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班人马出征之后,家中只剩下了阿原与晴儿。四目相对,二人竟心有灵犀一般,同时笑了起来。
阿原自然是满心欢喜的,眼前这个娇柔贵气的女孩一直羞答答的,话都没说过几句,阿原有心搭讪又被萌萌护得死死的。如今这羊入虎口,嘿嘿……
像她这种又腼腆又柔弱的小女孩,阿原自信只要连环三招,就能让她手足无措,进退失据,到时候还不是任人宰割。
阿原一边构思着一条条捉弄晴儿的毒计,一边翻箱倒柜找出笔墨和红纸来,正琢磨着怎么借写春联的机会给她来个震撼的开场白,耳边突然传来晴儿的笑语:“阿原哥哥,咱们二人独处,还是第一次呢……”
阿原一愣,转过头来,只见晴儿背着手,甜甜地笑着。脸颊微红,却全无往日的羞涩,而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得意。星眸之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神情,就像一只老狐狸对着眼前簌簌发抖的小鸡露出一丝奸笑——她就是带着本该属于阿原的表情,说出了本该属于阿原的开场白。
阿原没由来的一阵心虚,干笑道:“啊哈,是、是啊,凝儿不跟在你身边还真是少见呢。”
晴儿嘻嘻一笑,道:“是我把她支走的。”
阿原顿时噎在那,心虚的感觉越发强烈,正想说点什么扳回被动的局面,不想晴儿又冒出一句更让他目瞪口呆的话:“阿原哥哥,咱们俩,玩个游戏吧……”
阿原紧眨巴了几下眼睛,才结结巴巴地道:“玩、玩啥游戏,还有一堆正事没干呢,得赶紧写、写对子……”
“对呀,咱们要玩的游戏就是对对子,我出、你对,怎么样?”晴儿笑得越发灿烂了。
一听要对对子,阿原脑子里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顿时全冒了出来。在书中的桥段里,富家小姐似乎总有扮男人的爱好,扮了男人还要考男人,考男人又总会遇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想都不用想就能对出一大串长长对子的穷酸才子,结果就把芳心暗许了人家。
芳心是什么阿原不太清楚,但眼前的晴儿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一阵乱跳——敌未乱而己先乱,明显落了下风,无论如何不能再顺她的意了。于是阿原一瞪眼,狠狠地道:“不行!还有好多正事要做呢,哪有工夫玩什么游戏?”
阿原的威吓果然有效果,晴儿缩了一下肩,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她委屈地翘了翘嘴角,抬眼望天,小声嘀咕着:“阿原哥哥对我好凶……先生好像说过什么来着?嗯,什么第三条……第三条是什么呢?做不到会怎么样呢……”
阿原一下子从头凉到脚,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温文有礼的小丫头,心肠居然如此恶毒,竟然拿老头子的话来威胁自己。
阿原反应不慢,明白自己已然中了人家连环三招,如今杀招已现,自己的脉门被人拿住,反抗不得,连忙示弱道:“啊……这个,仔细一想,还是陪晴儿玩游戏比较重要……”
“这才对嘛,我就知道阿原哥哥最好了!”晴儿噗哧一笑,如花的笑靥忽地凑到阿原面前。阿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结果一下子撞到了桌角上,疼得直咧嘴。晴儿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手笑道:“咦,阿原哥哥也会害怕啊。我还以为,只有凝儿才会被吓到呢。”
阿原顿时恍然大悟,嘴张得老大,心中大喊:“她!她是要给凝儿报仇!苦也!……”
眼看平日里总是低头微笑的小女孩此刻背着手,挺着胸脯,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阿原苦着脸憋了半晌,才认命了般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晴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女孩……”
晴儿顿时作抹泪状,“呜呜呜,阿原哥哥说我是坏女孩……”
阿原连忙悬崖勒马道:“但现在我才发现,何止是好啊,简直就是无以伦比,仙女一样啊……”
晴儿这才“破涕为笑”,满意地点点头道:“嗯,这还差不多。那,我们就开始对对子喽。我写一句,你对一句,不许敷衍我。要是你对的不合格的话,哼哼——第三条。”
晴儿挽起衣袖,蘸足笔墨,提起笔来凝神思索。阿原这边可犯了难,自己肚里那点货色自己清楚,给不识字的乡亲们写个春联还凑合,若晴儿出的是那种一口气念不上来的长联,他也只有上吊以对了。
阿原这边苦思对策,晴儿已然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缘”字。
这就是上联?阿原想了一想,缘乃是难以捉摸的虚无缥缈之物,要说和它相对的话……提笔写了一字,“梦”。
晴儿点了点头,又落笔写道:“仙缘”。
阿原暗叫一声不妙,看这架式是要以缘字为题,每次加一字地对下去。这样的话自己这个“梦”对得就有点草率了。不过事已至此,只得勉强对了个“佳梦”。
晴儿不语,又轻轻地写道:“缘何为”。
阿原略一思索,对道:“梦何求”。
晴儿缓缓地点了点头,似是品味了一下,才接着写道:“缘何为仙”。
缘何为仙,似是忽发一问,这问题倒不难答,阿原终日想着修仙问道,足可以写一部大书来回答。可他有点捉摸不透晴儿的用意,要说考他才学不太像,要说故意捉弄他的话,这些言之无物的虚话也不算难对,除非……除非她能一直这么写下去,写到一千字一万字一联……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阿原不寒而栗,连忙拖延时间,假装思考好了一阵才对道:“梦之所求。”
忽然,晴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笔来,轻轻地说道:“缘来缘是梦……”
五个字出口,晴儿脸上已没了笑意,下意识地又变回了往日的模样,盈然俏立,一双星眸关切地凝望着阿原,神情竟有些紧张,隐隐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阿原却在心里犯了难,他把这五个字反复念了几遍,“缘”可作“缘分”、“因为”、“为了”,“沿着”等许多种解释,又可代“原”,而“是”也有“此”之意,这五个字一连起来,便有了多种不同的解读,百般各异的滋味。偏巧末尾又接上了自己的梦字。他要填的也就两个字,可肚子里墨水有限,说什么也表达不出那么多若有若无的含义。
看着阿原在那刮肚搜肠地苦想,晴儿的目光迅速黯淡了下来,温柔的笑意中带着些许落寞,轻轻道:“阿原哥哥对不出呢。那,就是你输了。输了的人,一会儿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好了,写春联吧。”说着,把他们刚刚写好的对语揉成一团扔掉,开始在红纸上写起春联来。
“就这么完了?她是捉弄够了,还是说我让她失望了?……虽然确实没对出来,但难道想一想也不行么?……”
阿原一边提笔胡写,一边胡思乱想。晴儿神情平静,不假思索地提笔疾书,犹如自己在闺中练字一般。
二人各怀心思,不一会功夫就把十几副春联草草写成,只是相差有如云泥。阿原写的无论字还是文采和人家的一比,就如母猪见了凤凰,脸皮厚实如他也不禁有点脸红。
晴儿放下笔来,秀眉一扬,促狭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晃了晃阿原的胳膊道:“就这么等它风干好慢哦,阿原哥哥,你快用嘴吹,把它们吹干。”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原哪堪受辱,连忙道:“不慢不慢,我把这些对联拿到院子里去,一会就风干了。”
“先生,第三条啊……”晴儿还是不依不饶。
“呃……这小丫头有点得寸进尺了,居然抓住我的弱点不放,步步紧逼,这样下去还得了?……不如找个机会脚底抹油,等天黑了再回来,有人在的时候她总不能还这么要挟我吧?”
既然心中有了计较,索性便让对手得意一下,阿原鼓足了腮帮子一阵狂吹,逗得晴儿笑弯了腰。见她如此得意,阿原又心中不忿,暗地里使坏,冷不丁凑到她身后,向她那粉白的后颈猛吹了一口凉气。
晴儿的笑声嘎然而止,红晕一下子从玉颈爬上了脸颊,方才还娇艳似火的女孩此刻却如含羞草一般垂下头去,一时无语。
阿原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心怀大畅,不失时机地咳嗽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好啦,我得去送春联了,你在家等我。”
晴儿扭过身去,闹别扭似地小声道:“先生啊,有人欺负我……”
“谁?谁这么大胆?”阿原满脸怒色,“晴儿你放心,等我把春联送去就回来帮你收拾他。”
“好,阿原哥哥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回来,带晴儿去收拾坏人,不得有误,否则——我就告诉先生,是阿原哥哥欺负我……”
阿原如意算盘落空,大惊道:“这、这怎么可能,难道让我把春联往人家院子里一扔就走人么?我怎么也得给人家念念写的是什么,进去坐坐聊聊,吃点零食啥的吧?”
晴儿抬眼望天,道:“说话的工夫也算在一刻钟里哦……”
阿原再无二话,捧起春联飞一般冲出屋子,在村里飞奔了一圈,往每家大门上挂上一副,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
晴儿已经把笔墨纸张都收拾好了,一见他进门便笑道:“合格!”说着上前一把挽住阿原的手臂,“走啦,阿原哥哥带我四处转转——这可是先生交代的任务哦……”
阿原浑身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连忙道:“你、你让我歇会……好、好我跟你去,你让我自己走好不好?”
晴儿理也不理,带着甜甜的笑,把阿原拖出了家门。
有晴儿紧紧贴在身旁,阿原的感觉如此异样。耳边的轻声笑语和隐隐的淡香,都会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奇怪,以前小小比这黏得更紧,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啊……
平日里总是昂首挺胸的阿原这会儿却好像做贼一般,生怕被乡亲们看见,逃也似的跟着晴儿出了村口。这一路上如芒刺背,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湿透。
可哪曾想,他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出了村子,晴儿大大方方地把手交给阿原,宛如把马鞭交给车夫一样自然,目标直指小木屋。自己的宝地这么受欢迎,按理说阿原本该得意的,可拉着这么一位精灵古怪的大小姐,可不比拉着凝儿冰冷柔弱的小手。晴儿一会指东一会指西,一会扯着阿原猛跑,一会又让阿原拽着在雪地上滑。
阿原被折腾得满头大汗,苦不堪言,但为了仙法,也只能生受了。好在这副糗样子一路上没人看见,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当阿原拉着晴儿,在小石头、凝儿、小小三人呆滞的目光注视下,飞一般地滑过冰封的梦溪时,他是真的流泪了……身后连连挥手的晴儿脸上灿烂的笑容,成了他一世英名轰然坍塌的最佳注脚。
这一路如此漫长而奇妙,好不容易到了小镜湖,阿原已是身心俱疲,一步三晃,而晴儿反倒越发兴奋起来。即便是严寒的冬日,冰封的小镜湖上还是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显得分外朦胧而神秘。
晴儿这个迟来的到访者终于有了应有的表现,在湖边像个孩子一样惊叹,欢呼雀跃。结果却是苦命的阿原不得不又充当起了拉雪橇的骡子……
关上门窗,生起炉火,喝着热气腾腾的热茶,晴儿终于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几分淑女风范。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木屋里的一切,仿佛微服巡视的帝王一般,带着和蔼的笑容,亲切地道:“阿原哥哥,快歇会吧,坐啊……我实在太喜欢这了,简简单单一个小木屋也如此精巧,浑然天成,想必是先生的手笔吧?”
一旁端茶倒水的阿原差点喷出一口血来,无力地摇了摇头道:“老头子?就他那两下子,搭个鸡窝都难!我想,应该是以前的乡亲吧。”
“乡亲?怎么可能?”晴儿笑着摇了摇头,“别的不说,单说那小镜湖,就绝不是凡人的手笔。”
阿原听得摸不着头脑,疑道:“你在说什么?小镜湖和凡人不凡人有什么关系?”
“阿原哥哥,难道你以为小镜湖是天然形成的么?”晴儿星眸闪烁,一副吃惊的样子。
“难道不是么?”阿原吃惊更甚,当真是大眼瞪小眼。
晴儿撇了撇嘴,略带嘲弄之色道:“阿原哥哥,你就没想过,在这半山之上,树林深处,为何会凭空多出一个小湖来?而且,你既然给它取名小镜湖,难道就没发现,它的形状实在太圆了一点么?”
阿原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亏他还终日在这里打转,竟连小镜湖这么明显的特异之处都没注意到,还得意洋洋地用某本书中的名字给它命了名。
“这么圆的一个小湖,倒像是、倒像是用大神通一下子砸出来的一样……”晴儿说着说着,又哑然一笑道:“不过,若真是那样,湖中间就不会再有一个小岛了。也许是我多想了,这小湖说不定真是天地的鬼斧神工,或是凡人一点点挖成的……”
“仙人、仙人!难道说这里真的住着仙人?”
阿原猛地一声狼嚎,把晴儿吓了一跳,差点连茶水也打翻了。她嗔怪地瞪了阿原一眼,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阿原哥哥,你为什么那么想学仙法啊?”
“这还用说?学了仙法,我就可以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到时候云游四海,闯荡江湖,惩恶扬善,快意恩仇,岂不快哉?”一提起仙法,阿原顿时又来了精神。
“阿原哥哥好危险……”晴儿听了这番豪气干云的话,反倒一副委屈的样子,别着脸嘟囔着:“什么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还快意恩仇……阿原哥哥要是学了仙法,定是要报仇的,那我到时候岂不是只能任你欺负了?”
阿原一听立刻从九霄云端跌落万丈深渊,连忙弯下腰赔罪道:“哪能啊?晴儿妹妹,怎么说你也是那老、老先生的内弟子,咱们就算一家人了,我学了再多仙法,也还是你哥哥。哥哥对妹妹哪有什么仇可报?只有保护你照顾你的份。到时候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揍他!好不好?”
“一言为定!”晴儿不愧叫晴儿,转眼间晴空万里,笑容灿烂。
“一言为定!”阿原更是豪气干云。
“那、拉钩……”晴儿忽然伸出一只如玉的小指,星眸如水,带着一丝羞意。
虽然以阿原的本意,还是击掌更帅气一些。但此时此刻他哪还敢多话,别说拉钩就算让他上吊只怕也立马照办了,连忙伸出手来,勾上了那青葱般的指尖。冰凉圆润的触感,竟带着一丝酥麻,仿佛一道奇异的暖流在心中流淌……
“那,阿原哥哥还是要告诉我,学仙法有什么好啊?”
“…………”
面对这位精灵古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阿原算是彻底没了脾气,只得从小时候听的各种故事讲起,慢慢诉说他的宏愿。而晴儿喝着热茶,时不时打断他,抛出一个又一个刁钻古怪的问题,有时候是些稀奇古怪的学问,有时候是他小时候的糗事,有时候更是天外飞石一般根本不着边的事……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世上果然有此等绝学……这疲劳审问的威力阿原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好在一来他把柄在人手无力反抗,二来也当是报应,索性便放弃了抵抗,晴儿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问来问去,晴儿干脆连问题都懒得提了,命令他把从小到大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讲的时候还要抬头望天,目不斜视,说是这样才肯相信他说的话。
阿原无可奈何地苦着脸,抬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像个忧国忧民的古人,直想一声长叹,双泪横流,却少不得还要仔细回想,将自己的经历老老实实地一一道来。
本来阿原一直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可这么一讲起来,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原来如此单调,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小时候的记忆一片空白,记事之后无非就是上山打猎下河捉鱼,除了游手好闲调皮捣蛋八字再无其它。唯一有点讲头的,就是书中那些大荒游侠壮阔玄奇的传说,以及他仗剑行遍神州,荡尽天下妖魔的种种梦想。
可是讲着讲着,一阵淡香突然袭来,一个柔软的肩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上。阿原一愣,顿时住了口,那娇柔的身躯缓缓滑落,倒在了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阿原惴惴地低下头来,看着怀中的睡脸,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小木屋里是那么平静,可他的心却咚咚咚跳得厉害。他小小年纪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个小女孩为何会时而温柔娴静,端庄有礼,时而又精灵古怪,妩媚调皮。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束手束脚,明明被人欺负还心虚得像做贼一样。
看来自己成名以来第一次碰到了对手——不,简直就是克星。自己一向横行乡里,人人辟易,如今却被一个小丫头捉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其中的酸楚与羞愤,委实难当。
只是,为何心底里却有一丝甜甜的感觉呢?和晴儿在一起,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嗯,小小还不是一样?成天被我欺负,还是黏着我不放。也许,我是把她当成家人了吧。”——阿原只能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就这样,阿原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时而心平气和,时而又心乱如麻,时而回想点滴往事,时而又胡乱地编织未来……
阿原从小到大,也许从没这么躁动过,也从没这么安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