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是莫名山岭之中的那处庄园。
此处山岭虽是在这次旱情范围内,但并未受到多少影响。山川河流,皆是从高山之上流出。也正是因此,这片山岭所蕴含的地下水,依旧在滋润着树木。
庄园之中,除却平日维护的侍女外,便只有驻受在外的护卫们。
亦是那处断崖旁的凉亭。
卢公子身穿一件大敞薄衫,满头长发梳的整齐,拖在脑后随意的扎着。
面前的案几上,一张棋盘上大龙已经渐有雏形。
卢公子则是手持一卷古棋谱,执黑围白,到困惑处便是微微皱起眉头,沉思一二之后想清方向,才会缓缓的落下手中旗子。
一旁的紫金麒麟香炉中,寥寥烟气轻轻的飘荡而出,在香炉上方缓缓的上升着、盘旋着。
悠长的琴音,从一旁栖身而坐的林管事葱玉指尖传递出来,靡靡之声在这片山岭之间传荡往返,大有一股仙境之音的感觉。
三五时,林管事便乘着乐谱的间隙,抬头静静的看向正在研究棋谱的卢公子。在她的眉目之间,多是柔情。脸颊上,亦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卢公子手中一枚黑子落下,棋盘之上一条杀气腾腾的黑龙便已成型。
龙须摆动,龙爪狰狞,便要在这一方棋盘上张开攻势来。
然而下一枚白子落下,棋盘上气眼堵塞,那条原本还张牙舞爪的黑龙,便顿时被拦腰斩断。整张棋盘局势瞬息万变,攻守双方再次交换。
“又输了……”
到此时,举手捏着一枚黑子的卢公子,脸上不由的露出一抹失望来,语气惋惜的说了一句。
说完话,卢公子将手中的棋谱往前一丢。棋谱砸在棋盘上,将摆好的棋局砸的乱作一团,黑白棋子更是散落在整张案几上面。
这番动静之后,林管事手下的琴音亦是消失。
“您今日怎么这般大火气?”
林管事是个温柔的女人,说着话亦是格外的轻柔,眼睛弯弯的看着卢公子。
卢公子长叹一声,起身走到凉亭旁,看着隐隐有些雾气升腾的山谷之间。
“这一次,皇帝要对我们下手了!”卢公子缓缓道出让自己心烦的原因来。
世家自有一套消息渠道,许多朝堂之上的官员还未曾能知晓的事情,他们却能有办法那道消息。
皇帝现在对世家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近日更是有消息传到卢公子的手中。
皇帝要对世家下手了!
眼前山谷之间,有一只红顶白鹤划过,没入远处山峰后面。
如果是往日,卢公子定然是会欣喜起来,不过如今自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却是没了丝毫的心情。
林管事缓缓起身,一袭薄纱长裙拖在地板上。
美人翩翩踱步,身段婀娜,摇曳间便是来到卢公子身后。林管事已经是伸出手来,轻轻的环抱住卢公子的手臂。
“这件事情,皇帝大概已经思量许久了……这么多年来,李唐皇室逐渐坐稳了这座江山,他们当初亦是这座天下的世家之一。有此出身,他们最是清楚我们的势力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想要牢牢的坐稳这座江山,先前已经天下初定不好动手。但是这么多年了,他们是觉得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了……”
说着话,卢公子脸上满是愁容。
林管事依旧是眉目浅笑,好似只要眼前这个男人在,自己便永远不会有苦恼一般。
美人轻声安抚着:“您又何必这般忧虑,皇帝就算是真要动手,您真的认为他能将所有的世家铲除?到最后,妾身以为皇帝最多也只是将世家镇压住,大多的力量削弱。到那时,说不得您便又机会实现这么多年来的理想了!”
“理想?”卢公子轻轻的问了一句,然后摇摇头开口道:“某的理想,是希望执掌家中的力量,按照某自己的想法去做事。然而,你当真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吗?一个彻底没了依靠的世家,还能去办什么事情?”
林管事松开了卢公子的手臂,轻身走到案几旁,仔细的将棋盘和棋子收拾起来。
然后,拿出一旁的茶具,开始烹煮清茶。
一同的,李管事小声开口询问:“那您,如今想怎么做?”
双手轻轻的放在栏杆上,卢公子说:“现在,皇帝已经将朝中大多与世家有关联的官员,都调出了长安城。名为巡查地方,协调赈济灾情。然而,谁人不知晓,这是皇帝的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如今,这些平日锱铢必较的世家,也已经打开粮仓放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开始慌了,开始急躁起来了。他们想要争夺民心!但是,你当真以为,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这般心甘情愿的,就拿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利益,去给那些灾民吗?
方才传来的消息,好几家自己已经是吵起来了。在灾民与属于自己的粮食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选择去帮助赈济灾民!”
“这些人,不是从来都只顾眼前利益的嘛!”林管事淡淡的嘲讽了一句。
然而,这却是卢公子最为气恼的地方,手掌重重的拍在栏杆上:“这等人就是愚蠢!你就看着吧,这一次外出长安的那些人,你看看有多少是回去长安的。下面的官员,又有多少是要人头落地的。一个个,平时只知道鱼肉百姓,什么好东西都要让自己兜里面揽。他们当真以为,皇帝就没有留后手?等皇帝真正下手的时候,朝中没有人为他们说话,皇帝又可以借着灾情惩办他们,于公于私谁也说不了什么。”
“皇帝不可能将所有人都给查办了的!”林管事再一次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卢公子却是轻笑两声,摇摇头解释着:“皇帝不需要杀死所有人。只要将大多与他对抗的人解决了,剩下的想要活命的人,自然会主动的献出忠诚来。”
听着卢公子的解释,李管事脸上终于是露出一些愁容来,不由开口询问着:“皇帝到底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要下手的?”
听到林管事的疑惑,卢公子竟然是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摇着头,忽然有些好笑的念道着:“呵呵……我那位好友,当真是选了一个好时机啊……”
能被卢公子称为好友的人几乎没有,林管事刚要再问,却是想到了一个人:“新丰侯?”
卢公子点点头,承认道:“是他!他倒是看得最明白的,知道这个时候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不过他既然出手了,某自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了……”
“您……”林管事再一次的疑惑起来,满是不解的询问着:“您方才还说覆巢之下无完卵……为何现在?”
“为何现在不准备阻拦了?”卢公子看向已经煮好水,正在冲茶的林管事:“因为,方才某想到,或许这一次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不破不立,或许经过他和皇帝这么一手,对于某来说也是一个好事。”
听到这样的解释,林管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偏过头看着卢公子。
看着一脸不解的女人,卢公子脸上亦是露出笑容来。
而后,邪魅一笑?
卢公子认真开口道:“你说,要是所有世家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人手中会怎样?”
“……”
一时间,林管事哑口无言。
任她再怎样去想,也不可能想得到,卢公子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古往今来,何人还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来?
远处,此间庄园难得一见的仆役,竟然是快步赶了过来。
直到凉亭外,仆役停下脚步,垂手顿足弯着腰安静的候在外面。
看到这人到了,卢公子转身坐在案几前。
林管事为卢公子倒了一杯泡好的茶,然后头也不回淡淡的说:“说吧,有什么事?”
凉亭外,仆役立马叉手作揖,回道:“族里出事了,他们要您二位回去一趟。”
卢公子喝了一口茶后,便是询问道:“是不是因为开仓放粮的事情?”
那仆役微微抬头,然后又低下头:“好像是的,听说是有人吵着,现在就是在割他们的肉。甚至有人,在吵着要……”
“要干什么?”
“要……要分家……”仆役小声的回了一句,然后便将头死死的低下去。
嘭!
卢公子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案几上,起身便是开口道:“走!现在就回去!”
……
樊川。
在关中终南山脚下,位于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
此处乃是由纵贯其间的潏河长期冲积而成。
樊川自汉代起就是达官贵人营建别墅的地方。如今大唐的韦、杜两族世代贵族就聚集在这里。
而在樊川上,除了韦、杜两族之外,亦是有诸多世家勋贵在此设有别院。
卢氏别院,坐落在一条小河旁,依山傍水,周围林木茂密。
院落占地极为宽阔,周围一圈甚至于,都有挖开的沟渠连同河流,做出护城河的样子。
而在院落中,甚至都有一处温泉存在。
尽管这里只是卢氏的一座别院,然而其中却是有众多的仆役、侍女,凡是卢氏在长安的人,几乎都是在此居住。
而今天,别院之中的气氛却明显的有些不对劲。
在院中往来的仆役、侍女,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下。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什么大的惊动来,吵扰到主人家们。
正厅外,众多的仆役、侍女候在这里,众多皆是低着头,双眼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而在正厅里面,却是时不时的就爆发出一阵阵的吵闹声来,吓得外面胆小的侍女,不时的抖擞几下。
“某还是那句话,家中各地的粮仓到底有多少的粮食,本来都是有定数的。虽然都是公中的存粮,但各方各支却都是占了份的。如今这么多天,究竟放了多少的粮食出去,我们不知道也不清楚!你们要做好人,要接济那些灾民。可以,你们那自己的粮食出来!”
“三叔说的对!规矩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这个家也不是一个人就说了算的!虽说粮仓里的粮食是公中共有的,但这般毫无节制的拿出去,后面谁也补偿咱们?”
“咱们这房,就靠着这点收益勉强过活,你们拿了粮食出去,你们要我们怎么活!”
“某就一句话,某反对!”
“某也反对!”
“再不停下来!这家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
“今日无论如何,你们大房的人,都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
“分家!再不分家,咱们都没活路了!”
“都是一个死!”
“是的啊!咱们家没粮食了!粮食都快送完了呀!”
“……”
现任范阳郡公,卢氏家主卢承庆一脸阴沉。在其面前,卢氏各房的话事人,已经吵闹了几乎一整日。
所有人都在反对卢氏开仓放粮,几乎是没有一个人支持放粮赚取民心。
直到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开口,威胁要分家了。
这时候再听到,卢承庆脸色瞬间冰冷下来,手掌重重的拍在一旁的桌子上。
卢承庆目光阴森,盯着眼前的这些人,语气冷冽道:“祖宗的规矩,谁再敢说分家的事情,再敢以此威胁,休怪某将其从族中除去!子孙后代不入祖籍!”
这是最严厉的惩罚了。
在如今这个宗族观念极强的年代,任何一个人都是要依靠家族团结在一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而当一个人被家族除名,不单单是没有了生存下去的依靠,就是那名声也将会荡然无存。
随着家主卢承庆说出这句话,在场的人大多都不敢再出声了。
不过,担心着自己利益受损的人,还是试探着开口道:“可是承庆啊!仓里的存粮就算是再多,咱们卢氏再怎样家大业大的,像是如今这般每日没有底线的放粮,咱们家终究是要被那些灾民吃个干干净净的。”
“四太爷说的是!大兄,咱们家再这样下去,怕是一点余粮都没了呀!”
卢承庆目光幽幽,只是紧闭着嘴,没有开口回答。
而站在卢承庆身旁的卢承佑,却是冷哼一声,一脸桀骜的说:“你们懂个什么?”
在场众人顿时一愣。
只听卢承佑继续开口道:“咱们家没有余粮怎么了?就是要一点粮食都不留!你们这帮人整日不是逗鸟就是戏弄侍女,可能懂得朝堂上的事情?”
“民心!懂不懂什么是民心?如今皇帝要对我们这些人家下手了!咱们这时候,不好好的拉拢那些贱民,难道要等着皇帝带着那些贱民,将咱们家给覆灭了?”
“一帮蠢货!啥都不懂,就知道盯着那点粮食!”
任谁也没有想到,卢承佑竟然这般口无遮拦的就骂了起来。
更是将所有人都骂成了蠢货……
原本刚刚冷静下来的众人,心中难免再一次的升起怒火来。
正厅里,气氛再一次变得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