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时离从虚拟游戏中退了出来。
他有些虚弱,身体的虚弱,精神的虚弱。
长久的沉浸在虚拟游戏,让他的身体丧仿佛被蚕食,一点一点的,一时三刻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日积月累,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傅时离洗了澡,站在全身镜前,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已经瘦了脱了形,没了以往长期坚持锻炼的身材,也没有了以往保持得恰到好处的肌肉,现在,他的身材,看起来就像一块抹布拧干了水,随意一放,皱巴巴的一团。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可是,他已经离不开虚拟世界了。
只有在那个虚假的世界之中,他的容初,才依然活着。
他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过去七天。
刚刚好的七天,在更久远的从前,人们会称之为“头七”,又或者“回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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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修长的男子站在咖啡厅前,他站了有好一会了,但没有人关注他,每一个路过的人,每一个进出咖啡厅的人,甚至每一个服务员。
没有一个人。
这里的人,永远只会循规蹈矩的停留在自己的故事线中,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玩家。
有人推开了咖啡厅的门,是个身穿毛衣,有着长长的松散又柔软卷发的女子。
她抬头,就看见了一直停留在咖啡厅门口的人,她笑了一笑,没有意外,然后,她道:“回去吧。”
男子摇摇头,神情里是固执也有一丝藏不住的脆弱。
也是,已经一年了。
“我不是容初。”女子道:“真的不是。”
男子不说话,他只是摇摇头。
他的脸原是俊秀得如画如朦胧的镜中影像,可是,此刻,他却仿佛一张随意丢弃的画纸,墨水模糊了轮廓,纸上染了灰尘,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女子叹了口气,她走下两步台阶,来到了男子的面前。
她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是啊。”他也迷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是你的容初,也不是你们的容初。”她但:“她已经死了。”
他抬眼看她,她的容貌一如记忆之中,她的神情却陌生至极,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要识别不出她了,即便迎面走来,他也再也认不出来,即便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叫不出她的名字来。
“容初已经死了。”女子又重复一遍道:“彻彻底底的死了。”
她抬手,指了指天空,道:“在现实的世界死了一次。”
而后,又指了指地面,道:“在这里,又被你们杀死了。”
她死过不止一次,是无数次。
每一次都是七天。
七天又七天,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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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时离躺在宽大的沙发上,随着他的呼吸变化,客厅的灯光也慢慢暗了下来,最后只余留一束灯光,照在了茶几上,玻璃杯中伏特加还剩了小半杯,冰桶中冰块在融化,冰锥搁置在旁,尖锐得如银光没入空气之中。
傅时离快睡着了。
他现在很容易就会开始疲惫,虚拟的智能管家一直在督促他调整状态和开始保养身体。
可是他越是疲惫,越是不想休息,仿佛一种惩罚般的自虐行为。
只有一束光停留在茶几上,泛着冰冷光泽的茶几材质,似是一个盛装了光的容器,余光之中,是无声的流光。
“嘿。”傅时离忽而出声,他半睁着眼,看着天花,他道:“你来了?”
寂静之中。
有人回答了他。
“十二点已经过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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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名为容初。
如今,连“容初”这个名字也不再存在了,她的名字,仅仅只是一串数字,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普通得和这里任何一个NPC没有区别。
梦真的结束。
属于回忆的荒谬的世界也真的结束了。
她回过头来,看向身后一直跟随的男子,那个同样被创造出来,同样寄生于虚拟世界,他与她唯一的不同,大概便是他仍有执念,而她早已没有。
她的执念,已经被这个无穷无尽的虚拟世界里,彻底消耗殆尽了。
“喂。”容初停下一步,她问身后的男子:“我是不是容初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男子一顿,他神色茫然,他似乎不能理解,只是问了句:“可是你一直都是容初啊。”
她简直气笑。
“烦死了,你。”她说。
再远几步,男子仍旧停在原地,他怔怔的看着她渐远的身影,呢喃了声:“你忘了吗,你一直都是你啊。”
在他的眼瞳之中,倒映着的,全是她,与回忆中的一模一样。
“你去问它们。”他突然道:“就问傅时离。”
她怔住。
随即听到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他骗了你,你根本不是0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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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时离的执念,是容初。
他曾经觉得,容初没有死,她还一直活着,活在虚拟世界中,活在他的世界中。
而现在,他的容初,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却对他说:“有人说,我一直都是容初,我不相信。”
“你一直都是。”傅时离缓缓笑了笑。
“我已经死了。”她说。
“是。”他道:“我杀的。”
“我这辈子,只能活在虚拟的世界里了。”她说了这么一句,语气平淡至极,而后,她抬手,全屋的灯光都亮了起来,明亮的光线之下,她五官依稀,脸色苍白。
她踏前一步,拿起了茶几上的杯子,杯中是冰球融化混合了酒,她举着酒杯,轻轻一笑,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也在我的世界里?”
·
“你知不知道,真正创造我的人,到底是谁?”她曾经问过系统。
系统的回答,依旧冷冰冰:“无法回答。”
“那我换个问题。”她道:“我是容初吗?”
“无法回答。”
“容初真的死了吗?”
“无法回答。”
“那,傅时离呢?”
空气是一秒的窒息。
她继续问:“0099到底是谁,是傅时离吗?”
许久的沉默之后,系统的声音恢复:“编号0099,密码已解锁。”
在这一瞬之间,时间恍惚停止。
她忽而听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自自己的脑海中响起,没有回音,如珠玉砸地。
那个声音道:“初次见面,我是容初,是的,我就是你。”
她从前的名字是容初。
如今,有人告诉她,她依然是容初。
如一个滑稽的幽默故事。
·
傅时离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个人,有着与容初一样的容颜,有着与容初一样的声线,连笑起来那眼尾微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世界?”傅时离笑了笑,神情很是随意:“这里谁的世界都不是,这里只是现实的世界。”
酒杯在手中,冰凉的温度在蔓延。
她也笑了,而后轻声的道:“现实世界?”
“对。”他平静的道:“现实世界。”
话音落下,刹那之间,全屋的灯光熄灭,黑暗如淤泥翻涌而来,视线之内,再无半点光芒。
“不。”
彻底的黑暗之中,唯有她的声音清晰,她语气平淡而冷漠,道:“对你来说,现实世界早就消失了。”
傅时离皱紧了眉,他没动,眼前只剩一片漆黑,他想开口,可是冰冷与麻木从手指尖慢慢攀爬,至手臂,至背脊,至肩颈,他依旧没有动。
“不相信?”她问。
傅时离重新闭上眼,他深深呼吸,又缓缓睁开眼来。
他说话了,声音里,只有疲倦浓浓:“你是0099?还是小初?”
“有区别吗?”
“你是0099,此处便是虚拟。”他手按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的,道:“你是小初,此处,便是现实。”
话语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她端着酒杯的手稳稳,过了好一会,才道:“但你杀了我。”
他怔住,猛地坐直了身体。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终有颤抖:“但你杀了我!”
·
容初第一次见到系统。
又或者说,第一次听到系统的声音。是在她死了之后。是在,她被傅时离杀死之后。
她以为这是属于亡者的世界,四周白茫茫纯白无止无尽,自己仍未从被杀的恐惧愤恨与绝望哀伤中抽离出来。
她躺了好久,维持的依然是死去时的姿势,很久很久,直到她感到身上温度在一点点回暖。
最初,她以为是错觉。
后来,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活着时的状态,不再是全身无知无觉的也不再是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抬起手来,认真的看着自己的手,是一只血液正在流动着,皮肤有弹性,可以正常活动着手。
她明明已经死了,却仍和活着时无异。
然后,她第一次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你好。”那个声音自天地间响起:“初次见面,容初小姐。”
声音机械而平缓,没有丝毫的情绪。
这就是系统。
这就是虚拟世界的系统。
容初死于现实世界。
然后,重生于虚拟的游戏世界。
为什么?
为什么她死后还能存在于游戏中?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游戏?
为什么?
可是,没有谁可以解释得了这是为什么。
她不知道。
系统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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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杯酒,容初手腕一转,直接全洒在了傅时离的身上。
随后,她手上一松,杯子落地,砸了一地的破碎。
容初蹲下身来,捡起了其中一片玻璃碎片,碎片锋利至极。
她道:“此处是现实也好,是虚拟也好,请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那就杀了我。”傅时离微微一笑,眼中全是温柔,他道:“现在,此处,杀了我。”
容初紧紧看着他,她手中死死的握着玻璃碎片,呼吸一再压抑,而后终于长长的缓出一口气来。
寂静之中,容初终于笑出了声。
“如你所愿。”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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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
七天之后。
傅时离又重新坐在了沙发上,他关上全屋的灯光,而后微微一笑。
“此处。”他道:“便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