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建成走了后,她媳妇也出去了。老马见灵堂里没人了,遂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棺材跟前,想挪开棺材盖瞧瞧老大哥最后一面,奈何如何也打不开。仔仔贴在老马身后不停地戳一戳腰背拉一拉衣服阻止爷爷,老马听见仔仔两排牙哒哒哒地哆嗦,也放手作罢。他转身指使仔仔去端凳子,仔仔噘着嘴不去。老马见仔仔脸色发青全身紧绷——还是娃娃家的心性,无奈自己端来凳子,坐在棺材旁边,想着为老大哥守一会灵。
“你害怕的话,出去待着呗!”老马对仔仔说。
“我不敢!爷爷你送我出去行不?”仔仔的脚尖挪来挪去,脸始终不敢对着棺木。
“啧!你怎么这么胆小?”老马仰起头望着少年,双眼小觑。
“我……我……我不认识他!又没见过!”仔仔气得跺脚,连生气时也压着嗓子轻轻发火。老马想让他练练胆,于是坐在棺木旁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拐杖龙头。
十分钟后,仔仔瘆得不行,大步走出了灵堂,跑到院子里,用八月晌午三十多度的阳光来保护自己。殡仪馆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少年两手抱着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远处有个风吹草动竟能惊得他一身冷汗。十分钟以后,仔仔无聊又恐怖,没法子,他轻轻跑进灵堂又黏在老马身边。
“你这衣服上咋有花花呢?”老马指着仔仔黑T恤背后的图案问。
“不是花!是英文字母!”仔仔靠着爷爷背对棺木小声说。
“写着啥字?”
“AreyouOK。”
“啥意思?”
“你好吗。”
“啊哈哈哈哈……”老马忽然大笑,笑得咳了起来。
咳完后问:“你咋穿这个?这字不合适。”
“我妈挑的!”仔仔拍着大腿,一脸无辜。
“你这字……哎!”
“我妈说这个……袁爷爷……他看不懂英文,她说没关系!”仔仔说话时指了指棺木。
“哈哈哈……”
老马颤笑不止,扶着棺材出了灵堂,坐在花坛边的瓷片上醒神抽烟。
那两个亲戚下午五点到了殡仪馆,一进灵堂见了遗像扶着棺材先哀嚎一通。哭完了建成安排火化,众人将老袁的棺材推到了殡仪馆后头的火化区,老马爷孙两、那两个亲戚和建成媳妇先出来了,几人在灵堂里无事闲聊,等着火化结束。晚上七点建成也出来了,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老马至此,难过不已,右眼默然淌下一滴泪——只一滴泪。
骨灰盒寄存好以后,建成领着亲戚邀请老马一块去吃饭。老马婉言拒绝,和建成告别后领着仔仔回来了。八点半回到家里,桂英、致远和漾漾早坐在餐桌旁等着爷孙两开动。换完衣服洗了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饭来。
“今天怎么样?”桂英问爷孙两。
“跟我想象中的差别好大呀!天壤之别!”仔仔饿得腮帮子里鼓鼓的全是饭菜。
“有啥差别?”致远问。
“啧!他们的灵堂跟人家的灵堂根本没办法比,啥也没有,就棺材和遗像——没啦!也没啥人!而且……我跟我爷爷穿着黑色的鞋、背着黑色的包,但是那个爷爷的儿媳妇拿着蓝色的遮阳伞、穿着红色的皮鞋!”
“你没吓得尿裤子吧?”桂英调侃。
“怎么可能!我在殡仪馆待了一天呢!要是参加另两家的葬礼我一点也不怕,但是他们家的……有点瘆!上午我和爷爷早到了,他们快十二点才到!下午又不见人,晚上来了两个亲戚,哭得很惨没流眼泪,火化完了他们就在那儿商量吃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葬礼!好讽刺呀!”仔仔现出一脸瞧不上、不乐意、很无奈的神情。
“哎!”老马靠后仰了仰身子,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妈,你知道为啥他家葬礼这么简单吗?因为人家殡仪馆规定尸体免费存放三天,多了要掏钱的,他们不乐意出钱!还抱怨那里的东西这个贵、那个贵……”仔仔在饭桌上大段大段地吐槽葬礼上的种种奇事,老马一直在沉默。第一个吃完饭的老头擦完嘴离开了餐桌,去阳台那儿抽烟。
前两天发高烧,老马烧得人事不省。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老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抑或下了地狱。大脑被药物一点一点地麻痹,意志薄弱得只能服从药物时,他真得以为自己死了。在那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间,他在回忆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他凝视自己死后的躯体,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
人老一时,麦老一晌。人生百岁,总是一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老马想喝酒奈何无酒,只能一锅连着一锅嘴不停空地抽烟。老大哥死了,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葬礼。他生气袁建成,却气得绝望。老马忍不住得啧声摇头。
那葬礼太寒酸了!寒酸得伤人!
在城市里,人怎么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那般寂静地离开,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老马吐着咽气,接受不了城市对人尊严的无视,接受不了城市对人之死的不正视、不重视和不优雅。
关于葬礼,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传统。亲朋在病重时的探望,是对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别;擦净身体、穿上寿衣,以最纯净的肉身别生赴死;认识的人们纷纷赶来哭丧,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舍离去的魂灵;于是人们设置了灵堂以作为他灵魂告别人世的专用场所——与亲人道别、与村庄道别、与人间道别、与自己的肉身道别;庄严浩荡的出殡、下葬、宴席是为了庆祝这个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一道轮回;最后在守孝时有人长久地哀悼他、念叨他,倘好多年以后还有人为他烧纸、扫墓,那真是可乐可喜,至少亡人还有机会出现在亲朋的梦里解一解烦、聊一聊天、说一说生前诸事。
中国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它让死亡成为一种仪式——轮回的仪式,甚至如初生一样是喜事般的仪式。
之所以在乡村人们不那么惧怕死亡,是因为所有乡人从小开始接触死亡。穿着开裆裤时在邻家的葬礼上偷吃糖果,五七岁时跟着大人去亲戚家哭丧、出殡、吃酒席,懂事后探望即将去世的亲人,成年后穿着丧服走在某位曾疼过自己的亲人的送葬队伍里……
城市删除了这些流程,让隆重的仪式失去了举办的场所或土壤,让一个人优雅地死去变得不再可能。老马惧怕的也许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独、没有价值,如同秋叶一般。
一个人若连死亡也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该多悲惨呀!就这一点来说,老马此时此刻便想一脚奔回他的马家屯。能死在自己待了七十年的屯子里,不哗然也是幸福的。
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腐败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