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鳌府外虽然门不停宾,但是府内却是门可罗雀,仅仅有王鳌和吏部左侍郎许载荣,此人是王鳌的弟子,正在与王鳌商议出任云南新平的流官人选。
“恩师,不如就让这翰林编修隋南去吧,此人在翰林院内树敌众多,不易相与,若是让他去,断没有人会阻拦。”
听了自己学生的话,王鳌有几分不悦了:“我等举的是贤良,况且此去是为官,又不是流放,你又何必说这些话!”
自己恩师向来为人正直,所以陛下让他担任吏部天官也是不无道理的,被训斥之后,许载荣也不敢多言了。
“进之啊,你不知道,这隋南之所以等评不佳,全是因为此人不肯轻易参与朝廷党派,所以才被孤立了。并且据老夫所知,此人是个大大的孝子,家里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在世了,实乃于心不忍啊!”王鳌捋了捋自己的长须,带着几分叹息道。
“那这工科给事中曹汝呢?此人曾三次封还陛下奏疏,为人刚直,到了地方定是一任好官。”
“这曹汝乃是内阁李公的子侄,李公已经来跟老夫知会过了。”在亲情面前,李东阳也无法保持一贯的公正。但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个时代的云贵地区,无异于流放千里,去了以后就是九死一生。
……
就这样,王鳌和弟子商议到了子夜三点多,自然没有一个满意的人选,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一道声音划破了夜幕。
“父亲,儿子去吧。”
说话的是王鳌的长子,今年刚刚二十八岁,此人自幼喜爱书法和纂刻,但无奈做不得一手好文章,所以科举之途不是很顺利。后来以父荫为官,由中书舍人擢太常寺右少卿。
说白了就是一个不爱学习的人,因为父亲比较厉害,被授予了一个负责宗庙礼仪和祭祀的从四品闲职。但是闲也有闲的好处,王延喆因此成为了纂刻大家,以刻印精良着称。历史上伪清着名版本学家叶德辉称其“明人刻书之珍品”。
听声音王鳌就知道是自己那个不争气的长子,头也懒得抬一下,挥挥手示意其滚回去睡觉。
但王延喆并非是开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走过来就跪在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子贞知道自己读书不成,学艺不精,有辱门楣,凭借着父亲的恩荫才得了一个从四品的闲职。父亲这么多年来虽然没有怪过我,但是儿子知道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今有机会外放一番,磨练归来也不至于再辱没了我王家的门楣了。”说完王延喆就拜倒在王鳌的跟前。
“你这逆子!老夫何时怪罪过你,何时又说过你辱没了我王家的门楣!你可知那云南是什么地方!虎狼环伺,重檐叠嶂,瘴气漫天,百姓不甚开化,此去就是十死无生!”王鳌看着眼前的儿子,虽然有几分感动,但也绝不会让自己的骨肉以身犯险。
这许载荣乃是自己的亲信,父子二人自然不用有过多的避讳。
“子贞啊,你父亲说的对,你要是去了,你的父母以后怎么办啊?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呢?你虽然不喜欢读书,但是你的书法和纂刻技艺都在我们之上,人各有所长,你就回去睡觉吧,这里有我和王师傅呢。”虽然许载荣是王鳌的弟子,但却比王延喆大了近二十岁,再加之相识多年,所以称他的表字也不无道理。
“父亲,许叔,子贞所言并非一时兴起。那云贵之地虽险,但也有人居住,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啊。”
“况且我的好友王伯安不也在那贵州龙场待过几年吗,他王伯安做的,我王子贞为何做不得!”
王鳌和王华乃是世交,所以王延喆和王守仁自幼就是好朋友,加上两人都不受世俗礼法约束,都是别人眼中的“怪人”,所以二人更是知己,借用后世的话也可以说是铁子。
“儿虽然学艺不精,但是道理还是懂的。”
“自幼父亲便让我读那圣贤之书,那亚圣可以说出“道之所存,虽千万人吾往矣;情之所钟,世俗礼易如粪土;兴之所在,与君痛饮三百杯”的话语,我又为何不能做呢!”
“那孔圣人也说过“知其不可而为之!”况且不就此去三年,又有何不可为之!”王延喆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吐了出来,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
“子贞啊,你的心志,为父是知道的,可是这流官只是陛下的一个试点,为父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流官就是一个牺牲品,其中艰难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王鳌看着眼前这个不争气的臭小子,有些动容。
“父亲,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儿虽然喜好字画,但更想造福一方!况且伯安去龙场的时候可是什么都没有的,儿好歹还有朝廷,有父亲的支持,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可想好了?”王鳌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孩儿不孝,不能近守双亲,还望父亲成全。”王延喆拜倒了下来,眼泪也不自觉的往下流。
他自己也知道,此次去了,很有可能再也不能与父母相见,不能与好友相约,甚至不能再活着过来。但就为了自己和伯安小时候的共同理想,纵是死,也无悔矣。
“那就,去吧。”王鳌也闭上了眼,声音渐渐沙哑。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许载荣也不好打扰父子二人,过去将跪在地上的王延喆扶了起来,跟两人知会了一声,就轻轻地退出了王府。
“去将你的母亲叫起来吧,你亲自与她说。为父开不了口。”厅内只有父子二人了,自然再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父子二人相视,哭了起来。
……
第二天,王鳌派自己的长子王延喆出任云南新平的流官一事,令朝野震动,纷纷赞叹王鳌和王延喆的“地道”和伟大,暗地里那些曾去或者想去王鳌府上求情的人都暗自羞愧。
朱厚照也被震惊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决策居然拆散了原本相安无事的一家人,也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崇高觉悟,如此愿意牺牲的人。
毕竟,此时的云贵地区可不同于后世的旅游城市,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死之地,除了当地的原住居民以外,就只剩下两种人了。一种是被流放的犯人,一种就是得罪了人被踢出中枢的官员。说句难听的,会主动去这个地方的也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脑子被驴踢了的,一种就是圣人,或者说圣贤之人。
本来今日是没有朝会的,但是朱厚照为此特地召集了文武百官,竟然谁也没有缺席,大家都知道,这是为王延喆举行的送别会,或者说是…追悼会。
……
朱厚照高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高声问:“太常寺右少卿王延喆可在?”
“臣在。”王延喆应声出列。
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顶级官二代”,朱厚照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沉默了片刻开口问:“你可知此去是去哪?”
“云南新平。”
“你可知当地条件如何?”
“臣翻阅典籍,书上说此地瘴气漫天,蛇虫杂居,虎狼环伺。”
“你可知此去会怎样?”
“三年若满,回京述职。三年未满,尸骨还乡。”
“所此去不回呢?”
“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听着君臣二人的对奏,百官们的一股敬意油然而生,眼前这个读书不成的王延喆,不再是那个臭小子了,而是自己在圣贤书中才能见到的,想到的圣贤之人。
“王鳌,朕让你选流官一人,佐官二人,为何只有选出王延喆一人?莫非这世上,这朝中,有三个王延喆吗?”
父子二人都知道这是陛下在关心自己,王延喆也不让父亲为难,当即拜倒:“回陛下,此乃臣一人之意。若是此去不可为,又何故搭上两人性命,若是可为,臣一人亦可为之!”
听听人家说的话,虽然没有引经据典,但是人人都爱听,毕竟送死的又不是自己,花花轿子人人抬,朝堂诸公顿时人人称赞父子二人深明大义。
“罢了,既然你愿意,那朕也不拦你了。绶原太常寺右少卿王延喆云南新平流官之职,品衔三品,为期三年。特赐其锦衣卫十人一同上任,望其保重自身,为官有方。”
听到朱厚照恩赐“天子亲军”,父子二人纷纷大喜。暂且不提这十名锦衣卫的武艺可以保证王延喆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种陛下的态度,到时候若是有人想要轻举妄动,也得掂量掂量这背后的人。
“王延喆,此去希望你能保重,三年之后,朕必有重用!”朱厚照对这种脑子被驴踢了的人,不对,是圣贤之人是十分敬重的。
“臣不负皇恩,请陛下放心。”
“内阁当即委派黔国公沐昆调兵三千到云南新平附近驻扎,防止有人异动。再将改土归流之事告知云南上下官员,令其为王卿家扫清障碍!”
“臣等遵旨。”王延喆也是几位内阁大学士看着长大的子侄一辈,况且如此深明大义之人,内阁自然要为其大开绿灯。
“王延喆,散朝以后到朕的豹房来一趟,朕有事情交代。”
……
就这样,王延喆成了除了六部尚书和内阁大学士之外,唯一有机会有资格进入朱厚照豹房的外臣。怀着紧张和震惊的心情,王延喆踏入了这个自己不敢望更不敢及的地方。
“朕听说你也喜欢刻章,真是巧啊,朕也喜欢。”让刘瑾给王延喆坐下以后,朱厚照看着这个“大人物”笑眯眯的说。
“陛下之技,臣不敢及。”
“达者为师嘛,何必如此拘束,朕这里有几枚自己刻的章,给你看看。”
接过刘瑾递过来的一大串印章,王延喆一头雾水的看了起来。
第一枚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第二枚是皇帝的私印“奉天承运”,第三枚是“大明皇室集团威震八方四海来潮董事长朱寿”,第四枚是“镇国公”。王延喆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怎么样?刻的还可以吧。”朱厚照笑着问。
“陛下珍宝,臣不敢…不敢视。”
“朕倒是想和你切磋切磋,你随便挑一枚,自己刻出来吧,工具豹房里都有。”
听了朱厚照的话,王延喆更是吓得要哭了。无论在哪个时代,私刻官印都是犯法的,更别说还是皇帝的印章了。
朱厚照见状走了过了,在王延喆耳边低语:“自己选一枚刻出来,到地方以后朕只准你用一次,用来保命,也算是朕报答了王师傅三朝老臣的恩情了。此事万万不得让人所知,不然朕可保不了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