让百官暂时忘记陛下、忘记晋王,专注于自己的事。”

他笑了笑,又道:“阴谋诡计我操心,务实的琐碎工作就交给他们吧。”

淳宁道:“我却替夫君觉得委屈,明明是一片仁慈之心,却被说着是好杀暴戮之人。我也气衍弟,不声不响地跑掉,却要你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你既要顾着我,又顾着衍弟,还要顾着天下臣民,为江山社稷长远谋划,可还要被人污蔑为‘以新法乱天下’……”

“我又不在意这些。”

“真的吗?”

“真的,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淳宁搂着王笑的手又紧了紧。

两人这般坐着聊了一会,她心头忧虑渐消。

而接连三年多埋首案牍的辛劳,也在这个小院中一点点消散,只剩欢喜。

淳宁很少有向王笑提出请求的时候,今天却有些犹豫着、又带着些期盼,轻声问道:“我们以后每年都找些时间,就像这样离开京城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她大概是觉得周衍自己摞下担子逃走了,却要自己夫妻俩忙于国事才这么说……嗯,想要去游山玩水也是真的。

王笑点点头,觉得看起来端庄沉稳的淳宁骨子里还是一个贪玩的小姑娘。

“好,母后一个人在宫里也无聊,下次我们带她出去逛逛。”

“真的吗?”淳宁于是更开心了些……

那边缨儿从回廊处转过来,挥了挥手,展颜笑道:“少爷、殿下,今天小竺没猎到野猪,吃火锅吗?”

“是啊,惊蛰的习俗就是吃火锅知道吗?”

“少爷你又骗人了。对了对了,明静姐说想玩那个卡牌游戏,晚上大家一起玩好不好?”

“嗯?不是泡温泉吗?”

王笑牵着淳宁过去,缨儿很自然地就把小手塞到王笑的另一只手里。

王笑左手牵着一个端庄稳重的,右着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三人并肩往大堂那边走。

对于今晚做什么事的选择,缨儿则是长长地“嗯”了一声,犹豫不定。

“玩卡牌也很好、泡温泉也很好……对了,花枝姐既不想玩卡牌又不想和我们泡温泉,闹着要回京呢。”

“那让她自己回去啊,缨儿觉得这里好玩吗?”

“好玩啊,特别好玩呢……”

~~

京城,王家。

书房里,王康眯了眯眼,把手里的房契摆在桌案上。

他已经摆了十几张房契、地契。

但看来看去,他始终皱着眉,一副很不开心的模样。

“大哥,怎么说?留哪个?”坐在对面的王秫问道。

“怎么说?”王康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道:“我挑的这些宅院哪个不好?但我们真能不要了这清水坊的老宅不成?”

“真就只能留一处?别的都得交出去?”

“嗯。”

“那就只留下老宅,那些宅院都不要了?”

“唉……”

王秫也有些悲伤,又问道:“大哥,要不再问问晋王?这白纸黑字写得分明,这都是我们的产业,凭什么要交?”

“哼,他说老夫这叫什么来着……投……投机倒把,很快就要修律法禁止了。”

“唉。”王秫脸色苦下来,不情不愿地道:“说得也有道理,到时候这条律法定下来,我们王家不以身作则支持,谁来支持?毕竟还是孩子们的前程重要,要不……就交出去吧?”

王康闭上眼,往椅背上一靠,重重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嘴里低声咒骂什么。

王秫又道:“反正朝廷依会原价赔给我们,这笔买卖又不算亏了。再说了,那几处宅子都被人占着,闹起来也麻烦……”

“你知道老夫费了多大心思吗?京城破城之前,老夫一间一间宅院买下来,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眼界?!这难道不是老夫该得的吗?!”

王康说着,强忍了半天没骂来的那句话终于还是脱口而出。

“逆子。”

王秫低声道:“要不……让文君去求求殿下她们?”

“算了。”王康道:“他带着老婆孩子出京了,哼,荒郊野岭有什么好玩的,他这是成心避着老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拿老夫的银子赚名声,不孝子。”

“唉。”

兄弟二人坐着叹了老半天气,王秫这才想起来一事,又问道:“大哥替我问了吗?我家那不肖子又犯了何事?这一整个年节怎又在诏狱里待着?”

“不知道,老大说了,这事我们别打听。”

“是。”

王秫也就是随口问问,说不打听就不打听了,不再把王珰那事放在心上。

他眉头一皱,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我家里那位小姑奶奶,能请出去了吧?”

“啧。”王康重重啧了一声,更加烦懆起来,道:“不是让你安排一个僻静的院子,把人看好了吗?刚收复的京城,谁有空管这些?”

“这,可是……”

“可是什么?我们王家这么大,多一个人住不下吗?你连个一个小姑娘都安排不好吗?!”

王秫脸色愈苦。

王康又闭上眼、拍了拍额头,只觉一个年节过完,回京的喜悦全都消散殆尽。

——老夫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家里关着那么危险一个女人,听说还是什么‘神箭狠杀儿’的子孙,要是一个没看好,逃出来弄死了自己……

“可怕,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