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9中》的第一部分。)
“还有!娃儿晚上咋又吃的是油泼面,那面条那么硬那么粗,小孩子哪消化得了……”里外不顺的桂英在阳台边叨叨叨个没完,气还没出,只传来一声猪哼哼——老头儿起呼噜了。
“天呢!吵个架还能睡着!”桂英悄悄走到老头正面一瞧,果真在躺椅上睡着了。她气恼又好笑地长叹一声,将摇椅边上的西凤酒收走了。
“快点写,写完了早早睡觉!”九点多,桂英侧躺在漾漾床上,催着趴在桌上的漾漾写作业。
漾漾迷迷糊糊地照猫画虎,明天的“明”写到第三行成了朋友的“朋”,坐在边上的桂英一心想着工作上的事儿,哪里看得出白晃晃的灯光下一排排抄错的字。满腔的心事无人倾诉,马经理一人靠在女儿的床头,怨着愁着忽地给睡着了。漾漾正写着作业,不防备听见了妈妈的呼声,抬不起眼皮的小人儿就势爬到妈妈身边,三五秒也睡着了。
仔仔晚自习回来在卫生间洗澡时,桂英忽然醒了,一起身赶紧照料漾漾睡好,收拾客厅时致远也回来了。
“哎呀,你终于回来了!”桂英打着哈欠说。
“怎么啦?”新长出一茬胡子的何致远换了拖鞋走到沙发边问。
“工作的事儿,憋死我了,刚才愁得给睡着了!哼哈……”桂英停下手里的活计,盘腿坐在沙发上和致远聊。
“累坏了吧!”
“累倒不累!哎,今天……我们公司的Joden你知道吧?”桂英靠着老公的肩膀问。
“天天听你说——脚蹬子!”
两人噗嗤一笑,桂英接着说:“今天他主持业务会议,当着所有人的面指出我的业务管理工作这里那里不到位,最后制定了十条业务目标,其中六条根本不可能完成!哎呦,气得我……”
“你没做怎么知道不可能完成?”致远搂着妻子的胳膊问。
“哪些能完成、哪些不能完成,我还看不出来吗?他是故意针对我!连隆石生会议后也来我办公室里唉声叹气说干不下去了,还说要‘公车上书’呢!哼!”
“‘公车上书’!呵呵……你们公司这帮人真逗!可别真这么做,历史上最出名的公车上书以失败告终!”
“哎呀呀!就你有文化!”桂英嗔了一声,继续惆怅地说:“隆石生啥意思我懂!哎,我担心我这个经理干不到今年年底咯!”
“这么严重!”何致远一动不动地掩饰着自己的惊诧。
“啧!最近公司太动荡了!本身效益不好,Joden还到处拉拢中高层,听说连行政部的经理、协会部老员工、后勤负责采办的老刘也被他拉去请客吃饭,又是送礼又是提拔表扬的!我给大的烟叶就是他送的,可惜……他现在对李姐仇恨很大,我不知自己……不知道老钱总是知道不言还是压根不知!反正据我对李姐的了解,她断然不会在老钱总面前说Joden的半个不字!”
“公司里的勾心斗角历来这样,要不然人咋说是‘办公室政治’呢!”半生待在校园又多年独处的致远哪里能应付得了妻子现在面临的处境,他的通透只能用在与己无关的复杂上。
“隆石生……幸亏隆石生跟李姐是一起打拼过来的,要是他跟花海洋一样也投了Joden,那我真不知道我这个经理该怎么当了!现在最高兴的人恐怕也是他了!这次展会不利,我这个经理要是被抹掉了,下一个上任的肯定是他!他有资历、有实力、有脸面,当初要不是他和花海洋两人斗得你死我活再加上王福逸的力荐,哪有我马桂英什么事儿呀!现在Joden处处针对……”
桂英频频叹气,致远知帮不上她,只能沉默,静静地搂着妻子听她倾诉。文人哪里干得了斗争这种事儿,文人的那点气魄情节也只在笔下流淌流淌罢了,若真面临真枪实干的情景,相信没几个文化人有勇既有谋、利用了时又抓得住机。面临经济巨压的是她,应对复杂矛盾的是她,自己能做的只有在后方帮她减轻压力。
何致远才上了几天的班,就已明了普通人赚钱不易。他每天那么努力地干活,得不到待在办公室里那些超市高层的一个尊重眼神,所有人都觉着给你钱让你干活是理所应当的,他们觉着不必再多余地支付尊重、称赞、感恩或者是其他额外的东西;他们吝啬地连一句谢谢、辛苦了、休息下喝杯水、擦擦汗凉快会儿也说不出口;他们高傲地总是假装无视这些下苦力的导购、保安、搬箱子的、蒸馒头的、扫地拖地的……
不知道妻子这些年在公司面临的是何种环境,原先他一直以为销售相对于其他职业还算是轻松的,可慢慢地他开始欣赏桂英那张嘴豁得出去什么好话都敢说、羡慕她为了一单生意不顾一切、心疼她身处复杂的矛盾和激烈的利益争斗中。
他的英英之所以那么拼,归根结底是为了这个家。这几年家里只有她一个赚钱的,如今即便自己上班了,一个月四千多的工资还不够家里开支的一半。他的安逸、清高是以妻子的劳苦为代价的,致远想到这里,眼眶忽地湿润了。
“爸呢?”致远岔开话题。
“喝多了,睡了!哎,今天漾漾老师给我打电话,你猜为的什么……”桂英换了副口气,欢喜地抱怨起了儿女和老父亲。夫妻两一聊又聊到了很晚,仔仔回房睡觉时也不忍打搅黏在一处的爸爸妈妈。
十一点半上了床,致远一沾床便睡瓷实了,本起了困意的桂英一想到公司那摊事儿,累得乏得硬是睡不着。自己这个经理还能干几天?虽远远没到这一步,但是她已经开始为此焦虑了。
刚进入社会时,她特别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离职比离婚还难,现在豁然了。倘若一个人在一家公司里没有得名得利或得到他稀缺的被需要、被重视、价值感、尊严感,那他离开这家公司几乎是分分钟的事儿。人们之所以焦灼地想离职又离不了,该是那里有他需要的也有他不能容忍的。权衡,在理想的和现实的之间,总是困难的。
何况,很多人的离职是出于情非得已——公司不按合同支付报酬、工作内容莫名加倍、严重侵犯私人生活、被迫卷入剧烈的派系斗争、部门里内斗失败、莫名被剔掉、效益不好被逼离职、公司出现危机或重组变革……非自愿离职几乎存在于所有的公司内部,也几乎发生在每个职场人身上。不知将来自己会以何种面目离开安科展。
不可否认,马桂英常常为自己能待在安科展而感到荣耀、庆幸,公司给她的报酬使她还完了房贷,公司给她的职位让她在行业里被认识、被看重,领导同事对她的信任给了她所未有的自信和职业快乐。可以确定的事实是从进了安科展,桂英从没有过离职的想法。可眼下的情景,令她窘迫,虽有李姐的支持,奈何今年下半年的展会从各个方面来讲远远达不到老钱总期待的甚至是自己期待的效果。
十一月的展会真得很难交差——桂英近来为此失眠上火。对于一个注定的败局,人们习惯于要找一个归罪者,这样才能把一切的逻辑说得通畅。马经理可以在李姐面前倾诉是客户的原因、市场的原因、展会品牌威力变弱、竞争对手崛起的原因,可向来骄傲的老钱总、渴望永远盈利的中高层、笃定要成功要突破的新总裁和跟着她希望能多赚些钱的业务员如何能接受自己的那一番说辞呢?
最关键的是,马经理自己也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她没有王福逸那般的领导才能和应急谋略,当上经理以后她的业务量一直未超过隆石生、花海洋这几个资深老人,面对复杂的工作环境作为女性她敏感脆弱,面对比自己年轻很多的领导对她的公开质疑、批评和不信任,她没有办法平静地接受。好似通风、浇水、土质、肥料、采光全过犹不及的一盆花儿一样,她开不出妩媚又灿烂的花朵。
“你们班上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吗?”
“没有。”
“昨晚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了没?”
“完了。”
“呐……你早上想吃什么?”
“没想好。”
“什锦炒饭、豌豆米线、蒸蛋、肠粉、小笼包……想吃哪个?”
“呃……”
“妈妈带你去吃你最爱的豌豆米线怎么样?”
“可以。”
早上六点多,包晓星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拉着儿子准备去上学。自从那次被打以后,她再也没进过杂粮铺子了。两份工作忙得她晕头转向,每周仅有两个半天可以休息,自己忙也罢累也罢,只心疼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被大人牵扯又冷落。
学成即便不习惯,也得被迫接受现在夹缝一般的分裂生活。自打爷爷和妈妈各自上班以后,两人一个是清早五六点格外忙,一个是大晚上八九点晕头转向,大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小孩子原先稳定又安然的成长环境自然也被破坏了。早上是妈妈送他上学,下午是爷爷过来接他,晚上和爷爷爸爸一起吃饭,然后自己写作业。到了九点多,如果不是爷爷将他送回妈妈住的富春小区里睡觉,那就是睡在铺子里第二天自己穿衣洗脸、收拾书包,然后下楼和妈妈汇合,接着一起吃早餐、上学。
父母的感情发生了剧变,小孩子无法用语言去表达去形容,但一定能精准地感受到这种割裂和变化。钟学成的生活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变化,可姐姐远走他省去上大学、妈妈不愿再回到铺子半步、五口一家的晚餐时光变成了三个人凑合,这三点足矣摧毁一个八岁儿童内心引以为乐的很多美好回忆和纯真信仰。
当妈的最是敏感,儿子的日渐寡言沉默晓星看在眼中急在心里。生活的确发生了变化,从早上八点开始在服装店工作到晚上九点半准备离开麻辣烫店里,纯粹用来工作的时间占据了她每天的大多数,再算上上下班路上耽搁的,现在的每一天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放松休息。即便如此,晓星还是毅然决定每天早上送儿子上学、和儿子一起吃个早餐,尽管这要花去她两个小时的时间,过程中还一直紧张兮兮地顾虑儿子迟到或自己迟到。
千年的社会习俗将一个人的生命划分成很多个阶段,有些阶段是快乐无忧地长身体,有些阶段是为事业全力拼搏,有些阶段是盘旋在老人和小孩之间,有些阶段是与命运对赌企图多活几年……到了包晓星这个阶段,还账赚钱无疑是重中之重、首中之首。四十岁的生活注定不完美,既然不能苛求完美,那只能尽量在瑕疵中减少损失和遗憾。
目下,她最愧疚的是儿子。每天早上送儿子上学的行程看起来总是慌忙的、焦虑的、流离的,可也正是这段行程完美了她现在的不完美。他们一起聆听最后一班莺声燕语、一起迎接每一天的朝阳、一起去小吃街上吃早餐、一起手拉手走在绿荫小道上……这两个小时陪伴儿子的时光,几乎是包晓星一天中最明亮、最喜悦的时段。短暂的亲子时光激发着她的活力,分别使她和儿子更亲密。除了赚钱还账、陪伴儿子,包晓星的眼中恐怕再也没什么值得思虑的其它事情了。
聚焦的目标会让人充实,令人专注。围绕目标迸发出的努力、苦干、谨慎使她忘记了痛,也忘记了自己。至于她和孩子爸爸的关系、铺子是留下是转让、生活的未来在哪里、婚姻的旧账如何清算……这些曾经囚禁她的牢笼一转身风吹云散。包晓星将无法控制的痛苦从肉体中摘除,然后将自己可以承担的痛苦狠狠抓住,用尽力气一针一线地自我缝合,最后,等待时间给她一个结果。
作为母亲的女人,不再是一份感情中单薄而纯粹、简单而感性的女性角色了。未成年的儿女使她焦虑、催她理智、促她坚强。她因自己母亲的角色而感觉生命太过沉重,也因自己母亲的角色而触摸到了自我生而为人的终极价值。
还账的这几年注定会忽视儿子,但包晓星早做好了长远打算。亏欠儿子的她会用漫长的下半生一点一点偿还他。把儿子也送进梅梅那般纯净自由的大学校园里,将他供养成比梅梅还要优秀的人才,这个想法不知从哪天开始,化成了晓星的信念。
上午八点,老马将漾漾送进幼儿园以后,一个人在包子店里边吃边琢磨:“没有扇子,怎么过夏?这南方人的夏天还老长老长的。电风扇太冲,扇多了头痛……”老马想到这里,两口吃完了剩下的大包子,擦了嘴上的油,起身在村子里找扇子。
菜市场、干货店、小超市、便利店、五金店、文具店、烟酒店、水果店、二手家具店……好家伙,老头大汗淋淋走了一个半小时,整个村子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找遍了,愣是没找到一把扇子。别说折扇,就是蒲扇、塑料扇子,也没见着个一星半点的影儿。
怎么这么大的一座城市,买不到一把扇子呢?老马不信邪,掏出胸兜里的汗巾,在路边的长廊下擦了擦脸上脖子的大汗,然后叠好方巾,准备去大商场里的大超市寻一寻。商场里虽凉快,可走了快一个钟头了,架不住右脚的伤口发软无力。罢了罢了,大不了自己回去用纸糊一把扇子。如此想着,拍拍裤缝,打道回府。
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老马见站台光光净净的,打算坐下来休息休息。路口的站台上没几个人,边上一个老头儿,瘦瘦的微微驼背,一身衣服邋遢,两眼被骄阳逼得眯成条缝。那驼老头用两眼的缝隙肆意地打量老马,老马也用两条缝隙瞄着他看。如此互看了三四眼,老马冲那人点点头打招呼。
“绿灯!你不走?”见其他人走了,那人指着路对面的绿灯诧异地问老马。
“脚疼!”老马指了指自己的右脚,缓缓坐在了站台花坛边的石墩上。
“我腿脚也不好,比你严重多了!”驼老头指了指自己的两脚,说完也折腰弓背地坐在了石墩上,然后用手里的广告纸当扇子扇。
“那你没拐杖?”老马抖着胸前湿透的衣服问那黑黑瘦瘦的老头。
“有,出来……忘带了!”
“哦!这天热得……”老马指了指天,掏出湿了的汗巾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
两人无话了,均眯眼斜睨大街发呆。绿灯亮了又灭了,灭了又亮了。老马脚上实在用不上劲儿,受伤的地方又酸又软不敢着地,方才走个路扭扭捏捏的不畅快,这会儿只得坐在大太阳底下缓歇,他边休息边揉右脚的伤口。
“你哪里人?”驼老头瞅着老马问。
“陕西的。”
“我安徽的。你住这儿?”
老马一边揉脚关节一边点头。
驼老头见老马脸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将手里的广告纸调转方向,开始为老马扇扇子。
“不用不用!不用伙计!”老马推开了,不喜欢人离他太近,但也微微一笑感谢人家的好意。
驼老头手腕又一转,盯着街对面的红绿灯,继续给自己扇扇子。
“你给人家看孩子吧?”那老头望着远处的红绿灯问老马。
“是啊!有个孙女,天天接送啥的。”老马一提起漾漾,褶皱的黑脸瞬间开出了褐红的花儿。
“我也是,我两个孙子呢!在民治那边上学,我一人看两个呢!”那人说完,回头继续盯着红绿灯。
“一人看两个,那你了不起呀!”
“哎。没啥办法!儿子没出息,孙子又……”驼老头盯着闪烁的绿灯说了个半茬子话。
聊天中断了,老马一个劲儿低头揉脚,两人沉默了许久,忽地那人快速起身,只说了句:“我走啦!”一闪身便离开了站台,三五步到了大街上。
老马来不及打招呼,抬头看时那人已经在街上了。谁想红灯亮了驼老头竟踉踉跄跄地跑到街上。老马看灯时分明是红灯,有些纳闷。左侧的小车纷纷启动,最近的一辆银色宝马车呜呜一下刚启动,那黑瘦老头见状如此,不是吓得往后退或者站住不动,而是迎着左侧的车直往前走,见要撞上了,驼老头哎呦一声左手压着车头身子朝右边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