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是一件好事情,忙碌时人会忘了忧伤。再大的愁事,一忙起来皆被降格。
包晓星看着镜子里的人儿——皮肤暗黄发黑、眼泡子肿大褶皱、眼角现出三丝条纹、颊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嘴角两边耷拉着肉棱、两侧的发际线上一片灰白……晓星摸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两条深长的褶皱。她蓦地将镜子倒扣在床上,不想再看了。
生活已然这样了,还能更糟糕吗?她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后半生除了赚钱糊口没什么大事可操心了。
可想起她的心头肉——学成和梅梅,中年女人忍不住地舔了舔嘴角的泪。起初,她以为只有那种豪门望族的生活充满了算计,原来最最平凡的哪怕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充满了博弈和矛盾。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不可两全的追求。比如说人不能同时拥有智慧和美貌,不能同时拥有财富和真爱,不能同时得到强悍和善良……每个人都在权衡,在两个欲望之间来回踱步。想要事业会失去家庭,想要未来却失去现在,贪图热闹便失去了独处的清净和清醒。
以前总觉得富春小区里的房子很小很挤不够用,此刻,这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死寂。她想要维持婚姻,可现在婚姻每一天都在伤害她的儿女;她想要解放自己,可又怕失去了婚姻和家庭。一个中年人能够失去的东西屈指可数,何况她最珍贵的东西数来数去不过五指。
午夜十二点的包晓星坐在床上,哀悼自己的衰老。衰老总是跟死亡紧紧地黏在一块,她不停地深呼吸,以舒缓自己的更年恐惧和中年危机。
这一晚,包晓棠忽然感觉自己的世界明媚起来。竟有好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她做,亦有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她愿意去做。凌晨一点,包晓棠兴奋得睡不着了,起来去客厅里规划她接下来的生活:选专升本的培训班并尽快报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出国游,考驾照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做美容当然迫不及待……
半夜两点,包晓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在电脑上寻找她即将要去的国家、她即将要做的美容项目。狭小的屋子里,一颗心复活了。
周一早上起来,老马有些迷糊,两锅烟过后,神清气爽。他起来去撕日历,见今天的日历本上印着:2019年8月6日星期二,农历七月初六,己亥年猪年辛未月乙亥日,宜入宅、移徙、安床、开光、祈福,忌嫁娶、破土、置产、栽种、安葬。老马将撕掉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放开秦腔小声哼唱起来,今早老头唱的是《葫芦峪·祭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把兵书和圣经尽都看完。怨师兄他不该将亮推荐,深感动刘皇爷三顾茅庵。”
“下山来吾凭的神枪火箭,直烧的夏候敦叫苦连天。曹孟德领大兵八十三万,他一心下江南虎灭孙权。孙仲谋听一言心惊胆颤,宣来了江南地文武两班。江南地文要降武将要战,降的降战的战议论不安。孙仲谋砍去了公案半片,那一家若言降头挂高杆。”
“有一个小周郎奇才能干,差鲁肃过江来曾将亮搬。过江去我也曾用过舌战,三两句问的他闭口不言。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上午桂英到了公司后,先给利捷科技的王副总发消息约时间,碰巧本周三后半天利捷科技的创始人关尚贤关总没有日程安排,桂英赶紧约了下来。而后又向老钱总秘书约钱总周三下午的时间,桂英不放心还直接跟老钱总打了声招呼。两边均约好以后,桂英心里紧绷,祈祷到时候千万别出岔子,一方不来晾着另一方,场面将非常尴尬。马经理提心吊胆,将二总碰面的计划和具体安排列为本周的头等大事。
按照公司的标准,桂英这天下午订好了双方碰面的餐厅,而后打听关总的口味偏好,确定菜单和包间,准备席间用的茶和酒,琢磨要送的礼物和当天需要的东西,光这些事儿桂英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整个上午,包晓棠一直在屋子里琢磨选哪家专升本的培训机构。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咨询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选定了一家可信又实惠的机构,专业选的是对口的财务管理。
十二点时晓棠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在外面吃了顿饭,吃完饭心情好美人儿顺带做了个美甲,然后坐车去那家培训机构交培训费,一出手八千元。回来后又按照相同的流程,寻找境外旅游和驾车培训的服务机构,这一晃一天又完了。
中午老马在摇椅上迷瞪了一会,起来后在屋里抽烟。实在无聊了他打开电视找老家地方台的新闻,谁想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又在屋子了乐此不疲地溜车,来来回回地溜。老马只见个小鬼跟苍蝇似的在电视机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心烦,忍无可忍。
“宝儿,过来!”老马坐在沙发上朝漾漾勾手。
“嗯?什么事儿?”漾漾停下车,站在一丈外回头笑问。
“你骑车骑了好一会啦,累了,来来,爷爷教你念经怎么样?”老马背靠沙发关了电视。
“你说什么?”漾漾滑车滑到老马跟前问。
“念经!爷爷教你念经!”
“爷爷你说眼睛吗?”漾漾指着自己的眼睛问。
“念书!爷爷教你念书!”老马笨拙地说了一句秦味极重的普通话。
“那好吧!”
“来!你坐这儿!别再晃荡了!”漾漾溜车过来,将爱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好。
待漾漾爬上了沙发坐了下来,老马说:“那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好不?”
“好哒!”漾漾调整身姿以跟爷爷保持一致。
老马十指相交,闭着眼睛念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漾漾飙着口清脆的童子之音学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
一老一小大声地在屋子里念经,正在书桌前沉思的何致远,一听家里回荡着不一样的另类声音,十分好奇。他假装喝水出来看动静,只见老的瘫直身体闭着眼睛念一句,小的晃着两脚瘫睡在沙发上也闭着眼睛念一句;老得声音洪亮厚重,小的声音俏皮轻灵。这场景如春风一般温馨悦目,关键是他们嘴里的内容引起了致远的极大兴趣。
“爸,你还懂《道德经》呀!”致远端着两杯纯净水走过来,将水递到老小跟前。
“我小时在学堂学了几段,先生教的,我哪知道这是《道德经》!”老马说完把喝完水的空杯子递给了致远。
“是!是《道德经》的最后一章。”致远的笑里露着敬佩。
“她一直在这儿溜车,溜了上百趟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叵烦得快疯了!想着把她拉过来教她念经,让我这两眼两耳也歇会儿!”老马说完又瘫在了沙发上。
“漾漾,跟爷爷好好学,听见没!”
“嗯!”漾漾说完,把水杯也递给了爸爸。
致远放下杯子去了趟卫生间,待回屋后坐下来静了心,又听得一段儿:
……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
下午五点多,漾漾念经念烦了,悄默默溜回了自己屋玩玩具。老马觉屋里闷,想去顶楼看看夕阳、透透气,遂跟致远过来打招呼。见他屋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人,老马又奔桂英屋里走,到了他们屋大床边时听到有洗东西的声音,老马闪着身子一瞅,只见何致远坐在几寸高的小板凳上洗东西。老马敏感,仔细一看,是女人的内裤!老头五官受刺心中不悦。
“欸爸!你找我?”致远一回头见老马在。
“呃对,我上去一趟,抽锅烟,跟你说一声。”
“呃……我马上要买菜了,要不你带孩子一块上去。”
“那她跟我去吗?”老马指了指门外。
“我跟她说!漾漾!漾漾!”致远在卫生间里大喊,老马站在卫生间外无措。
“嗯!我来啦!”漾漾一路大跑跑到致远跟前,小身板哗啦一下扑到了致远背上,两手抱着致远的脖子说:“爸爸你找我什么事情?”
致远双手握着条玫红色的内裤,毫不避讳地跟孩子说:“爷爷要去楼上,你跟爷爷一块去好不好?”
“为什么?”漾漾撒娇。
“爸爸待会出去买菜,你想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去楼上骑踏板车!”
“嗯……那我还是去楼上骑车吧!”小儿实诚。
“那你跟爷爷一块去吧!爷爷现在要走了!”
“好吧。”
漾漾一转身疾步出屋去找她的三轮踏板车,老马拄着拐杖也跟了出去。
老人换了件衣服,带好自己的打火机、水烟袋、扇子、手机等随用东西出门了,漾漾骑车跟在其后。到了顶楼以后,漾漾似放飞的小鸟一样,在畅通无阻又宽阔敞亮的地方使劲儿地滑车,一步能滑两米多。小人儿在车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快感。坐在水泥台子上的老马眼望南天白云层层块块,耳畔吹着清风轻盈无迹,心里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爷们给婆娘家洗内裤——成何体统!体统何在?
此时此刻,咖啡店里的钟雪梅,穿着好看的工作服,动作利索地在店里忙活。虽是初次工作,但十七岁的姑娘勤快又聪慧、上手快且用心学,才几天功夫就从适应工作步入到享受劳作的阶段。
此时此刻,十五岁的何一鸣坐在狭小的教室里,西瞧一眼黑板上的白字,东瞥一下身边的顾舒语,从未有过的赏心悦目!少年郎只觉整个世界洋溢着浪漫又喜庆的声光,宇宙中处处飘荡着甜美又清香的风味。
此时此刻,昏暗的小屋里,一盏柔和的台灯开着,八岁的钟学成坐在姐姐的小书桌上,认认真真地算数学题。二十三乘以七十二等于……二三得六、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三年级的暑假作业对他来说依然有点难。
晚上七点半,老马在客厅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饭,仔仔在屋里休息。四岁半的何一漾坐在客厅的地上,自个人翻着一本画册,自己跟自己聊天:毛毛虫偷吃了花瓣,所以变成了花蝴蝶,花蝴蝶嘲笑秋天……所以她又变成了落叶,落叶不喜欢冬天,所以它藏在雪花下面——睡大觉……
桂英今天绷了一天的心,早累了,一下班就开车回来了,八点到家时刚赶上家里的晚饭。待众人吃完了走开了,老马压着嗓子皱着眉头对看手机的桂英说:“你这么大人了,检点点!”
桂英一听那话刺耳,十分困惑,她放下手机严肃地问:“我怎么不检点了?”
“你的裤衩子咋让他洗?你个婆娘家不洗让汉子洗?丢人不丢人!”老马用食指敲着桌面。
桂英仰头张嘴吸了一口气,又抿着嘴将气从鼻孔中送出来,而后缓缓地说:“我这一天天有多忙你看不见吗?我老公给我洗内裤——这自己家里的事儿,别人怎么能知道?我自己合法合理地赚钱过日子,怎么丢人啦?怎么不检点?”
“你个婆娘家不干你该干的事儿,你让男的……”老马急促地拍着桌子,忽然间电话响了。老头蹙着一脸的皮肉停了嘴咽了口气,从裤兜里掏手机。
桂英插空冲老马一字一字地说:“天天闲得!莫名其妙!”说完这句蹭地一下踢开椅子,拿过手机甩着胳膊回屋了。
“喂?谁呀?”老马叹着大气打开手机问。
“建国叔,我是铁生他子袁建成。你忙不……现在?”
“哦!建成啊,不忙不忙!你大咋样啦!”
“建国叔,我正跟你说呢,我大走了!昨天下午六点的事儿!”建成声音沙哑低沉。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啧咝……哎呀!”老马放声哀叹,摇着头拍桌子。
致远以为父女两吵起来了,他赶紧捧着洗碗抹布出来看,只见老头神色迥异。
“叔,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在殡仪馆摆了灵堂,明天送我大火化,就问问你来不来?”
“来!哎呀来!肯定来!呃……”老马拉着长音问:“我前段时间见你大,不是好好的吗?”
“是,突然恶化了,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最后……不行了给。”
“哎,我明天去,早早过去!棺材、寿衣啥的你咋弄嘞?你现在需要啥帮忙的直接跟叔说!”老马擦着汗撩着白发问。
何致远一听老马提“棺材”、“寿衣”,想是大事了,他站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神色庄重。
“不用!殡仪馆啥都有!你过来就行,我大临走前也说过让你过来送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两天梦到你大找我了!那你……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早过去。”老马浓眉紧皱。
“好,呐……叔我挂了。”
“好好好!”
袁建成挂了电话,老马也挂了。挂完电话后老头摇头叹气,一口一个老天爷,心中惊悸,皮肤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