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走后,佟妃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这个古朴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树,没有草、没有花,没有石、没有水,光秃秃的一片石板地,虽然平整,却荒芜地令人发慌。将两个碗仔细的摞好,佟妃从袖中取出一条巾帕,将碗包起来。抚摸着柔白的巾帕,佟妃眉间掠过一丝哀伤,她拿起碗,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进到屋中,佟氏将碗收到柜子里,拿衣物遮挡了一下。刚想出门,就听到后窗有响动,她心中纳闷,便开窗查看。
推开窗子,佟氏就看到树丛中站了个人。一身侍婢打扮、满脸涂脂抹粉的赵兰笙就这样出现在了树丛里,
“你来做什么?”佟氏对兰笙冷脸相对。受她之托去传话的小尼姑回来之后向她好一顿埋怨,说锦织苑的奴才连门都没让进,还说了一堆与她不认不识的狠话。
“佟妃娘娘要见我,我总得过来问一问缘由。”兰笙干笑了一声,往窗前走了几步。“若是听了小尼姑的抱怨,还请娘娘包涵。现在情势不比从前,我院里的奴才都紧张的很。”
“你倒也学会巧言令色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佟氏板着脸,对兰笙的出现既有讶异,也有感慨。她看着树丛后面若隐若现的人影,问了一句,“你来这一趟,不容易吧?”
“要来一趟倒是不难。难的是我想悄无声息地来。”兰笙扯扯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还挺适合我的。一路过来也没人注意到我。”
“谢谢你能来……”佟妃看着兰笙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伤感。“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兰笙看着佟氏眼中的伤情,心里也有些难受。彼时的她们相视而立,佟妃的三记耳光打得她心潮起伏。此时的她们相视而立,佟氏的悲恸眼神令她感同身受。“娘娘找我有何事?但说无妨。”
“……锦兰,我想出宫,你能帮我吗?”佟氏沉默了许久,久到兰笙以为她是不是因为过于纠结而不想说什么了。可是一开口,佟氏却说出了一个令兰笙咋舌的要求。
“娘娘是在试探我吗?这大可不必。既然我肯来,定然会尽力帮助娘娘的,娘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兰笙词穷了,她说了半天,只不过是围着佟氏的意图兜了个圈子。兰笙从佟氏的眼中看不到任何刻意,佟氏是真的想要出宫。
“锦兰,我想去见我娘最后一面。”佟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兰笙,她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多难实现,可是除了锦兰,她实在找不到其他能帮她的人了。
“逝者已矣。娘娘又何必苦守不放呢?就算娘娘能够出宫,也是于事无补啊。”兰笙很矛盾,她一方面想要打消佟氏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一方面又觉得佟氏这个要求是在情理之中。兰笙预感到,她可能无法拒绝佟氏的要求,因为她已经动摇了。
树丛后面传出两声轻咳。佟氏脸色略变,“有人来了吗?”
兰笙容色尴尬,满月和她约定的撤离暗号是布谷鸟叫。此刻,满月的咳嗽应该是提醒她不要答应佟氏的要求。“娘娘别慌。那边有人帮我照应着。”
佟氏苦笑着摇摇头,“真是想不到,我也会有今天这样的胆破之时……”
“娘娘不要沮丧。眼下只是一时困顿。陛下心中是有娘娘的,只要娘娘好好保重,总有重回后宫的一天。”兰笙轻声安慰,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可是佟氏的来日如何,谁又能说的准呢?
“重回后宫吗?我没有那么长远的打算。我只想去看看我娘,跟她说说话,让她知道,我没有怪过她,那些传言都是骗人的。只有她这么傻,宁肯相信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女儿。”佟氏毫无顾忌地在兰笙面前说着她心里的苦和怨,她不在意兰笙怎样想她,她只希望兰笙能帮她出宫。
“娘娘不该有此心思的……”兰笙心中乱作一团,她看不了佟氏的眼睛,那双晶亮的眸中盛满了让她不忍拒绝的哀思。
“锦兰,还记得太后寿辰那时,你答应我的事吗?我现在不求你与我共同进退,只希望你帮我这一把。”佟妃向兰笙伸出了手,她没有流泪,反而笑着,只是满怀希望地向兰笙伸出了手。
又有轻咳声从树丛那边传来,兰笙听在耳中只觉得声震如鼓,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她的腿上,阻止着她迈向那扇隐匿危险的窗。
“锦兰,帮帮我。”佟氏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谦卑平和,与之前的佟妃判若两人。兰笙知道,只有血脉亲情才能让骄傲如斯的佟妃变成低眉顺耳的佟氏。可是兰笙不喜欢这样的变化,这种用生离死别换来的蜕变让人无法适从。
兰笙终是向前走了几步,握住了佟氏的手,“娘娘不要心急,等我安排妥当了,让人来接娘娘。”
“锦兰,多谢。”佟氏握紧了兰笙的手,想要以掌心之力让兰笙感受到自己的感激和诚意。
“满月,你过来。”兰笙招呼满月来与佟氏相见,“娘娘,这是我院子里的满月,之后的事,我会让她过来与你联络。”
满月向佟氏行了一礼。佟氏点点头,“以后,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虽虚长你几岁,却也不当事。你叫我艳儿便好。这名字,以后没有几个人会叫了。”
兰笙拍拍佟氏的手,“别这么想,人生在世,名字不过是个托身,你现在长居佛门,修的是佛家圣德,经年之后,你一定比我们都超凡脱俗。”
“以前总感觉你是个爱说话的,可是你的话又太少,不知是吝于与我等相交,还是故意端着。现在看来,应是故意为之的吧?说的话少了,注意你的人也少了。”佟氏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看透兰笙,兰笙看起来没有任何城府,有的只是装腔作势的自诩高明和弄巧成拙的自以为是,可是真实的兰笙却像一团蒲草,柔韧、坚定,虽然微不足道,却不可貌相。
“娘娘想的都对,我这人,没有长性。”兰笙笑得腆然,她想起佟氏的话,连忙改口,“以后不叫娘娘了,叫着生分。艳儿。”兰笙郑重其事的叫了一句,却觉得有种咬牙切齿的别扭。
佟氏忍不住笑了,眼眶有些湿润,“以前听我娘叫我的名字,总觉得风情中带着些俗气,现在听起来,倒觉得是我娘太矫情,一叫艳儿,就把儿啊、儿啊,挂在嘴边。她到底是有多稀罕我。”
兰笙听得心里发酸,只觉得再说下去,她就要掉下泪来。“艳儿,保重自己,你娘在天有灵,会保护你的。”她从满月手中接过一个大包袱,递给佟氏,“这是假借文妃之名带进来的,你收好。再有什么缺的,回头满月来时,你就告诉她。”
佟氏点点头,目送兰笙和满月钻进了树丛。她关好窗户,看着手中的包袱,跪倒在地,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