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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慕容领命出 北宫下临渭(下)

这话传入桓蒙耳中,桓蒙不禁停步於帐外,侧耳听之。

听到郝盛说道:“司马此话何意?什么叫今日之明公,已非昔时之明公?”

谢执明显是醉了,话声不仅高,语气且带醉意。

桓蒙听他说道:“我与明公相识於二十多年前。我那年二十岁,明公也不过二十出头,刚出任琅琊内史。时为金秋,於水边亭上,群士荟萃,清谈高会,我与明公皆在其坐。

“那个时候的明公,壮怀激烈,豪爽有风慨,於会上,众士谈玄论道而已,独明公处簪缨冠带之中,眺远水空明,萧萧叶落,观景状寥廓,感从心发,遂击缶而歌,表其北伐胡夷,光复中原的壮志。我一见心折,乃与明公订交。

“二十多年了!每当回想起我与明公初见的那个仲秋下午,每当回想起明公那时的雄豪风姿,……不瞒二位说,我都追念不已!却明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如前文所述,龙亢桓氏因为祖上在成、唐交替之际忠於成朝而受显戮,其家之门第急剧下坠,沦为了刑家,在西唐时期并非是阀族高门,后来之所以能够得以重振,全是桓蒙之父用命换来的。当国家出现叛乱的时候,其父忠心可表,宁死不屈,於是桓氏的家声得以再扬。桓蒙也因此尚了南康公主,并於二十出头的年岁,就出任了琅琊内史。

——内史,便是原本“王国”的长吏“相”,相当於郡太守。

琅琊郡属徐州,现虽早不在江左唐室的管辖范围内,但江左的头个天子登基称帝前,本是琅琊王,所以琅琊王这个王爵,一直保存了下来。今天子程昼,最早的王爵就是琅琊王,后来被徙封会稽王。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程昼共有七子,四子早殇,长子因为无道,已被幽禁而死,现尚存者,还有六子、七子这两个同母的儿子;此二子年岁皆小,长者十岁,小者八岁,程昼即位后,给他六子封的爵位是会稽王,给他七子封的则正便也是琅琊王。

却桓蒙出任琅琊内史时,那会儿的琅琊郡王已是程昼。

所以说来,桓蒙和程昼亦是老相识,早为臣属与主君的关系了。

且不必多提。

只说谢执说起的那次高会,桓蒙当然记得。

那次高会,是琅琊王程昼发起的。程昼从少年时起就喜好交接士流,有事没事,常常会邀请江左名士或聚於他的食邑会稽、宣城,或聚於京师他的王府,清议高谈。桓蒙、谢执初见的那次,即是程昼在会稽搞的一回清谈聚会。谢家南渡以后,寓居会稽,故而谢家当时已有名声在外的谢执、谢崇,乃得以跟着他们族中的长辈,参加了那次高会。

桓蒙实岁十九时,干出过为父报仇,趁仇人给他们病逝的父亲办丧事的机会,混入其家,众目睽睽中,手刃仇人兄弟三人,血溅其家的事儿,其性之慷烈可见一斑;谢执此士,虽或许做不出手刃仇人的“任侠”之举,然性格粗强,也就是说,谢执和桓蒙的脾气是比较相投的。

便在那次高会上,谢执被桓蒙慷慨雄壮的风采吸取,桓蒙对他也是一见如故。

桓蒙记得,当时他慷慨激昂的以歌表志以后,是谢执首先给以的回应。

谢执以碗舀酒,连喝了三大碗,弄得衣襟上都洒满了酒水,然后把碗掷到地上,抹了把嘴,说了一句:“古有《秦书》下酒,今内史此歌,亦当浮大白!”

两人由是惺惺相惜,结为了朋友。

这也就有了后来,桓蒙出掌荆州,立即辟了谢执来做他的司马此事。

——谢执不把桓蒙当主君,毫无身为下吏的自觉,甚至曾做出逼灌桓蒙喝酒的醉后举动,其中既是谢执的性子使然,亦有两人为友已久,彼此太过相熟的缘由。

……

夜色下,桓蒙悄立帐外,回思往事,嘴角抿出些许追忆的笑容。

孟贺的声音接替出现,桓蒙听他问道:“明公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谢执说道:“如果说明公数年前伐定蜀地,那个时候,明公尚未忘他年轻时的壮志誓言,是为了给我大唐收复失地,是为了最终能够光复中原,可之后呢?明公一再用兵南阳,不恤民力,穷兵黩武,……而且此次北伐南阳,和西伐蜀地时一样,又是不等朝廷下旨,明公上表即行,明公这么做,我恐明公将会大失海内之士望也!”

孟贺说道:“司马这话,我听不懂。明公北伐南阳,不正是为了光复中原么?司马却为何赞誉明公昔之讨定蜀地,而似非议明公今之进伐南阳?这两者有何不同?”

谢执说道:“老孟,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孟贺说道:“我是真不懂。”

谢执说道:“你要真不懂,我就给你讲一讲。……把酒给我满上!”

帐中稍微安静了片刻,旋即谢执的声音再度传出,“好酒!”

桓蒙听到了声酒碗丢到案几上的闷响。

紧跟着,谢执给孟贺的解释道出:“收复蜀地后,明公先表周道和为益州刺史,去年又逼走程勋,表其弟风子为梁州刺史,道和、风子,为政俱残虐,明公却不从我谏言,执意不肯上表请罢免,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道和、风子唯明公马首是瞻?梁益之地,今到底是王土,还是明公之土?此其一;明公兴师动众,两伐南阳,是如他所言,为的收复洛阳,抑或是为其它?此其二。是以我说,明公变了,已非昔日,使我倾倒的那个勃勃青年!”

“周道和”,即周安;“风子”,是桓蒙的二弟,名风,字风子。桓蒙兄弟五人,字中皆带一个“子”,桓蒙字元子,诸弟中最为杰出的幼弟桓若,字幼子。

周安为政贪暴,桓风虽是才掌梁州未久,然在梁州已有“招集众力,志在足兵,多所枉滥”,亦即不爱惜百姓,一心只招兵买马,招揽轻侠壮士,枉法恣肆的恶名。

跟在桓蒙左近的亲兵队长面现怒色,按刀看向桓蒙。

桓蒙的脸上,则至少看起来没有因为谢执此语而起什么变化,面无异色。

未得桓蒙的指示,那亲兵队长松开了握刀的手。

帐中沉默了会儿,孟贺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贺说道:“道和、风子治政,确略不足,然较之程勋主政梁州时的贪虐如虎,竟致使境中百姓多所逃离,道和、风子为政,还是要强得多的。”

一阵大笑响起,是谢执在笑。

桓蒙甚至可以通过这阵笑声,想象得出谢执此时的姿态,必然是前仰后合,说不定,那酒水又洒满了他的衣襟。

大笑罢了,谢执说道:“老孟,你也是读圣贤书,知古今事的,何时‘比下有余’,居然成治政的标准了?好,就算比下有余,便就足矣,可明公不肯上书朝中,请换益、梁刺史,难道是因为‘比下有余’么?难道不是因为道和、风子对明公唯命是从么?明公令他两人在益、梁大举募兵,所为者何?……明公两伐南阳,所为者何?老孟,你回答我!”

孟贺的声音不再传出,郝盛的声音响起。

郝盛说道:“司马醉了!”唤孟贺的字,说道,“万年,你我被司马强拉来饮酒,不觉天已快亮,我是困倦得不行了,我瞧你也是眼快睁不开了,今日尚有军务,不如你我便先暂辞司马,回帐去,补个觉吧?”应是在与谢执说话,说道,“在下二人就暂先告辞了。”

听得郝盛、孟贺离榻起身的动静,桓蒙慌忙退开几步。

他待要还帐,闻到帐中又传出谢执的声音。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备芳鲜。’陇地偏隅而有才士,妙哉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惜哉,惜也,人无再少年。卿二人自请去,我当再痛饮此杯,以奠昔年那秋,我初见、初识之桓盘龙!惜也,惜哉,斯人已逝。”

这首诗,桓蒙亦知,是从陇地传来的,据说是陇地的大才子傅乔所作。

赶在郝盛、孟贺出来之前,桓蒙抢先回到了自己的帐中。

打发了从吏出去,桓蒙独自踱步帐内。

红烛摇曳,柜、案、榻等各色器具分别投出长长的阴影,宽大帐里,一人踅转。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这句诗再三回荡桓蒙耳边。

“我不复少年时的那个我了么?我变了么?”

他扪心自问。

“是的,我变了,可我为何变?今之朝廷,主弱臣强,天子徒具其名,权在阀族,为实现我少年时的壮志,我又怎能不随势而变?我没有变!光复中原,收复故土,我依旧念念在兹。”

他想道:“我不换旁人出任梁、益,是为了我的私心么?我的确有私心在内,可朝中诸公为他们的权柄而忌惮我,天子也不信任我,为了实现收复中原、还都洛阳的志愿,我又怎能换旁人出掌梁、益?无执问我两伐南阳为的什么?……我为的什么?无执啊,你应当问问你的从兄谢仁祖!要不是朝廷组建北府,要不是他攻复了淮水以南诸地,我又怎会再伐南阳?”

桓蒙负手回到帐门口,天光渐亮。

东方的天空显出鱼白色,已可约略瞧见较远处灰色的层层帐篷,森严杀气冲霄,隐约能见北边南阳郡治宛县城高大的黝黑城墙,无声屹立。

桓蒙近观、远望多时,心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值此板荡,大丈夫当立不世之功,除灭诸胡,得时人传颂;留名青史,为后人仰慕。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天,桓蒙巡视营中,鼓舞将士士气。

三天后,桓蒙下令,围攻宛县县城。

……

桓蒙兵到南阳的当天,就给莘迩去了封书信,告知莘迩此事,并问莘迩的用兵进展。

其部围攻宛县后,没过几天,他的信到了莘迩军中。

莘迩这时已克新兴,兵马已到冀县,同时正好才收到北宫越传来的已下临渭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