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虎狼也似的麴硕部曲,牧民们蜂营蚁队,抵抗不了,兼有小率们被唐兵押着,传达据说是大率们的口谕,叫他们遵从麴硕的命令,搞不清状况下,只有服帖。
老弱妇孺统统被集中到了赤娄丹部的帐区安置,麴硕留下三百步卒监守;精壮男丁则打乱了,依照此前令狐奉划分的四部督,分别进驻余下的四个胡部帐区。
直到现在,莘迩才彻底明白了令狐奉为何在部督中也搞“制衡”这一套,不仅是为了平时叫他们不能一心,也是为了当下,使他们无法因为不满而聚众作乱。
三百步骑的骑都将杀尽了秃连赤奴的亲属,他的妻子兄弟、及其两个兄弟的妻子儿女,十几个人头摆到帐上。
便在人头丛中,令狐奉布设酒席,宴请大率们。
酒席的周遭尽是披甲持刃的唐军猛士。大率们的这顿酒,喝得胆战心惊,不到半个时辰,俱被令狐奉灌至酩酊。
这几个大率是不可能放他们回部的,令狐奉找了个地方,吩咐兵卒搀扶他们进去,严加看管。
“老舅、子明,还担心贺昌兴与胡牧们会不战而逃么?”
麴硕说道:“明公英睿天纵,臣等望尘莫及。”
贾珍、曹斐等皆下拜叹服。
莘迩心服口服。
拜罢起身时,莘迩不经意瞧到了秃连觉虔的首级,往其死不瞑目的脸上看了两看。
尚未忘那日晨光风寒,秃连觉虔在数百胡骑的簇拥下,皱眉犹豫,数提弓矢,终究放弃,没有引射的情景;犹记得那天碎雪飘飘,中了自己计谋的他大获回洲,骄傲的昂头骑马,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样子。
莘迩心道:“如若那日他狠下心,射死了赤奴。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小率们肩负着部督与督下各种落部民间的沟通,不可或缺,他们上边的大率被看起来了,底下的牧民亲属们亦被收管,令狐奉不怕他们闹事,没有收押他们,放之与各自的种落部民一起。
莘迩的督下被分置在了贺干部的住帐区。
从大率帐出来,莘迩刚进贺干部帐区的栅栏,秃连樊等就围了上来。
乞大力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大率这是要干什么啊?”
兰宝掌怒气冲冲,骂道:“哄咱们割臂为约,入他老狗的!却是为了收押咱们的家小!”
“宝掌,你别乱骂,听大人说。”乞大力拽拽他的衣袖,小声说道。
兰宝掌挥臂挣开,怒道:“听大人说甚么?大人管用的话,咱们的家小会保不住么?”
“你怎能说大人不管用!”
兰宝掌对莘迩本无恶感,上次发飙是因鄙视秃连樊。莘迩领他们打劫,收获丰富,在分配战利品上,莘迩公平公道,他前时又得了莘迩的长槊相赠,种种般般,他现在对莘迩是怀些敬意的,听了乞大力的话,他亦觉失言,把脸扭到旁边,气噘噘的不再吭声。
莘迩安慰他们,说道:“来日将与敌兵交战,主上也是出於安全考虑,才把你们的家小集中管理。只要你们跟着我勠力向前,为主上尽忠,他们就不会有事的。”
兰宝掌忍不住,回转脸,又怒骂道:“拿咱们的家小为质么?狗唐人!奸猾狡诈!”叫得虽凶,他也无可奈何。
莘迩安抚住了小率们,去到营中巡察,观看牧民们的精神。
决定命运的鏖战在即,说不紧张是假的,观罢了牧民们的状态,莘迩略微放松,心道:“虽皆怀怨,然家小被拿,人尽忧惧,倒无离心。来日之战,可得彼辈死力。”
令狐奉拿胡牧的家属为质之法,实为於今各国之所通用,唐人、夷人的掌权者都是这么做的。别看眼前是唐人的士兵在监管胡牧的家眷,其实这些唐兵,只要不是雇佣来,而是名在兵籍的,他们的家属现下也正在唐兴郡被拘居看管。
令狐奉在赤娄丹部的帐区内,划出了一个小的区域,给左氏及令狐乐兄妹暂居;刘壮祖孙俩跟从伺候。
没有稳胜的仗,万一落败,莘迩考虑到乱军之中,自己的安危都得不到保证,怕是更无法及时保护他们,於是给刘壮了六个从骑,单独私下嘱咐他:“你去找两辆大车放在帐边。事如有急,马上护着小小、夫人和公子、公女潜走。不要顾我,我有部曲,不会有事的。”
刘壮应诺。
“刘翁,我看你欲言又止,有话说么?”
“小小好几天没见到大家了。她知道将要打仗,非常担心大家,做了、做了此物献给大家。”
莘迩接住,是个牛皮缝制的两当。
两当形同背心,前边当胸,后边当背,故名两当。两当之此种形制,可为衣,可为甲,时下最精良的铠甲便名两当铠。铠甲不能贴身穿,得有内衬,刘乐缝制的这件两当皮衣,便是希望莘迩能够用来穿在甲内的。
莘迩抚摸皮衣,笑道:“小小嫌我的铠甲不坚,思以此衣为我遮刃挡矢么?”
却说,郭白驹担忧令狐奉闻讯窜逃,一路急行军,数日,抵至泽边二十里处。
副将叫索重,是忠诚於令狐邕的武将。郭白驹和令狐邕一样,没有打过仗,无有军旅经验。出发前,令狐邕交代他,要多听索重的。
索重建议说道:“将军,而今离猪野泽不远了,不如且先扎营,休整半日。”
“我唯恐老虏得讯逃走,怎么能在此时休整?”
“连日行军,漠上难行,兵士疲惫。不休整一下就接战的话,恐怕未免仓促。倘若战有不利,岂不懊悔?”
郭白驹嗤笑说道:“泽边的胡牧拼凑拼凑,顶多也就四五千的精壮,能骑马的都算上,无非万余。没甚具装,皆为轻骑。我军甲骑两千,便以疲师击之,取胜何难?”
郭白驹共带了万余骑兵,其中具装甲骑两千。没有带太马营,太马营是定西国的头等精锐,打些轻骑的胡牧,根本用不上。把披挂皮制铠甲的甲骑用到此战,已是牛刀杀鸡了。
他讲得有道理,索重辩驳不了,只得听他。
郭白驹催促兵马急行。
行未数里,斥候来报:泽边出来了一支兵马,约有两千余,径驰奔迎来。
“急着送死来么?”郭白驹稳坐骑上,就要分派部队前去应战。
索重说道:“将军不可!”
“为何?”
跟随在郭白驹身边的将校、属官中,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与着戎服的旁人不同,此子羽扇纶巾,一袭素氅,乘匹白马,姿态儒雅。他叫唐艾,是个流寓在陇的士人,颇有智名,得索重辟用,任职司马。
这时,他打马近前,说道:“将军,胡虏焉是我军敌手?今其不逃,反来邀战,或许有诈。”
郭白驹心道:“老虏凶狡,也许确是有诈。”迟疑了下,想道,“贼来邀击,我如避而不战,堕我士气。既然可能有诈,那我便少遣些兵马迎之,试探明白之后,再作运筹。”
想定,他尚未下令,又有斥候来报:遥见大批的胡人老弱出营,绕泽水东岸,搀扶往北。
“老弱出营?”郭白驹立刻猜到了那两千余胡骑为何没有逃遁,反来邀战的原由,说道,“原来如此!那两千胡骑,定是为了掩护他们的家小老弱奔逃,所以冒死迎击我军!”不再踌躇,顾对左右说道,“我军当疾进之!以免老虏混在妇孺里头逃掉!”
唐艾心觉不妥,猛然间,却又说不出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
郭白驹命令两个骑督:“你俩带部,迎击来贼!”
此二骑督所部俱是甲骑。
两人领命,带部曲们整甲完毕,由副马而换骑战马,合作一处,驰出行军的队伍,直往迎敌。两部甲骑共有千人,虽只有胡骑的半数,而人人一当十。
郭白驹等催马到了行军队伍的前头,从后观战。
广阔的漠原上,甲骑、胡牧两支队伍接近。
胡牧的两翼散如鸟分,或者往左,或者向右,一边吹唇怪叫,一边策马游射。日光惨淡,黄沙滚滚。千支长槊的槊尖冲前,甲骑默不作声,冲入当面的敌骑中阵,势如破竹,瞬间贯通。
上千甲骑冲阵的场面,莫说郭白驹,便是军中的将校们,资历浅、没有打过大仗的,也是从来不曾见过。唐艾望之,摇扇策马,叹道:“设有此骑三万,当横行天下。”
为始皇帝统一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尉缭曾说“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武子,就是孙武子。唐艾的这句话,乃是以孙子自比了。
依照规定,军中应穿戎装,即便不披甲,也应服褶袴。唐艾好慕风流,因为骑马的缘故,不得不穿了满裆的袴,可却仍披氅拿扇,不少的将校看不惯他的做派。
听到他的感喟,有人心道:“大冬天的划拉个扇子,不冷么?做张做势的。”
甲骑冲散了胡牧的中阵,从一部分回两部,各从本部的旗帜,追击胡牧的两翼。胡牧的两翼和中阵的残留,朝北边撤了里许,似云聚合,向西北方向退走。
唐艾发现郭白驹没有收兵的意思,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忙出言说道:“将军,已把胡虏击溃,可以收兵了!”
郭白驹此来的目的是擒拿令狐奉,不是剿灭胡牧,已将来犯的胡骑击散,打开了通路,确是可以收兵,继续往泽边进发了,他点了点头,令道:“鸣金摇旗,召甲骑回来。”
金、旗未动,一个小校指着胡牧的阵中,叫道:“那是谁?”
众人看去,见千余胡牧溃逃散乱后,露出了他们里边的一个小队伍。
这个小队伍大约有百十骑,紧紧保护着一人。被保护之人头戴高冠,披着红色的披风,身上的两当铠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於几乎全是褶袴布衣的胡人轻骑中甚是显眼。
郭白驹脱口而出:“老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