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边吃边说,桌上的小蛋糕一大半被他吃了。漾漾迷糊了,致远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除了大葱的故事有意思后面的仔仔听不进去了,没有高质量的听众,老马不想再讲了。
“吃完了那我收拾了!”仔仔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垃圾。
“别收拾了,仔仔你去取相机,我们几个拍张合照吧!你们两和爷爷没有一张合照呢?”致远站起来提议,顺便拍拍手惊醒漾漾。
“要拍照呀,那我得去换衣服!”
“爸,不用换,自己看的!”
“那不行!这短裤不适当!”
老马进屋换上了他刚来深圳时的那一身长袖长裤新腰带新皮鞋,致远给漾漾换了一身红色的小唐装,顺便理了下头发,仔仔脱了校服穿上一身靓丽的运动装,四个人前后脚到了客厅。他们以沙发和书架为背景,一会致远拍一会仔仔拍一会漾漾拍,老马扇扇子的、睡躺椅的、拄拐杖的逍遥姿势照了不少,站着、坐着、抱孩子的合照也拍了不少,老马高兴地了不得,憋笑的脸从头撑到尾。
晚上十点,漾漾睡了,仔仔在玩手机,老马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翻来覆去地摸,他像是在用这固定的可触摸的图像,来弥补过去在亲情上的疏忽和漏洞。这一晚拍的合照圆了他很多的心愿,至于究竟是什么心愿,他自个也说不清,只觉圆满。
“爷爷,相机看太费眼,这相片可以拷到手机上,你在手机上放,图片大好看。”仔仔见老马一双老花眼瞧得难受,如是说。
“哦是吗?你会弄吗?”老马递过相机问。
“当然会啦!太简单了!”仔仔三分钟弄好了。
老马躺在床上笑着翻看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一会指指点点一会点头微笑,他在细细打量那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女的小女娃,也在认真观察这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子的小伙子,他在抚摸他们的青春和丰满,在欣赏他们身上遗传的一丝一毫的自己的痕迹。
“爷爷你要不要发微信?我给你发几张好看的,这样你手机丢了相片不见了也不怕,微信里的照片永远丢不了!”仔仔不太能理解老人为何那般稀罕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合照。
“好好好,你弄!”老马又把手机递给仔仔。
仔仔从那些相片里找了九张最好看的,发在了老马的朋友圈上。发完各自睡了。
致远想着岳丈四十多岁的人生经历,无不充满着风险和挑战,反观自己这多年来的安逸,他有愧有悔。四十不惑他有惑,五十知天命他不知,他的人生从当下来讲是不及格的。若将自己放在岳丈四十五岁的那个年代之下,恐怕他更是失败得一塌糊涂。如此混下去,一晃又是五年,那时他便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生理年龄已然五十岁的何致远!难眠。
自己的父亲一生软弱,被母亲像皮影一样拿捏了一辈子,致远骨子里遗传的柔和让他惶恐,他怕自己将来会重蹈父亲的悲剧人生——特别是在桂英的收入越来越高的这几年。妻子朝着她人生的高峰在火速前进,而自己停在这漩涡里克制不住地往下沉。他得走出这个困境,他需要像老丈人在葱地里守夜一样守着自己的希望,更需要像老丈人浇葱根一样有力地、精准地浇灌自己的希望,可他的希望在哪呢?中年跌落的致远,虽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他的身体似乎有了力量——来自榜样的力量,或者说,来自父亲的力量。
半睡半醒的老马忽惦起一桩事来,他唤醒刚睡着的仔仔:“仔儿,你知道你妈的生日是哪天吗?”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仔仔说完翻个身接着睡,而后又大喊:“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太奇葩了吧!你孩子哪天生的你自己不知道?哪有父母不知道孩子生日的!”
“我孩子多记差了!我只记得她冬天生的!”
“冬天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你记得好准呀!我觉得你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仔仔抱怨完自己睡了,老马被怨得不顺气儿,只一个劲儿地默默重复十一月二十四这个日子。惭愧!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这个小女儿过过一次生日,自己老了英英倒从没错过他的一次生日,每年掐着点寄东西回来——什么手机、鞋子、泡脚桶、按摩椅、羽绒服……大到家具小到袜子鞋垫,周到得很!
多年来,老马沿袭着他爷爷、他父亲的那一套,他总以为自己重男轻女薄待女儿是人之常情,也总以为英英给她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对女儿如何,那些父亲应该的事情他有没有做到!同样是父亲对女儿,这些天从致远对漾漾的细腻中,他并没有反思到什么,只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致远做得好。
仔仔批评得对!他似乎亏欠了自己的小女儿——很多……很多!怎么他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个事呢?老马被这个事实惊得有些揪心。
周五一早仔仔先走了。致远给漾漾收拾好以后,带着漾漾来到老马跟前。
“漾漾给爷爷作个揖!”致远在旁边教漾漾。
“干啥呀?”老马坐起来问。
“今天考试,你说爷爷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试考个第一名!”
“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第一名!”漾漾一边作揖,一边跟着致远学这句话。
“好,爷爷祝你像咱地里的入伏高粱一样——天天向上!不成不成!这样说,今天爷爷祝你考个女状元回来,好不好!”老马将合住的扇子在漾漾脑门上轻拍了三下,致远拉着漾漾便上学了。
吃完早点,村里又打来几个电话,老马不耐烦,能赶快挂的赶快挂了。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觉得他才是马家屯村长的不二人选。这人叫马承恩,四十来岁,专科毕业,在外面混过很多年,父母走后他把家里的地组织起来,全部种成果树,很能干也勤快,脑子活泛人也朴实,这几年承恩还从他老丈人那村里承包了二十亩地种五谷杂粮,每年赚不少钱。此刻老马特别看好承认,人不是非也不势利,只务实不务虚,且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谈领导力是差了点点,可说到对村民的带动或榜样影响,那承恩绝对不差……想到这儿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
聊了半个小时,先是一通夸,然后问他村长选举的看法,接着老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把村长的便利之处给他列出来……承恩没拒绝也没应承,只说考虑考虑,老马急得敲拐杖,他倒风轻云淡的。
挂了电话,手机提示没话费了,老马给致远打电话,果然打不通了。不知道这里的移动营业厅在哪儿,正用手机的时候没费了。他喊来致远,谁知致远站在那儿不到三分钟的功夫,便给他手机充了两百元话费。老马啧啧称奇,把充话费的过程问了三遍才勉强听懂是怎么回事。
科技社会已经发展到了老马无法理解的程度了,他那一辈人的所有优势随着年龄的加深在渐渐消散。任何一代人的老去无不透着冰凉和绝望。他兴许真是老了吧,年轻时他热衷于挑战一切未知的东西,中年后但凡他不懂的也会较着劲儿去弄,六十岁后他不懂的直接撂给下一辈人处理,如今他连他为何不懂也搞不懂了。
午饭后,致远带着雨具去幼儿园参加漾漾的毕业典礼。因为下雨的原因,户外表演无法进行,最后每个小班的毕业演出定在了室内,老师觉得家长如若坐着小孩表演不方便,于是狭小的屋子里家长们肩挨着肩、身贴着墙站成一圈。先是小朋友们表演节目,花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幼儿园园长讲话,用了半个小时;然后是公布期末成绩和颁奖,又是一个小时;最后是小文老师讲话,一个一个地认真评价小朋友,一来二去又是一个小时!
四点半,致远从那屋子里拉着漾漾出来,膝盖僵硬,两脚也不灵便!还好漾漾的表现不错,成绩位列小班第三名,致远十分欣慰。出了幼儿园,他先给漾漾穿好粉色的小雨衣和粉色的小雨鞋,然后打着伞牵着她的手往菜市场走。
“漾漾,恭喜你呀,放暑假了!”
“什么是暑假呀?”
“不用上学专门休息的大长假就是暑假。”
“是不是跟……铃兰花冬天不开花专门睡觉一样?”
“对对对!所有的花花草草均有假期,冬天的叫寒假,夏天的叫暑假!”
“爷爷昨天晚上说他家的杏子树摘完果子要睡觉了,杏子树睡觉是不是也是放暑假呀?”
“是的!爷爷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杏子树睡了,宝儿也要睡了,说星星睡了,宝儿也要睡了……”
“宝儿是谁呢?”
“就是我呀!”漾漾指着自己笑着大叫。
“暑假你和爷爷待在家一块玩好不好?”
“好呀,可是……他喜欢吵架,我不喜欢。”
“嗯,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要……”
“我想让爷爷笑,不想让他吵架!”
“那你可以告诉爷爷呀!”
“嗯。”
“今天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炒鸡蛋!”
“好,爸爸给你做炒鸡蛋!”
父女两买完菜回家后,漾漾第一时间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奖状,去老马跟前邀功。
“爷爷,你喜欢我的奖状吗?”漾漾举着奖状让老马看。
“喜欢喜欢!”上面什么名次也没有,老马不解。
“你得了啥奖?”
“甜笑宝贝奖!”漾漾神气十足。
“甜笑宝贝?哈哈哈……是憨笑吧!老师应该给你颁个憨笑憨福奖!”
“什么是憨福?”
“哎呀啥是憨福……甜笑就是憨福吧!那你们考试你考了第几名!”
“爸爸说我是第三名!”
“哎呦喂!探花呀!不错不错!以后爷爷叫你小探花好不好!”
“呃呃……好吧。爷爷你喜欢的我的粉红色小雨衣吗?”漾漾穿着她的卡通雨衣在老马面前转圈圈。
“喜欢喜欢,宝儿,外面在下雨吗?”
“是的,爷爷那你喜欢下雨吗?”漾漾问老马。
“嗯爷爷不喜欢,你喜欢下雨吗?”
“我喜欢。”
“为啥嘞?”
“因为下雨的时候很安静,就是……街上的拖拉机和车全是静悄悄的!”
“什么拖拉机?”
“修马路的拖拉机!爸爸说城市里每天都有修马路的,还有盖楼房的,它们特别吵,可是一下雨它们立马安静了……你听听!”
“哦!”老马点点头,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因为他们害怕下雨,也害怕打雷……”
“哦!你是说那开拖拉机的人吗?”
“嗯!爷爷你知道鸟最怕什么吗?”
“打雷?下雨?”
“不是的!鸟儿最怕吃不到虫子!”
“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吗?”
“我怕啥呀?”老马指着自己十分好奇地问。
“爸爸说你最怕抽不到烟,他说你跟小鸟一样,没有烟可不行!”
“哈哈哈……你爸爸说的没毛病!”
“可是我特别特别想要养一只小鸟,爸爸妈妈说不行……”
“为啥呀?”
“他们说我太小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鸟!”
“人家小鸟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你干嘛要圈养它?”
“因为到了冬天,没有虫子它会死的!我不想让它死!”漾漾侧着头一脸担忧。
“哎呀,外面的鸟多得跟蚂蚁似的,你屋里放不下!”
“可是我很担心它饿死呀!”漾漾噘着嘴不高兴。
“哎呀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有追求的人呀!是这样宝儿,你别担心鸟的事了,你还是担心爷爷吧!”
“担心你什么?”漾漾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爷爷没烟抽了也会死的!你赶紧救救爷爷吧!”
“怎么救呀?”漾漾着急地问。
“你给爷爷拿烟抽呀!”
“我不是知道你的烟在哪里?”
“在餐桌呢,跑过去取吧!”
“爷爷你等着我哦,我给你去取!”漾漾转身后飞一般地冲向餐桌,像个美丽的小嫦娥一样轻盈,老马瞅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傻笑。想到以后可以像如来佛逗孙悟空那般逗这小娃子,老马很实诚地笑了。古稀之后,有子在畔是幸,有伴在畔是幸,有幼孙在畔更是幸!老马后知后觉,原来含饴弄孙这般快活,无怪乎中国的老年人如此喜欢带孩子!
晚上仔仔回来了,爷三个在餐桌聊天。
“仔仔,你昨天给你爷爷发朋友圈了?”
“嗯。”仔仔喝着酸奶点点头。
“那你待会收拾这个残局!”致远不怀好意地一笑。
“什么残局?”
“你看看你爷爷朋友圈多少人点赞!我看了惊呆了!我反正没时间弄,待会你帮爷爷操作一下!”
“啥圈来着?”老马问。
“微信里的朋友圈——你不懂!现在我帮你弄!”仔仔打开老马的手机一看,无数的红点点。
“爷爷,难不成你是村里的网红?那天我爸说几十个人送你我还以为吹牛呢,看来是真的诶!”仔仔把给老马点赞的人全念了一遍,老马像太上皇一样只管点头。
“好多人在图片下留言!还有钟爷爷和舅舅,还有我妈呐!好逗呀!我先给我妈用她老父亲的口吻回个话!”
“你自己弄吧!”老马看不清那微信上的小字,起身回房了。
仔仔后脚跟来,坐在老马床边,一个一个地问谁是谁、怎么回复……老马授意,仔仔编辑,爷孙两合伙弄到十一点方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