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还没想好,先这么长吧~~明天校对,今天坐太久了,腰酸……)
“今天报道说新冠病毒存在变异的可能!咱也不知病毒咋变异,神乎其神的,整得真吓人。”司机张师傅耽着方向盘说。
“网传卫生部的专家组去湘北市调查的时候,有个专家感染了!”另一名接人的司机举着手机瞪眼。
“哎哎哎,刚发的新闻,热乎着呢,说湖南省启动了二级响应!”
……
一月二十二日十二点半,广东省界上,三个老司机围成一圈戳着各自的手机策论时政、妙算大事、评判天下。三人聊得不亦乐乎,眯神的蒋民义忽听有声,睁开眼放下二郎腿,张望后见是徐东江一队最先从外回来,老蒋赶忙下车迎接。
“哎你几个辛苦了,怎么样啊?”
“不行啊蒋总!那些村里人一见我们是外来的,早把村子四周封了——用草绳布条封的。我们绕村一圈,根本进不去,更别提找人问话、买吃的了!”徐东江双手叉腰,气喘吁吁。
“村子里也反应这么快!要是上洞村封村的话,那其它两个村子八成也封了!哎……”
“我猜是这几个村子离高速路太近,我们绕村子的时候隔那么远能看见咱们的大巴车和路上排着的‘长龙’,这些人封村可能正是怕高速路上下来人进他们村里——传染给他们!”广东人高洪猜测。
“我们还没到村里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几个人,一到村子边上,一个人影也没了!”余倩无奈摊手。
“行行行,你几个先休息休息,看看Jacky、海洋他们能不能找些吃的来。”蒋民义给四人让道,示意他们在大巴车里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双手叉腰站在路边,等着鲍冲、花海洋两队安全归来。
没多久,另两队先后回来,果不其然,两手空空。老封招呼同事们先吃些零食喝些矿泉水,蒋民义在外面来回踱步,最后无奈求助李玉冰李总。李玉冰接电话之前,多少预测到了,只等着这通电话打来。
这头来不及吃午饭,李玉冰忙着召开中层的紧急会议,商量向高速路上的十五名同事运送生活物资。八九个中年人集思广益,最后决定分头行动。安科展会务经理伍明兰和编辑部新主任林佩源开车去最近的沃尔玛采购纸巾、熟食和水果等物;安科展代理经理隆石生和后勤的罗文罗经理去买被子或睡袋;设计部经理宁广华和财务部经理席晨光出去采购照明、充电等必用品;海外部主管Eric和协会经理张领令人负责去运动用品店采购一些户外所用的急救物品:李玉冰则和赵举刚——公司副总、主管行业协会的赵主席——商量路上所用的车和司机。
南安集团派出两辆车运送物资,众人买好东西聚合后,需要将东西搬到指定的车上,下午三点,公司几十个年轻同事义务下来搬东西的场景莫名地让人感动。十几分钟后,物资归位,万事俱备。老钱总御用的老司机老乔开一辆面包车,副驾驶坐伍明兰,这辆车上装的几十个箱子全是食物——三箱火腿肠、三大袋馒头花卷榨菜、三箱子饼干能量棒、三箱子面包、一箱子茶叶蛋、五箱牛奶等物;另一辆越野车上装着十几箱纯净水,还有卫生纸、睡袋、充电宝、太阳能充电器、手电筒、电池、绳索、火机、水壶、防雨设施、口罩等等,这趟车隆石生当司机,李玉冰坐副驾驶。
四人准备好以后,在一众人的欢送下开车出发。一来一回六百公里,不知这趟运送顺利与否,这次李玉冰出于大义决定带队,并没有告诉老钱,女人想着一定会顺利回来的。谁也不知道众城会一行人会在高速路上滞留多久,谁也不确定李玉冰这趟运送物资能否有去有回。非常时期,人人提心吊胆,人人成了刺猬。
李玉冰出发后,赵举刚看守公司,另七八个中层一直待在大会议室里为这趟运送物资提供路线和远程支持。出深圳的大道畅通无阻一路顺风,众人最担心的这两趟车如何返回。喜欢自驾游、有野外探险经验的设计部经理宁广华一直在探索返程的小路,小伙子不经意成了这场大营救的幕后英雄。
这头,李玉冰加急运送,那头,花海洋等人忍不住在行业群里发嗲卖惨。安科行业几乎全行业是南安集团的展会客户或会务客户,所以花海洋将众人在车上饿得没饭吃、冻得冷哇哇、渴得没热水、憋得没处拉、堵得没人管、没电不敢开手机等现实状态拍了照片发进大小社交群以后,牵动了全行业的心。安科人在公司安逸上班的同时,亲眼见证着这场新冠病毒给行业同仁带来的偶遇。
同样下午三点,陈青叶找到婆婆所在的那栋老楼以后,停好车开始搬东西。婆婆家住在五楼,四周无人,青叶也不怕人偷,先将所有东西从车上卸下来,然后慢悠悠地上楼搬运。中午董惠芳在儿子致远房里哭着哭着睡着了,还没睡多久听到家门外有动静,她穿好大衣下了床,透过猫眼瞄,谁想瞄到了儿媳陈青叶。
“青叶你干啥呢?”董惠芳开了门缝一看门口一大堆东西,全是自己的,有些感动。
“给你送东西呢,妈你等下,还有两趟呐。”青叶说完转身下楼。
“这么多!”
董惠芳见儿媳走了,没人了她才打开家门,俯望自己的东西一时有些鼻酸。不想把咳嗽传染给青叶,她心想青叶走了自己往回搬,青叶来了自己把门关上。提走了一桶油、两袋衣服,青叶缓缓上来了,惠芳也关门了。
“妈,没事的!你确定你咳嗽是因为传染了那个病毒吗?”青叶放下东西,气喘吁吁。
“我哪里知道。”
“永州没那么严重,你别自己把自己吓住了,这个蓝色塑料袋里有药——你平常吃的那几样,说不定吃一吃自然好了。要是真是那个病毒,你给我打电话,我送你去发热门诊,该吃药吃药,该住院住院!那么多人被感染,不多你一个!”青叶靠在楼道栏杆上搭话。
婆媳两个隔着一条铅笔粗的门缝对话,氛围有点浪漫温馨,有点奇幻诡异。
“你把口罩戴好!东西还有多少?”
“还有……你的棉鞋、暖水壶、杯子、老花镜、雨伞,大概这些了。”
“你为啥拿那么多?”
“我怕你用的时候没有!你一人在这老房子里,东西不齐全怎么过?现在也不让出去买东西了,你缺了吃穿用度怎么办?哦对了,那个牛皮纸袋里是口罩,你记着哦!现在口罩可值钱啦!妈我去搬了,马上上来!”青叶说完又下楼了。
“哦。”
董惠芳听着儿媳拉家常一样的口气,心里微微放松,不那么悲凉了。青叶下楼搬,惠芳开门搬,这回朝家里搬了三趟,一听儿媳脚步近了,董惠芳赶紧把门关住,给自己也戴了口罩,防止传给儿媳。
“妈我在这儿歇会,好久没爬楼梯了,喘!”陈青叶扶着栏杆休息,其实是想和老人说说话,安慰安慰老太太。
“妈,你可别生气呀,气坏了不值当!我这一路上琢磨呢,要是我感染了病毒,可能我也不会在家里待了,我怕传染给豆豆、传染给明远最后传染给全家哈哈哈!我要真感染了,我娘家人肯定不要我了,家门也不会让进的,我……我想着我花明远钱租个豪华公寓,一个人在里面潇洒,想看电视看电视,想做美容做美容,想瘫着瘫着,想给谁打电话给谁打电话,不用跟豆豆吵架,也见不着明远那臭脸……”纤瘦的青叶说完一叹。
婆媳俩沉默了一会,见没话说了,董惠芳正琢磨怎么劝青叶回家去,不防备青叶一开口吓坏了老太婆。
“妈,我好像怀孕了!”青叶一脸难色地望向似有似无的门缝,两手却轻轻揉搓自己的小腹。
“啊?真的?真的假的?”董惠芳将门缝开得大了一点点。
“经期推迟了,你知道我生豆豆以后也不记日子,感觉好久好久没来了,上周买了那个测试的,显示是怀了。我不太确定,测了好几次,都一样。我心想这两天预约去医院检查,这不赶上了这个病毒,吓得我……”眉清目秀、小脸蛋尖下巴的陈青叶说完一脸发愁。
“明远知道不?”
“我没说。暂时不想说。前年流了那个之后,我也不抱希望了,这次还不确定呢,哎……我好希望生个女儿呀!豆豆太皮了,这么小点儿,我已经管不住了。除了会看他爸的脸色,平常哪跟我好好说话呀。”青叶一脸落寞。
“我不在,小王(保姆)不在,谁给你做饭呐?你怀孕了这大过年的,难不成让你给一家子做饭,可别折腾坏了!这时候得保胎呀!”难以抑制,董惠芳又操心起来。
“妈你别管啦!你看你,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提人家操心!哈哈哈……”陈青叶了解婆婆,亦是想借着怀孕这件事转移转移婆婆眼下的悲伤。
董惠芳一听“人家不要你了”这几个字,悲痛难言,眼红鼻酸。
“妈我告诉你,我这大半天早想好了,现在不过年嘛,又加上这病毒,我爸我妈铺子里没事,我打算把他们接过来!让他们一块来家里过年,顺便给我做饭!”
“啊?哦……豆豆他外公外婆行嘛?行嘛?”董惠芳多少了解豆豆外公外婆的性子。
“不行也得行呀!哈哈……谁让没你了呢!你放心,我有我的计划!保证到时候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家!明远和我爸……就是太安逸了,把什么都当成想当然!”陈青叶摇头苦笑,受过原生家庭之苦的她是个明白人,这也是豆豆出生后她愿意改口阿姨称婆婆一声妈的原因。
董惠芳躲在门口抹泪。
“等会儿呀,我顺道把他们拉回去,他俩巴不得过来住大房子呢!哎……让我做饭,我可做不来!一个豆豆我都应付不来,更何况是照顾三个大小爷们!妈你别管了!好好养病,缺啥了我给你解决!权当是得空了给自己放个大寒假!这些年……你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陈青叶可怜这个老人。
见婆婆良久不说话,青叶提出要走:“妈那你休息吧别哭啦!伤身体,别哭了!你这样我看着也难受。我走了,你等会自己把东西搬进去,啊。”
“好好,好!叶啊,你可得好好养胎呀!”临了董惠芳开门露出一只眼嘱咐媳妇。
下楼上车后,青叶没办法,反复思量很久,打算拐个弯把自己父母接到张家。接娘家父母过来,一来给他弟弟省了过年的开销,二来她父母过来打着买菜做饭又能赚一笔小钱,这生意青叶父母是不会拒绝的。何况,父母过来以后,有人给张家做饭,自己可以安心养胎,避免再次流产,同时也让明远和公公咀嚼咀嚼婆婆这人到底有多好。老张家这个年,不太安生。
青叶父母是卖坚果的,早年批发熟瓜子,后来开始带些西瓜籽、腰果、核桃之类的,再往后也卖巴旦木、开心果、进口松子,客流量不多,但赚得不少。老两口半辈子赚的钱全贴给了青叶弟弟——陈天宝,弟弟上学、退学、买文聘、要自考,后来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小孩上学,全程是青叶父母出钱,陈天宝除了会打秤收钱什么也不会干。这几年拼团网购的势头起来以后,娘家坚果生意的利润没了,一年不如一年。周转生意、年前囤货、小孩生病……一家五口没钱了娘家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朝女儿要,青叶偶尔没有她妈妈马上恶语相向,青叶早习惯了。
陈青叶离开后,董惠芳出来搬东西,果然心情好了很多,一门心思想着青叶怀孕的事儿。操心归操心,奈何眼下的光景太冰凉,家里光溜溜一个人,要燃气没燃气,洗用没有热水,取暖没有设备,蔬菜也不太够,想想今晨昨日恍如大梦一场;又见眼前旧景,好似她还在梦中梦里。
了解一个人需要多久?了解一个聪明健谈的人,三五天够了;了解一个木讷迟钝的人,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了解一个寡言深邃的人,也许需要更久。有些人三十岁以后才明白儿时的父母为何会那样做、那么说;有些人离婚十几年了,才体谅到前妻或前夫的隐痛和煎熬;有些人活到了五十岁甚至六十岁,才彻底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余生要想怎样的人。
董惠芳自认为自己白水鉴心、天地可昭,一心为张家只为谋个白头相守,谁成想结果如此。老张绝情,叫人心寒。
自打离开深圳、自打新冠病毒爆发以后,何致远每天会给两头家里打电话发信息,上午问一问下午聊一聊,哪怕仔仔或母亲只回个嗯、没有、还行或者表情图,他心里也是放心的。可今天不一样,上午给母亲发了好几条信息,她一条也没有回复。
“今天家里结冰了没?”上午十点发的。
当时董惠芳忙着做饭备菜。
“英英去年给你买的大衣你记着穿。”十一点发的。
董惠芳没有回复。
“西安今天特别冷,零下十几度,我跟英英也没什么厚衣服,脚冻麻了,没有厚鞋厚袜子,只能硬扛,好在医院里有暖气。”下午两点半发的。
三条消息跨了四个小时,母亲一直没有回复,向来谨慎的何致远心里奇怪,因为自从用手机之后的十多年里,只要是他发的消息母亲总是第一时间回应,何况她一直有中午午休的习惯。致远担心母亲生病了,特别担心,尤其是在目前湖南的大背景下。
依然是下午三点,思虑过度的何致远决定给母亲打视频电话,结果没人接,因为董惠芳在老房子里关机了。致远随即打手机电话,通话显示关机,他猜测母亲手机没电了,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因为母亲还有个Ipad,她不会让自己一直等着。致远在监护室外的楼道里摇头,怪自己想多了。可是母子连心,没来由的担心绕着何致远散不开,以至于他竟不知女儿高烧的事情。
深圳龙华,下午两点,漾漾被厚被子捂了一个半小时,老马觉着差不多了,自己取来体温计给孩子测量。甩了两次,测了两次,均是四十度。老人不太相信,又甩又测。仔仔着急过来问,他希望爷爷的方法能奏效。
“多少度?多少度?”
“咋涨了呢?”老马小声嘟囔。
“多少度?”少年走近大声问。
“四十度!”老马吓得吁气。
“四十度?四十几度?”仔仔急得变了声,他知道小孩长期高烧的危害。
“就四十度,多出来一个针尖尖。”老马理屈词穷。
“那是不是说明你这个方法没用?”仔仔质问。
“再等等。”
“四十多度还等?”少年又喊。
“发烧退烧也得有个过程吧。”
“赶紧物理降温吧!我是她哥哥我能害她吗?”
仔仔气得掀开厚厚的三层被子,将漾漾的睡衣睡裤卷起来露出手脚胳膊腿。然后摸着墙去了卫生间,将漾漾的两条卡通毛巾用冷水打湿扭干,然后回房来一条叠好放在额头,一条铺开放在脖子胸前。
“哦呦!”
大冬天的深圳也只六七度,老马伸手一摸冷冰冰的毛巾,心脏突地跳了一下,自己一个大人且害怕那毛巾的湿冷,这么小一孩子怎受得了,何况是湿毛巾铺在脖子上胸口上。
“你这样整她病得更重!”老马不同意这个方案,将毛巾抽走了,重新盖上被子。
“物理降温是这样的!”仔仔果断地掀开被子。
“得得得,你别在这胡来!”老马盖好被子,用厚实粗壮的胳膊掀远了仔仔。
少年捶墙无奈,小心翼翼走回房间,直接给妈妈打电话,一五一十地将漾漾发烧的事儿说了一遍。桂英轻步出了重症监护室,仰天张嘴,长长一叹,无力地说:“把电话给你爷爷吧。”仔仔去了漾漾屋,望着爷爷说:“我妈的电话,她要跟你聊。”
“咋?”许久以来,父女俩第二次通话,第一次在昨天上午,桂英提醒他防控病毒。
“你捂被子的方法没起作用,按仔仔说的来吧!现在退烧除了喝药打针就是物理降温。”桂英的语气异常平静。
“不敢!大冬天娃儿晾着还铺湿毛巾,枕头都湿了,你不怕冻着了烧得更高!”老马语气低沉,着实担心。
“哎……你七十岁了连退烧都不知咋处理吗?”桂英质问。
老马无言以对。
“你要是好好照顾,娃儿能发烧吗?能烧到四十度吗?现在这情况你让我搁哪儿去寻医院寻医生?风头正紧呢,谁敢接收发高烧的?敢接收的咱敢去吗?全国各个地方查发烧查咳嗽、所有感冒药被抢光的时候,这头我大哥还半死不活呢,你跟我说漾漾发烧了!昨天我给你打电话说没说过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看好俩娃千万不能得病!远给你打电话哪回不叮咛哪回不提醒?他连天冷了给娃穿啥衣服、早晚摸下娃额头手脚、鼻子干了咋应付都说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人家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把娃娃照顾得好好的,咋到了你手上,净是出大事!在我大哥的事上你失职,在我二哥的事上你失职,这些年除了拖后腿,你还干了些啥?不想着顺着个人的方向把子女提拔起来、攻上去、人生顺顺利利快快乐乐,你尽是搞破坏使绊子,狗屁按你的意思来!你的意思就是我大哥我二哥这辈子最大的人生障碍!现在你祸害完他俩又祸害漾漾吗……”桂英正双唇用力、牙齿咬字地说着,不防备致远联络不上母亲回到监护室休息区后找不到她,于是出来寻人。
“英英你别胡说八道!”何致远听见桂英那般说,吓得赶紧夺过手机关了。
“事儿已经够多了,别再老人出事了。”致远轻轻冲妻子说。
老马听了桂英那番话,脸上黑乎乎的没反应,那样子有点吓人。
仔仔看不清爷爷的脸,也不知妈妈说了什么,反正爷爷不干涉了,他早把妹妹身上的被子揭开两层,盖好肚子,额上、脖子还有大腿重敷了湿毛巾。老马失魂落魄,在漾漾床边干坐了半晌,见仔仔细致周到,时不时握下妹妹手脚,老马留俩孩子在房子里,自己出去了,坐在他的躺椅上。
自信令人盲目自大,自信使人以我为主,自信叫人目中无人。桂英那一番训斥,老马没觉着愤怒,反倒认同——丢了魂地认同;悔恨交加地认同;为时已晚地认同。
父母应该在子女的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桂英说得没错,那个握着方向的人该是且终是子女而非父母,他原应用智慧辅助、用经验提醒、用财力支持他的两个儿子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奔驰,他原应坐在后座上欣赏儿子带他看的风景,而不是幼稚地跟儿子争夺方向盘,更不是世俗地用路段不好来否定、责怪儿子。人始终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父母最不该用自己的意愿强力干涉,这种干涉如今来看更像是一种破坏。如此朴素的道理,老马悔恨今日才懂。沉沉的风伴着城市沙哑的奏乐,一曲凄婉的老调在云上盘旋。老马忽然懂了,释怀伴着悔恨,内疚缠着恐惧,沉重掺杂空心。
安抚好妻子,何致远跟儿子打完电话,又躲到没人处给母亲发信息,依然没有回复。致远彷徨,他再次拨打视频电话,此时刚搬完门口东西的董惠芳听手机响,一见是儿子的,手足无措。家里的环境致远再熟悉不过了,随便是哪个视角致远均能看出破绽。张家的房子阳光充足、到处亮白、装饰堂皇,而老房里的光线昏暗、墙壁发黄、挂画发黑。董惠芳犹豫要不要接,最后挂了。正反复编辑回给儿子的信息时,被挂断电话的致远又打来视频电话。惠芳理解儿子此时的心情,为不让他担心着急,董惠芳在阳台边接通了视频电话。
“妈,你怎么了今天?这么忙?”致远看到母亲的脸以后如释重负,诸多猜想烟消云散。
“这不过年了么?英儿她大哥今天怎么样?”董惠芳调整好嗓音,将视频的背景对着阳台外的天空,不防备一受冷风又咳了起来。人老了,身体格外敏感。
“还是昏迷,昨天抢救了几个小时。医院里状况不好,每天接收好多疑似病例和确诊病例,跟深圳的环境没法比,深圳起码把发热的人全送到了发热门诊。”致远想说女儿发烧的事儿,犹豫了。
“哦是嘛!咳咳……嗯……”
董惠芳一咳嗽,镜头乱晃,何致远不小心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柜子,男人立马皱眉了。
“妈你那边没事吧?我看你状态不怎么好,你是不是哭了呀?”致远越看越不对劲,发现母亲的脸颊是光亮的、肿胀的,眼睛变小了还红红的,最关键的是母亲一直在躲镜头。
“我好着呢好着呢,豆豆叫我呢,我忙去了!你在那边好好的,袜子鞋不够了自己出去买些,桂英没空子你去买嘛!可别在西安感冒受凉了。这时候感冒了……不好。”董惠芳说到这里,有点心酸哽咽,直言:“挂了挂了。”
何致远察觉出了异样,没有逼问,挂了电话。
自己家阳台的铁皮柜子自己还认不出来吗?那是父亲托人焊接的,说是放在阳台上耐晒,柜子表面天蓝色的油漆还是高中时他和父亲一块刷上去的。蓝铁柜上摆放的花盆、防雨布、杂物他怕是再过一百年也忘不掉的。哭过、咳嗽、回老房,何致远大致猜到了,只是不忍心直问、拆穿这段令母亲一直津津乐道、处处显摆的夕阳红。诸多疑问中年人解不开,只是干巴巴坐在医院的铁椅子上独自出神发呆,大脑像是在论证、论辩、证明些什么。
这些年,关于母亲在张家的生活,何致远每每问起,母亲向来只说好不提愁。她说张家给她的生活费、零花钱花不完,可张家给她的钱她全用在了张家的生活上;桂英翻她衣柜时,发现母亲衣柜里所有好的衣服全是桂英买的,张家的钱花在她身上的又有多少呢?她在豆豆眼里是个无所不能的奶奶,在明远青叶眼中是个勤劳能干的继母、婆婆,在张叔叔眼里她是个体面体贴温柔贤惠的老伴,可张家的一个一个于母亲而言又是何等角色?张叔叔对她知冷知热吗?明远对她孝顺尊敬吗?青叶能替她分担家务吗?
人服从自己的意愿,定要承受意愿背后的代价。何致远当初改变不了母亲要改嫁的决定,亦如这几年他改变不了母亲在张家的处境。他能做的只是少给母亲添麻烦,少和张家人亲密接触,少看母亲为了别人一把年纪辛苦操持的样子。桂英每从永州回来必会抱怨,他所做的只是捂着耳朵假装没听见。
母亲这辈子也离不开永州,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最大分歧。
还是下午三点,包晓棠去公司楼下的咖啡馆喝了一杯咖啡,回来后发现公司少了很多人,财务部一转眼只剩下四个人——林总监、苏双红、汤正和自己。
“诶?人呢?”晓棠悄悄问苏姐。
“回去啦!刚才公司群里发通知,说提前放年假,今天下午可以撤了。那头一发,不出半个小时,这些人走光了,怎么一个个的没一点职业精神呢!”苏双红调侃,惹得晓棠轻笑。
“苏姐你不知道,咱们楼隔壁的隔壁——那栋!呶!英明大厦,就在刚刚!被封啦!整栋楼被封啦,因为一个人!群里传言是那个人回家探亲,他老婆生产,他修完产假回深圳后咳嗽了!这哥们一边咳嗽一边上班,然后昨天严重了去医院被查出来是新冠病毒,今天上午他们那层楼全被扣住了,现在,整栋楼被封!哇塞,这哥们厉害了!”汤正冲苏姐和晓棠说。
“以一己之力封印了整栋楼,是吧!”林总监鲜少地开玩笑。
“你们没听今天的头条吗?一个湘北人出去买豆浆鸡蛋,回来后全家‘灭门’!这人前脚出去,后脚家里贴了封条,自己家自己回不去了。结果,没几天一家四口因****相继去世,这人回不去反倒捡来一条命!你说是幸运还是不行?”汤正叹息,另三人沉默。
“看来疫情在湘北很早就有了,我朋友说病毒已经扩散两个月了,这家人应该是最早那波感染者。”晓棠说。
“我猜这个人……也感染了吧……”汤正噘嘴。
“湘北确实很严重。”林国龙频频点头。
“我儿子放假后去了我前夫家,在宁乡市(虚构城市)呐!早知道有疫情我是怎么也不让他去湖南的,现在好了,出不来了!这几天我一直打电话,勒令他把我儿子送过来,结果高铁不发、飞机不飞、高速路封了,人根本出不来。我原来从不关心这些时政大事,现在一起床先看新冠病毒在宁乡市的情况。好在宁乡市离湘北市隔着好几个市、两百多公里,但我还是担心我儿子呀!”苏双红说着说着不经心地擦起了眼角。
“苏姐,没事的。你要保持阳光开心,你儿子见了才不会被病毒吓到。”晓棠安慰。
“这倒是!有道理!这几天打电话,我儿子不停地问——问病毒是什么、问病毒来了为什么他不能出去玩、问我病毒看不见怎么杀人、问为什么护士没把病毒杀死病毒还把护士杀死了、还问我奥特曼孙悟空和病毒哪个厉害……哈哈!他爷爷在家里天天放新闻,他多少看到了些!”
“我女儿也是,最近也总是问我病毒的事儿,她才七岁,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林国龙一脸无奈。
下午四点多,老钱总的秘书彭凯悦告知他李总带队去给众城会一行人送物资,钱建平得知后吃了一惊。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他躺在病床上多少知晓。气只气儿子闯出来的这么一滩事,要玉冰去收摊子。近来老钱身体不好住医院修养,一是因为十月份张部|长被双了规老钱因此心脏犯病,二是因为儿子十二月底办婚事操劳过度经常头晕,三是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老头替未来焦心发愁失眠成了问题。
思忖片刻,老钱出了医院,让小彭开车直奔公司。扛着病体回到公司,副总赵举刚一见老钱回来了,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李总他们现在到哪里了?”老马进了会议室,急火火地问一众中层。
“呃……现在刚出广州,马上到清远市。”设计部宁广华盯着电脑上的地图回应。
“去走的是京港澳高速吗?”老钱问宁广华。
“是的钱总。”
“那条路被封了!”老钱格外紧张。
“进省被封了,出去没封,回来不走这条高速!这几人已经给李总把回来的路线查好了,怕得绕很多弯路。”赵举刚解释。
“绕不怕,只要人能回来。”
老钱坐下来和八九个中层细聊,确定李玉冰暂时安全以后,他开始为公司操心。先是叫人事的制作一张表格,统计所有员工的籍贯、是否回家、回家路线等信息。而后他拜托人事经理李芳请来公司所有的湖南人,老钱亲自跟湖南的员工谈话,劝他们尽量留在深圳过年,如果因为老小不得不回老家的,老钱叮嘱这些人一定要做好病毒防控的心理准备。特别是对于两个家在湖南省湘北市的员工,老钱总一对一交谈,告诉他们防控病毒目前重于手头工作。五点钟,老钱让海外部的员工配合总裁Joden做好在国外采购口罩的准备,想着儿子还有些大用,老钱有些安慰,在员工面前不免夸了几句儿子。这些事情办完后,钱建平决定给基层员工提前放年假,留中高层在公司坐守,专门应对众城会一行人的滞留问题。
南山一栋楼因病毒被封的消息早传开了,老钱跟相熟的人求证后得知确是如此。企业领导个个担惊受怕,害怕因为某个湖南员工导致整个公司被封,与其如此不如早早放了。仅仅这一天,南山区至少一半的公司提前放了年假。包括安科行业的利捷、天成、四成等大公司以及张卓凡所在的科技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