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起床啦!七点四十了!”
“爷爷的狗尾巴草?”
“尾巴草?”
“草?”
“赶紧起!快点!昨晚叫你早睡早睡你偏不,耍到十点才睡,现在好啦,睡得跟死猪一样,迟到咋整?人家老师有考勤呢,你一月迟到次数多了老师要批评家长的!爷七十多了因为你被人批评丢不丢人!上周迟到两回,周一迟到,今天又迟到!啥德行呀你!”
周四一早,老马叫漾漾起床怎么叫也叫不醒,用劲拍打屁股、掐脚丫子、扇耳光子也没用,急得老马起心火。没法子,老马一拍大腿,两手一伸,将漾漾抱到卫生间里,直挺挺放在洗手台上,直接给她洗脸。这下好了,点燃了一发小炮仗,嗷嗷地叫,又蹬脚又打人。
“你干啥?还打人!再打下试试?”老马真怒了。
漾漾见爷爷脸色和语气不对,不敢打了,两手互抓,小嘴嘟着,委屈得要哭。
“止住!不准哭!要哭去学校哭。”老马说完一把将漾漾抱走,来不及换睡衣,直接在睡意外套校服,头发没时间梳、袜子没功夫穿,提起东西拉着漾漾直奔家门口。
“嗯嗯嗯,我要带那个!”漾漾指着圣诞帽和米奇公仔不肯出门。
“哪个?”
“米奇!”
“不行!老师不让带玩具,你想被老师在班里批评吗?”
漾漾不答,只是嘟嘴,蹲地上耍赖。
“快迟到了你走不走?昨个玩了一晚上那破玩意还不够吗?”
“那我戴帽子可以吗?”狗尾巴草可怜巴巴地小声央求。
老马一叹,大步过去抓起圣诞帽赶紧出门。一路上老人拉着小人,老人身子向前倾,小人身子向后倒,路上一刻不敢耽搁,一口气拉到了幼儿园门口,这才给漾漾背书包、整头发、戴帽子。待老马将漾漾掀进幼儿园大门以后,幼儿园今天的第一通电铃声也响了。
这一早光叫起床叫了将近半个钟头,此刻终于甩掉了大祸水,老马心底畅通浑身轻薄,进村吃饭时到了早餐店门口,忽地一摸兜,没带手机,坏了,吃不了早餐了。无奈,老马打道回府。
一路上啧啧哎哎,不可思议,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老村长也跟人家城里人一样——不带钱包开始刷手机支付了。以前在村里有事用手机、无事搁边上,时常去地里干活为了不被打搅,老马故意不带手机。现在好了,到了城里才半年,时时处处离不开手机,吃早餐用手机扫、买零食用手机扫、下楼取快递用手机扫、出门坐公交用手机扫、遇上流浪汉心软施舍用手机扫、偶尔忘带钥匙时桂英家的智能门锁也是用手机扫。
白亮洁净的天空、广袤无垠的大海、根系交错的大树、圆如金盘的月亮、闪闪发光的海水……海内有两条比鲸鱼还大的巨型红鱼,它们正缓缓地在海中畅游。忽地较小那条轻轻一跃腾入空中,跳到离海面数十米处身子一翻,而后头朝下扑通一声钻入大海。这一跃、一钻,溅起海浪数丈之高。奇怪!站在海边的小男孩伸手去摸,明明海浪压头、海水落下,他却安然无恙干爽一身。
小男孩沿着海滩继续走,海边没有一个人,走进海滩后面的楼群中,楼群中罕少见人。许久,对面走来一弓背、微跛的老爷爷,那人从他身边走过,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男孩伸手朝那人打招呼,老人看不见亦听不见,男孩心中狐疑。往前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一片密林、一段小道、一方公园、一片繁花……无尽的路上前后无人,好不容易在一公园长椅上碰到了一个阿姨,口渴难耐的男孩想找阿姨讨水喝。他走近后朝阿姨挥手、说话、拍掌,面容空洞神态忧伤的阿姨根本听不见他说话,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眨也不眨。世界好像被施了魔法,小男孩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人、死去的鬼魂还是自己处在另一个隔绝的世界里。
路过一学校,操场上无数孩子嘻嘻哈哈在追逐,男孩为了验证朝操场上扔石头,结果石子一出手便消失不见。他蹦跳着挥手、嘶哑地大喊、愤怒地跺脚、猛烈地踢打栏杆,栏杆内的孩子们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失落的小孩坐在墙角,独自忧伤惶恐。繁星璀璨的穹顶、金色耀眼的霞光、紫红色的流星云、云中反光的自己……不觉间男孩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黄昏,口渴饥饿的他又站起来行走,忽然发现前方有两条鱼在空中嬉戏——一条红鱼比恐龙还大、一条金鱼飞若凤凰,两鱼在男孩头顶盘桓,时不时会盯着他。那黑黑的眼珠子像是在笑,男孩伸出手欲要摸鱼,却发现头顶有一层透明的、看不见的东西裹着自己,他慌乱地伸手东西南北前后左右地乱摸、捶打、揪扯,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被一个透明的蛋壳罩住了,他在哪儿隐形蛋壳在哪儿;他可以看见外面,但是外面看不见自己;他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们却听不到他的呼唤……
他被隔离了。
抱头哭了不知多久,泪尽困乏的男孩好像想起来他要去寻某个很重要的人,可他不知道他要见的人在哪里。男孩伤感、无助、惊恐地无目的游走,长久的孤独笼罩着他,终于,小男孩倒在了一棵大树下,无声哭泣。他擦泪时,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男孩浑身惊得一抖,睁眼一看,原来是妈妈。
“宝贝起来啦!去医院了!”包晓星坐在儿子床边抓着儿子的手轻声呼唤。
学成立马抽出手,两眼绵绵地望着妈妈,望了几分钟,才知方才是梦。钟学成想起了爷爷买给他的两条小鱼,抬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饼干盒子,坐了起来,见两条小鱼儿活脱脱地在水中游泳,他盯着鱼发起了呆。
“起床了,快穿衣服。”晓星从学成的衣柜里找来一身运动服扔在床上。
“妈妈去煎鸡蛋,待会吃了早餐我们去看你的耳朵好不好,乖乖的听话,我们早去早回!”
上午十点,晓星带着儿子到了北大医院,见到了之前的女医生,而后开单子、缴费、拍片子、等报告。下午两点医生看了这次拍的片子,对比了前两次的,发现右耳鼓膜自愈得很明显,最后叮咛一个月以后再来复诊。晓星于是带着儿子回去了。七八天的时间母子俩连跑了五次医院,着实累坏了。
周四一早,马桂英一到公司,又见办公室里三言两语地交耳。原来是因一则昨晚官方媒体上发布的新闻,安全科技领域两家巨头的老总因行贿被抓——恒诚科技董事长李建民、深圳威视总裁张群英昨天下午已被带走,两家上市公司的股价今早一开盘便跌停,其中恒诚科技股价下跌了百分之七,业内骚动。
昨天为裁员召开大会,员工的情绪稍稍安稳,今天又出了这档子事,唏嘘。恒诚、深圳威视是南安集团的大客户,老钱与李建民李总、张群英张总经常一块吃饭或出席活动,南安集团内部的好多同事常年与他们两家公司的经理总监打交道,此时出现这种新闻,好像映射了南安集团的某些猜测。惶恐。
马桂英不停地翻网页、拉微信群、切换论坛,官方消息之下,是无数的内幕、传言、揣测、联想。上午她一口气看了两小时,蓦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据业内大牛可靠爆料,张文成这次出事牵扯了二十七家上市公司,A股上凡是安全监控领域的大公司今天几乎一片哀嚎。单说恒成科技,旗下九家公司被调查,上下游的数十家供应商已经开始为了自保、回款蠢蠢欲动;桂英办公室外面几个买了恒诚股票的业务员嘴里啧啧、气恼至极,一夜跌了好几万,怎能不摩拳擦掌奔走相告。
张文成落··马波及的范围不仅仅是在安全领域,据报道检察机关还将对智能交通领域的领头企业金辉科技的董事长赵忠提起公诉。关于波及的企业,网上几乎每隔几分钟便有一篇骇人听闻或振振有词的分析文章从各类小媒体小网站上窜出来——某某公司股价走势、某某公司是否涉嫌行贿、某某某人涉嫌挪用公款、安全领域因某某某出现了落马现象、某某某因职务犯罪或将被立案侦查、传言某某某人跳楼身亡……骇人。
虽与己无关,但生平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马桂英着实心惶惶不安。几乎所有被传言的公司,无不是南安集团的客户。倘老钱总也掺在其中,恐怕南安危矣。南安飘摇,自己将沦为职场浮萍。忧心忡忡,办公室里所有人均替老钱总捏着把汗。可此时的老钱总在哪里呢?众人已经二十多天没见过公司领导了。这一点,无疑又给厚厚的疑云上撒上了一层黑霾。
“我今晚本来有一节自习,跟教地理的张老师换了,张庆柱张老师你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
“他今年家里有事,经常换课,说是他老妈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张老师跟我同龄。”
“哦?这样啊。哎呀……最近快期末了,又要一遍遍地重复知识点,真是够够的,重复了十几年,总想给学生们讲些不一样的新鲜东西,到头来讲的总是一模一样的。我以前有段时间老是幻想自己去大学教书,我觉得大学教书要自由很多,后来跟几个大学老师随意聊了聊,还是一样的。去年的小曲今年唱,明年的小曲后年唱,哼!”
“多少人想唱唱不来、不会唱,你能唱的还嫌无聊!”
“别介!你老这样,咱怎么往下聊?工作会有的,急什么?丧什么?”
“我没急,也不丧,我是看你像以前的我一样,不晓得外面的工作机会有多动荡,位子稳定的得多拼命!”
“我只是愁哎呀……我和我老婆加起来,也没你老婆做业务一个人赚得多。现在我小孩上大学,北京那边消费多高,那么好的学校你不搞搞交际?我一月给涵涵(邓仁辉儿子小名)两千块生活费,哪够花呢!现在关键还有四个七老八十的老人要养,我俩都过了五十了,你说还能工作几年赚多少钱?我老丈人老说他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回回一进医院光检查的费用一两千!哪个上岁数的老年人不是一身的病?我妈前两天糖尿病严重了,又进了回医院,开了一千多的药,才够吃两个月。我老爸是有啥病不吭声,怕添麻烦,他膝盖上骨质增生也不说!要不是那天看他身子趔了一下差点栽倒,我还以为家里就他身体最好呢!这一进医院才知他那骨质增生已经很严重了,一口气动了个小手术花了几万块。我俩口学校赚的工资全被医院吞走了,幸亏没有房贷,要不真是没法活了!前面十年省吃俭用存的钱,不够后面五年花销;你再说说他们老一辈存了一辈子的钱,搁今天够花几天?”邓仁辉喷着唾沫朝向何致远一通抱怨。
致远不答,他庆幸自己在养老上压力没那么大,更庆幸岳父年过七旬身体矫健,不仅没有给他们添麻烦,反而在帮他们解决麻烦。
“咱做教师的是生活在象牙塔里,可是你买衣服、买家具、看病不是在象牙塔里解决的。得亏我这些年考虑到养老压力大,一直小心谨慎有点儿积蓄,要不然我早离开学校去外面赚钱了。现在呀,我天天祈祷着我父母和我岳父母身体健康,千万别出个大病来!”
一阵沉默,邓仁辉忽然换了语气笑着开口:“诶致远,我这里有几个群,你要不要加一下?是什么群呢,这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毕业后也选择当老师的,然后我们组了一个小群,刚开始只有几十个人,是我给他们传授经验。后来加的人越来越多,多到我根本不认识,还有好些刚毕业的师范生入群求助的,也有不少已经在学校里站稳脚跟的,比较杂乱,一千多人,扣扣群,你加吗?”邓仁辉向何致远展示他作为群主的一个大群。
“加呀!你怎么不早说?”致远掏出手机扫码加群。
“比较乱,我怕你觉得里面大部分是一群小孩不乐意。”
“我都这样子,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致远笑着挖苦自己。
“里面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学校发布的职位信息,参差不齐,职校的、大学的、私营学校的比较广,北京的、上海的、成都的哪都有,具体的有教计算机的、教生物化学的、教幼儿园的也没个限制,我之前提供给你的消息正是从这个群里看到的。”
“哦!太好了。”
“这群十来年了,刚开始是我在管理,现在交给几个小孩在管。”邓仁辉说完点击同意,致远于是入了这个名为“有教无类”的教师交流群。
两老朋友又聊了大半天,晚上十点饭饱酒浓兴头满足,两人一起出店,挥手作别。路上何致远深有感慨,懊悔自己这些年一直很闭塞,封闭的性格让他四十多年来始终没有出过象牙塔、理想国,以致于有今天这样的困局。
晚上八点半,又到了睡前故事的时间段。漾漾缠着爷爷不放,听完一个故事又要一个故事,老马封藏了七十年的宝藏脑袋一经打开,什么妖魔鬼怪、神仙术士、巫术预言、奇闻怪诞、传奇英雄、离奇梦境、忠孝贞烈、死生互通、动物神话……跟决堤之水一般滔滔不绝,闸门也拉不住了。腹中源自老马太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私塾先生、乡民等过去数代人累积的大小故事,如今一桶水似的全倒在漾漾脑袋里。说来也是一种传承,漾漾这般年纪正是好奇、记事的岁数。
“爷再给你讲个黄雀报恩吧。说古时候呢有一个人叫杨宝,有一天他走到了华阴县,看见一只雀雀被一个猫头鹰咬伤了,掉在树底下,被一群蚂蚁围着,蚂蚁是想等雀雀死了好吃掉它。
“蚂蚁为什么要吃掉雀雀呢?”
“蚂蚁饿了呀!它是吃荤的,雀雀掉地上快死了就被蚂蚁盯上了。”
“什么是雀雀呀?”
“一种鸟!小鸟有各样式的,其中有一种呢叫雀儿。”
“那好吧。”
“然后嘞,这杨宝路过看见了觉着雀雀可怜,所以他把雀雀带回去了,放在一个纸箱子里,替它疗伤、喂它吃喝。过了几个月雀雀病好了,翅膀也硬了,每天早上飞出去晚上飞回来。有天半夜里,杨宝跟你哥哥一样玩手机玩到半夜三点还没睡,然后有一个穿黄衣的小童子走过来朝着杨宝拜了三拜。”
“什么是小童子?”
“小娃娃就是小童子。”
“哦!”
“这童子跟杨宝说,我是西王母身边的小天使,不小心被猫头鹰打伤了,你心地善良救了我,实在是感谢你呀。说完后,小童子把四个白玉环送给了杨宝,说您是大善人,将来位极人臣,这玉环能保你顺利。然后,小童子变成一只雀雀飞走了,再也没回来。这时呢,杨宝才知道原来那童子就是雀雀,雀雀就是小童子。
“什么是白玉环?”
“就是宝贝!跟金子、银子、人民币一样,是大宝贝呢。”
“什么是人民币呀?”
频频被打断,老马烦了,挠着头皮皱脸抱怨:“啧哎呀呀,你这问的真没意思,人民币就是钱,买溜溜糖的钱!”
“那好吧。”漾漾偷偷瞪了眼爷爷,噘嘴。
老马哎呀一声,问道:“还听吗?还有个蚂蚁报恩的故事你听不听。”
“听!”
“说古时候有个人叫董昭之,他有年过钱塘江,看见一只蚂蚁趴在木棍上,木棍飘在江上,蚂蚁从这头爬到那头、从那头爬到这头,董昭之一看把蚂蚁救了上来。船过了岸,蚂蚁也过了钱塘江得救了。到了晚上,董昭之做梦梦到一个黑衣人,黑衣人对董昭之说,我是蚂蚁王——蚂蚁的头头就是蚂蚁王,晓得不?蚂蚁王说感谢你救了我,将来如果你遇到了麻烦,你告诉我我也会来救你。”
“一晃过了好多年,董昭之有一年被冤枉成坏蛋被警察抓了,关在监狱里,这时候他想起了蚂蚁王给他托梦的事情。现在他有了困难,但是咋样告诉蚂蚁王呢?这董昭之发愁了,不知道该咋办。监狱里的人听完了他的故事,就说监狱里什么虫子没有?蟑螂啊、蛐蛐啊、蚂蚁啊、老鼠啊……狱友说你抓一只蚂蚁然后把你的事情告诉蚂蚁,那只小蚂蚁就会告诉他们的国王——蚂蚁王。董昭之一听有道理呀,照做了。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黑衣人来了,他正是蚂蚁王变的,黑衣人为了报恩,把董昭之从监狱里救了出去。一恩一报,算是了了。完咯!好听吗这个?”
“好听!爷爷我还要听故事!”
“哎呀,已经讲了好几个了,你把爷脑子掏空了……咋整呢?九点了都。”
爷孙俩斗了斗眼,老马服软了。
“爷爷教你背书行不?”
“行。”
“爷领一句你念一句啊。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三光者,日月星。”
“三纲者,君臣义。”
“东西南北中。”
“东西南北中。”
“金木水火土。”
“金木水火土。”
“仁义礼智信。”
“仁义礼智信。”
“稻、菽、稷、麦、黍。”
“稻、菽、稷、麦、黍。”
“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
“三光者,日月星。”
“光嗯——”
“三纲者,君臣义。”
“嗯——”
嗯呜一声,漾漾睡着了。老马戳了戳脑门、掐了掐耳垂,不动弹了。
“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听故事听得劲儿劲儿的,一到背书立马倒,哼哈!”
老马自言自语,轻笑几声,给狗尾巴草盖好被子,略微收拾屋子,关灯出门,心满意足。
到了周五,包晓星又去了港大医院。这回,她带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和两本病历本,见到心理医生以后,她直接将先前两次的检查报告全交给了医生,并大致讲了这阵子小孩生病、看病的过程。医生仔细翻看报告,足看了十来分钟。
“你是有什么问题吗?两次诊断一致,没有出入呀!”声音好听的女医生扶着眼镜问。
“呃,我想再确定一下。”
“我的诊断跟他们一样的。我看你已经做了很多检查了,确实没有再做的必要了,第二个医生的诊断写得非常细致,还有什么问题吗?诊断一致,下来就是对症治疗……咝……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包晓星低下了头,一时答不上来。
见多不怪,医生看出了眉目,柔和地讲:“你的问题、犹豫是在治疗方案上吗?如果是不知道怎么治疗的话,先不急。精神心理上的病不是头晕肚子痛,需要立马上药止痛。如果家长对整个治疗过程还不确定的话,我建议你带着孩子出去走一走,换个环境,让孩子精神放松一下,家长呢,顺便也定一定心神,稍安勿躁。如果家长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是慌乱无主的,那孩子一定也是慌乱的害怕的。孩子出现这种问题,如果不是学校的原因,那根结就在家长身上。”
医生又看了许久的报告,见家属没有问题也没有说话,于是又语重心长地开口:“很明显他的状况不是天生的,你要好好盘查一下到底是什么触发了孩子自闭。原因没有排查掉的话,医院的治疗并不能治本。”
晓星听得特别认真,认真到放下了自己对于儿子病情的所有坚持、偏执或自认为。
隔了会儿,医生又柔柔地安慰:“我建议这时候可以给孩子建一个释放天性的出口——玩游戏、画画、学习乐器、养宠物之类的。孩子原来的沟通门户被关死了,那么家长可以尝试着新开一个窗口。如果在原来的社交中迈不出去的话,换个环境,重新认识新的人,新的小朋友,重新开始交朋友。”
见家长沉思,医生继续:“他不愿意说话,家长不要强迫他。现在要想办法获取他的注意力,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快乐的、轻松的、有趣的事情上。要加倍地关注他、呵护他,跟他聊聊天呀、散散步呀、放放风筝呀,要让他感觉到彻底的安全、彻底的自在。家长可以先尝试一下,如果说努力了之后没有丝毫效果病情还严重了,那就要进行药物干预了。一般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家长也要反思反思。”
医生耐心地说了半晌,晓星始终面无颜色,待最终医生已经无话可说时,她才提出感谢。医生看得出家长很难过,整理好报告交给家长,连药也没有开。有时候病人或家属比医生要清楚、要清醒,他们只是需要咨询、建议或挑明后的肯定罢了。
出了诊室,包晓星长吁一声,第三次被确诊自闭症,预料之中。婚姻破碎、门店关闭、债务当头,眼前又来一座大山,晓星拉着孩子抱着资料,走着走着胸前滴了一片泪。她疲惫麻木得已经哭不出来了,泪水流着流着无力再流自然断掉。出了医院,外面阳光灿烂,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拉着温顺的儿子坐在身边,一手环抱小孩腰身,然后将他搂在怀里,又一波眼泪袭来。
白云在天上悠悠慢行,椰子树在风中微微摇摆,汽车安静地来来去去,行人三三两两地从眼前走过……被暖阳普照的明媚天地试图治愈他们娘俩,花坛里的紫色狗尾草摇着穗子试图取悦这对母子,朦胧树荫间欢腾的小鸟飞来飞去像是在为一大一小两位观众表演哑剧。
哭完之后,心情顺畅了一些。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巧逢这般的曼妙光景,不赏赏天踏踏地真是可惜。晓星在手机上搜了搜,搜到了附近两公里处有一海湾公园,二话不说,拉起儿子去看海。扫了辆自行车,她载着儿子骑到了海边,停好车后母子俩手拉手走在海边人行道上。
工作日大中午行人鲜少,前后十里空旷寂静,左右两边南风无阻,抬头打望天无碍地畅通,海水欢快粼粼泛光,海风阵阵送来白鹭几双。海湾沿岸一路浓绿相伴,茂盛的树林间投下明光暗影,远处的楼群隐成海市蜃楼,近处的草地在暖阳下一半金黄一半青翠。走了几百米,包晓星在海边挑了一处干净暖和的大石头卧躺下来。沙滩为床、顽石当枕,蓝天作帐、金乌成灯;海浪奏乐、海风起舞,万木合唱、皆备于她。
豪华饭店里,六人一大桌,个个面目油腻、姿态豪放,再细瞧全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半百大叔。
“咱这几个人十几年没凑齐了吧!这回要不是为的马兴邦,我能把你几个大爷找来?我得多大的脸呀!”秃子雷叼着烟给众人倒酒。
“这啥话呀你说的,好像你请客我们不来似的,问题是你请过我们吗?哪回不是老赵和老张付钱?你抠到家了还吆喝啥呀!咱几个知根知底的,说那场面话虚不虚!雷你自己说虚不虚!”常年在外贩卖尾货陶器的缺门牙李国远当场拆穿秃子雷。
“十几年没见,说些场面话咋啦?”
“别杠别杠!主家客家没说话,你俩杠什么?”开眼镜店的精细鬼王密批评两人。
“来来来,咱们敬一下兴邦,欢迎他回老家!”一米九、膀大腰圆的赵琼举起酒杯朝向马兴邦。
兴邦不好意思,摇头微笑,众人碰了一杯,一饮而下。
“兴邦,你这回是真留在陕西还是先看看、这边不好了你又回南方?”大肚子、做家具柜子的张雄信问马兴邦。
“还……不定,再看看。是想留,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兴邦又俯首摇头。
“留在老家有那么难吗?一天天东奔西跑的是干啥呢!”秃子雷抱怨马兴邦。
“你在外可能不知道,西安这几年的发展也挺好的,听说往后西安会成为特区呢!机会大把呐,咱这儿是西北要塞,地位很重要的。”开饭店的赵琼戳着桌子说。
“西安是发展不错,机会哪有大把?也就你开饭店开成功了一张嘴才这么滑溜!我一天天卖陶器累死累活还赚不来几个子!你渡河成功了说话多轻巧!我这几年东南西北地跑,说实诚话,还是人家发达地区生意好!我那些尾货陶器在上海、深圳卖得明显要比西安好。”
“那你咋不去上海深圳呢?”秃子雷问。
“这是啥话呀!你能撂下老婆孩子去外地混?你卖酒的从没出去过,瞧你说话这劲劲!”缺门牙的李国远挤兑秃子雷。
“你们还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瞅瞅我几个,快五十了还是光棍!”膀大腰圆的赵琼苦笑。
“你?赵琼你是找抽吗?你前妻前女友加起来不下十个,祸害了多少良家妇女,还好意思说!”李国远指着赵琼骂。
几人嬉笑打闹,喝了几轮酒,大肚子张雄信忽然抱怨:“最近碰上个客户,妈的做几个柜子要死要活的,自己把尺寸没量准,反咬我柜子做得不细致,哎呀我*他妈的,这两年生意真太他妈难做了!前几年店里来人咱都是爱答不理的,现在!倒过来了,咱成孙子咯!特别特别是我们这些做定制柜子的小店,快被那些大牌子挤死了。”
“我卖白酒也是半死不活!原先年前年后靠着春节走亲戚过年送大礼,一口气赚十来万轻轻松松,自从上面规定不让请客送礼之后,我生意是眼见着月月亏!亏到现在快周转不过来了!”秃子雷手心拍手背地抱怨。
“王密你呢?”马兴邦说完朝王密递过一支烟去。
“我还行,凑活!之前在金佛胡同有家眼镜店,生意一直不错,后来那边搞基建,门面被挡住了,生意不行了。今年年初我在北区另外盘了一家店,那店原先是卖内衣的,架子柜台九成新,我一捣鼓直接把内衣店改成眼镜店,现在两家店同时开着,勉强还行!就是跑来跑去地累,顾不来个合适的人,物色个能干的咱又顾不起、留不住!只我跟我老婆顾着两家店,周末人多时我岳母也充当服务员上场!”
王密说完,众人一阵轻笑。
“说说咱六个,三十多年前从一个学校一个班里出来的,怎么混得没一个像样的呢!”张雄信说完抖了抖烟灰。
“你不像样子不代表别人不像样子!人家赵琼的羊肉泡馍开了三家店,这叫混得不像样子?人家家家店在主干道上,这叫不像样子?”李国远瞪张雄信。
“没诶!生意一般般,南头那家店我想关了呢!赔不起了,现在计划着快过年了,万一生意好呢!如果年后生意还是不行,我只得旺铺招租了!这几年确实风水不好,是不是?”赵琼抬眼问众人,众人点头无话。
“兴邦,说说你呗!你是大伙膜拜的,被传得神神乎乎的,说说你的厂子嘛,大家都感兴趣。”赵琼询问马兴邦。
“哎……说出来你们不信,我这几年运气不好,几乎赔光了!南方发展确实好,但是变化太快、变数太多,地租、房租太贵,哪怕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说涨价租子马上能翻三番。一六年年初我工厂租赁换合同,租金真翻了三番!那一两年魔幻得很,到处租金都飘忽忽地涨。这样被整个几回,你还觉得有底儿吗?本来实业不易,赚得很少,还老被压榨。说实话,如果那边真好,我会回来吗?也怪自己没能耐吧,在哪个地方都扎不下根来!变化太快了,咱总是落后一步,总是慢人一拍!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老是背着霉运!事事不成,心都凉了。”兴邦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一桌人听得哑口无声。
“别说那丧气话,现在回来了,在咱老家扎根!你需要什么给咱几个老同学招呼,有钱的出钱,有门路的出门路,有资源的介绍资源,你想干啥不成呀!”开羊肉泡馍的赵琼拍着兴邦的肩膀安慰。
马兴邦上初中时本是本本分分的学生,奈何因跟赵琼在宿舍里通铺相挨,两人一来二往关系很近,看起来跟兄弟哥们似的。赵琼那时候一米八九、长得俊俏、嗓门特大,在学校里很受瞩目。有回因吃完饭洗碗时跟人争着用洗手池打了起来,三打一赵琼有些吃亏,跟赵琼同村的李国远上去帮忙,对方见势均力敌又喊来两个人,彼时秃子雷和精细鬼王密见状叫来了马兴邦,在兴邦和众人的帮助下,赵琼打赢了。结果,这一众人总共六个,全被学校开除。因这一事,兴邦的形象几乎被父亲老马打入地牢,从此不再信他。
说来奇妙,六个人兜兜转转,三十多年后又聚在一桌。此时个个面目狰狞、身宽体胖、弓背秃头,浑身背负岁月、艰辛和创伤。同是农村出身、同样没什么学问的六个人在社会上熬煮了三十多年后,成了开饭店的、卖陶器的、开眼镜店的、销售白酒的、做定制柜子的、到处开厂子的。这一晚,为给马兴邦接风洗尘,为迎马兴邦重回故土,六个初中同学喝到了凌晨两点四十才散伙。本心灰意冷、锐挫望绝的马兴邦见这些老伙计们这么热情,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在老家做点事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