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武士们从荒宅里走了出来,重现上了马,荒宅已经成为了一座废墟,燃烧殆尽的废墟,四处已经长满了野草,很难想象所有人正是在这片废墟过了一夜。
所有人向着黑川家的居城小原城走去,那是一座建立在高山之上的城池。
沈梦溪骑在马上,看着那有些壮观的城池,然后看着数百人列着长长的队伍从城池里走了出来,中世大名的城池就如同西方中世纪贵族的城堡一样,与其说是拿来居住的,实际上是拿来当做堡垒固守的。
平安、镰仓时代没有所谓的城池,武士团通常在宅邸四周挖壕沟,南北朝时代才有山城的雏形,战国时代才真正因此成型,据说城池最初是基于修验道僧侣以山岳寺院为根据展开战斗的。
“少主殿下,您的父亲,黑川城主大人已经在昨日去世了,属下们请少主赶紧还俗,随后举行元服仪式正式成为黑川家的家主。”
小原城里出来迎接的武士们纷纷跪了下来,当即恳求道。
沈梦溪一愣,随后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那位便宜老爸,人还没有见着,人就已经没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说。
想要继承黑川家就必须先还俗,和尚并非俗世之人,不论是天皇也好,还是战国大名也好,一旦选择出家,天皇需要退位出家成为上皇,家主也要将家主之位让给下一代。
无论是出家后还继续把持朝政的上皇,还是武田信玄这类一边出家一边上战场杀敌的战国武将,实际上从名义上他就不是世俗之人了,尽管他参与世俗之事。
元服之礼其实就是古代的行冠礼,在现代就是成年礼,想要成为黑川家的家主,小原城的城主,沈梦溪必须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规则下认同的成年人。
一般而言平安时代的公卿贵族是十三岁,武士也是十三岁,不过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需要家主紧急即位的,九岁十岁,甚至五六岁就可以元服的更是大有人在。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沈梦溪才刚刚来到黑川家的城池,就被黑川家的家臣团一窝蜂地给直接带到天守阁,脱掉了身上洗得发白的僧衣,向着佛祖告罪一声,说自己从今以后还俗了,然后就穿上了象征黑川家家纹的桔梗的黑色狩衣,戴上了一顶乌帽子,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出来,在武士们的效忠下继承了黑川家。
站在天守阁内,眺望远方,沈梦溪心中有些惆怅,没有所谓的父子相残、兄弟相争的戏码,作为黑川家唯一活着的嫡系后裔,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黑川家的谱代家臣们拥护了。
“黑川清隆这个名字如何,殿下。”
谱代家臣们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沈梦溪现在的名字,如果同意的话,这就会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正式名字。
“不错,一看就是大人物的名字。”
沈梦溪看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对于这个名字感到很满意。
黑川庆次郎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名字,而是在未成年取用的小名,一旦正式元服,就会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一般来讲是不会改的,不过在战国时代,这就是例外。
在中国,低位者对于高位者有一个避讳的传统,同样的名字,皇帝如果用了,那么所有人都不能使用,正如同观世音为了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结果自己的称呼直接改成了观音。皇帝的名讳、太后、皇后的名讳、圣人、当地县官、家里长辈的名讳,通通都要禁用以示尊敬。
日国则不然,尽管也需要避讳,不过高位者喜欢将自己的名讳赠予给自己地位低的人,以示拉拢亲近,这一点就跟赐姓一样赐讳。
正如同吕布可以不断换爸爸改姓,丰臣秀吉就是不断通过实现地位升高,阶级跃升不断换来高位者的赐讳。
沈们溪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完全是因为清隆这两个字貌似和日漫男主角绫小路清隆的名字一样,看起来自己也是一个大人物。
当然,根据家臣们的说法,此时统治天下的足利将军财政困难,因为将军的名讳也是可以通过向足利将军捐钱,就可以从征夷大将军足利义尚的名讳中挑一个,加入自己的名字之中,这对于身为地方大名的黑川家而言拥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可以提升黑川家在当地的地位。
沈梦溪这具身体的父亲黑川清政就是向前任将军足利义政贿赂得来的。
黑川清尚,黑川清义,沈梦溪想了想,不论是上讳还是下讳都都很不好听,干脆就免了吧,还可以节约一大笔钱。
小原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只有一座天守阁,外城就是黑川家的武士和家人们居住的地方,沈梦溪位于城主的天守阁房间内招待自己的老师圆通和尚。
黑川家所在的地方属于东海岛,按照昔日天武天皇照抄大唐的制度,将整个国家分为“近畿七道”作为行政区划,共分出了六十六国,也称之为六十六州。
黑川家所在的地方属于武藏国,属于关东管领上杉家的支配下,实际上这个时代却远比历史上的战国时代还要疯狂,各地大名割据,不服幕府,足利家的权威失落,甚至妖怪们都可以正当光明跑出来毁城灭国。
沈梦溪并不具备成为大名的资质,他也并不想要争霸天下,只是穿越到这个时代谁曾想莫名其妙就成了大名之子,才来到这个世界醒来两三天,就直接即位成为大名。
黑川家控制着小原城附近的土地,拥有三万多石的石高,如果加上家臣、武士团的封地,黑川家所在的石高足足有八万石,整个武藏国的总石高也不过67万石,黑川家已经占据武藏国的十分之一,算得上武藏国一霸。
香喷喷的大白米饭,配上新鲜的鱼汤和鸭子摆在餐盘上,沈梦溪穿上和服和自己的老师席地而坐。
净土宗的和尚可以吃肉,根据天台宗比睿山的开山祖师最澄大师的说法和尚是可以吃三净肉的,吃鱼、鸭子这些两条腿的动物是完全没有关系的,据说净土宗的分支净土真宗(一向宗)的僧人更是可以连头发都不用剃、喝酒吃肉娶老婆都没有半点关系。
反正对于净土宗的和尚来说,戒律其实并不重要,只要你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就够了。
念佛高于戒律,这就是净土宗。
沈梦溪吃过一碗大米饭,然后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沫,感到十分满意,圆通和尚对于沈梦溪的招待也感到十分满意。
战国乱世,就算是一个和尚也会遇到各种妖怪、强盗匪徒,因此不学习武术是不行的,某些大寺院更是拥有不逊色于大名的土地,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维护自己的利益,更是豢养着僧兵。
僧兵们修行着佛法,然后一边念着阿弥陀佛,然后砍人,砍完人之后,将敌人送去见佛祖之后,还能亲自超度对方,简直就是一条龙服务。
这年头,如果没有力量,是万万没有生存能力的。
就算是和尚如果不吃肉,怎么变得强壮起来,怎么去砍人,怎么保护自己。
“老师。我感觉我自己变强了。”沈梦溪说出自己的困惑。
“大概是因为你消灭了妖怪,所以获得了功德的缘故。”圆通和尚平静地说着,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意外。
“先做恶,再除恶,也有功德?”沈梦溪疑问。
圆通和尚,放下自己的筷子,只是沉声说道,“你认为什么是功德?”
“功德,功德,从字面意思上说,就是功业与德行,也就是善行和善心,有功才有德,有利于民。”沈梦溪解释道。
“说得真不错啊,对于我们僧人而言,念佛、诵经、布施,放生这些事只要去做了,就是功德,功德就是要明白自己应该做正确的事,你在困惑?”
圆通和尚看见了自己弟子的困惑,“戒色,你究竟在疑惑什么?”
“我已经查明白了,昨天夜里我们居住的房子,是一个老妇人与自己儿媳妇居住的地方,对于两人而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被当地的领主新井家征召和黑川家打仗,最终的结果新井家被黑川家消灭,黑川家的武士杀死了两人的儿子和丈夫,黑川家的武士杀死了老人家的儿媳,抢走了他们的粮食,最终让那位饿死的老妇人变成了妖魔。”沈梦溪絮絮叨叨地说着。
“你是说,他们的行为是正义的,不论是我,还是黑川家的武士,甚至黑川家唯一之人的你,也应该主动死在那妖魔的手中吗?”圆通和尚反问,“你认为复仇是正义的。”
“我认为复仇是正义的,可是如果我的家人被敌人的复仇杀死了,那么我的复仇自然也是正义的,我并不疑惑这一点,谁想杀我,我就只能杀他,不论对方是人还是妖怪,只是,只是我不明白,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沈梦溪心中困惑,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孩童,不论是《老婆罗门与猫鼬》的故事还是《白雪公主》所在的故事,善恶是二元的,也是分明的,是易辨的,可是一旦童话成为现实,太阳底下的阴暗面就因此出现,很多道德上的困惑就无法解决了。
“这个问题,很难啊,不过也很简单,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类的宿命,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世界就是这样的,是五浊恶世,但也是婆娑净土。”
圆通和尚想了想说道,“你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只不过,我想有一个人一定能够正确回答你,让你的心不会再迷惘的。”
“谁?”沈梦溪问道。
“一休桑!”圆通和尚说完,看向沈梦溪的头顶上依稀间看见一层黑漆漆的死气。
鱼汤里映照着自己的模样,赫然也沾染上了死气,这一次黑川家镇压的妖怪,很可能根本就镇压不住了。
妖魔已经盯上了黑川家唯一的后裔。
————
“周健,周健.......”
“一休哥,一休哥......”
谁,是谁在呼唤我。
老和尚从梦中惊醒过来,随后才见着无人的房间,叹了一口气,究竟是谁在日思夜想地想念我,难道是哪家青楼里的姑娘。
远望何须云路梯,黄昏月色小楼西。
梦闺美妾黄金穴,不管青天白日迷。
老和尚拿起自己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小酒,然后吟了一首自己写的汉诗,《寄侍妾》大感满意,然后想了想,出家人应该慈悲为怀,然后又念了一首。
婬乱天然爱少年,风流清宴对花前。
肥似玉环瘦飞燕,绝交临济正传禅。
老和尚再度吟了一首自己写的好诗,心里正在琢磨,在梦中似乎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周建,周建。
好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了,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生涯。
那是应永六年,5岁的他被母亲送进京都的安国寺,当高僧象外集鉴的弟子,最初被取名为周建。
据说他刚进寺庙时,隔壁明国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明太宗,燕王朱棣发动了靖难之变,夺得了王位。
只不过这些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自己又不是皇子,也做不到像明太宗永乐皇帝那样,他只是一个和尚,一个普通的和尚。
爱喝酒,爱吃肉,喜欢夜宿青楼。
当时的他一直都是安国寺的小和尚,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十二岁,他都是安国寺的小和尚,周建这个名字一直被他用到24岁,才换成法号一休。
只不过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在安国寺的事情。
小时候的自己骗过主持方丈,和室町幕府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公斗智斗勇,上街要过饭,回家种过地,和妹子们谈情说爱,露宿街头,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参加住持的葬礼,在坟地里捡过一个骷髅把它套拐杖上到处吓人,拿着一把木剑招摇撞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出家人该干的事情,我一休和尚干不过了,出家人不该干的,我一休和尚同样都干过了。
“师傅,不好了,不好了。”
突然间禅房外跑来一群和尚,一休宗纯将酒葫芦放在一旁,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怎么慌里慌张的。”
“住持,有大猫!他有这么大,还会说话,是猫妖!”
一名和尚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比划。
“不是的,师傅,肯定是老虎,它这么大,还会说话。”
另一名僧人同样用手比划,眼神里还透露着惊恐。
一休和尚看着慌乱中的和尚们问道,“那究竟是猫还是虎?”
“猫?”
“虎?”
和尚们争执不休,一休和尚吩咐道,“你们去把那画拿出来,我们比照一下,看看这是猫还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