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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良听说方震先生组建了‘军事研究会’,对国防建设与建军方略有了很深入的探讨。此举不能说没有裨益,但我认为,中国目前的军事研究走了误区。”

这是他心里话,可有时真诚的话语能打动人,也能打人。

军事战略研究是蒋百里引以为荣的专业、兴趣所在,也给他带来相当的知名度,却被一个黄口小儿信口雌黄,当然引得他不快。蒋百里骨子里是一个骄傲的人,不然也不会在保定军校校长任上自杀。自杀者往往是最骄傲者,懦夫不敢也不配自杀。

当然以蒋百里的涵养,不至于闻之色变,他只是奇怪地盯着张汉卿,徐徐说道:“哦,倒有新意,愿闻其详。”

“说是走了误区,不是军事研究本身,而是时机不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张汉卿才不理会蒋百里的咄咄逼人。笑话,哥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看你怎么辩驳。

“现在中国的军事状况,先生与世叔都是军界顶尖的人才,不用多说。都知道我们与西方列强或东洋鬼子的差距,不是一天两天。但差在哪里?

是谋略?要知道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中国历代兵家的着作如汗牛塞屋。即使中国现在,亦不乏顶尖的军事学家,蒋先生和蔡世叔都是一个。

是人数?中国的人口是最多的,只要有可能,中国可以随时武装几百个师!

可是为什么中国还要承受列强的欺侮?前段时间还在日本的武力下签了民国以来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为什么?

很简章,力量不如人。

力量这个词不是简章的人数相加,它比拼的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而不是现有的军事能力。所谓综合实力,学良认为,是一个国家的整体实力,包括政治力、军事力、经济力、组织能力、工业能力等等的集成。现代战争,比拼的是后勤和装备,当然意志也是不可缺少的。可是我们就缺这两种东西。官兵不知为何而战,军队派系五花八门,军工基本为零,武器全部靠买。

蔡世叔与先生都想建设一支仿效德国的新式军队,可是多年也没有进展。恕学良直言,在目前中枢,一直得不到支持。不是中枢诸位看不到,而是形势不允许。

蒋先生的师从德国的建军理论很正确,但我们就是达不到德国的程度。因为中国穷,穷到士兵的薪水发不起,穷到各师只能装备炮兵营,而标准的德国师是炮兵团。就这一条,以中国现有的水平,没有十年的发展达不到。

就是我们穷尽国力,装备了和德国一样的军火,但在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多的地方要守,敌人只要有足够的机动能力,就能够使我们在任何方向上面临兵力不足的窘境。因为,我们的装备,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运送到最需要的地方!这就是交通运输能力的落后对军事的影响。

武器总会用坏,也总需要保养维修,弹药也总要消耗。我们能够做到一直保持强盛的军事力量投入吗?经济状况允许不?工业能力跟得上吗?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武器总不能一直靠买,可是,我们的计划在哪里?

‘军事是政治的继续’,撇开政治光谈军事是纸上谈兵,建军计划要与国家的状况相匹配,所以学良说世叔与先生们的军事研究方向走了误区。”

蒋百里、蔡锷听了点头。这没什么,到他们这个层次要连这个都不懂就侮辱人的智慧了。办事处的其他几位“学究”也是善意地笑笑,看着张汉卿夸夸其谈。一个半大的娃娃,能够有这种思维能力,算是相当不错的了。中国人有好为人师的传统,作为国家最高研究机构的办事处也要有点崇尚奖掖后进的风度,所以没有人打断他。

蒋百里微笑着问道:“那汉卿有没有什么办法来解决?”

“有!”张汉卿等得就是这一句话。

“中国现在缺少阳谋的精神。所谓阳谋,就是用发达的工业、农业、交通运输业和经济力支撑中国的国防业,所以学良想到了‘实业救国’这个词,虽然是老生常谈,但却是谈论军事发展的必由之路。有了强大工业保证,军事装备才能得以改善,官兵作战力量才有质的提升,那时再谈起国防建设,才是战略性的。而现在的筹划,称其量只能算是战术性的,还谈不到战略。”

蒋百里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那你认为,只要军备水平提升了,军队战斗力就会上升?”

张汉卿得意地笑道:“当然不是。这里又提到军队建设的问题了。我刚才有说,意志力的较量也是现代战争的重要一环。所谓意志力,从国家层面来讲,就是国魂。有了这个东西,就可以凝聚民族心,在战争来临的时候就有了勇气,有时候这勇气可能扼止一场战争;从军队层面上来讲,就是一支军队的军魂。再好的武器都是由掌握它的士兵来控制的,士兵素质的高低,决定了武器的使用威力。”

蔡锷对此深有感触,他也曾断言:“居今日而不以军国皿煮义普及四万万,则中国其真亡矣。欲建造军国民,必先陶铸国魂。”。至于“国魂”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蔡锷虽冥思苦想,却一直未能做出回答。他敛容问向张汉卿:“汉卿认为,中国的国魂是什么?”

蒋百里也觉得有点意思了,他也收敛了一下笑容,再也没因张汉卿的年纪而有轻视的想法:“汉卿认为,中国的军魂是什么?”

两人一齐问话,巧的是一问军魂,一问国魂,一齐发声,一齐收声,倒像训练有素般。两位老友对两人的默契,相视一笑。

张汉卿沉着地说:“现代中国缺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国魂的缺失,是没有问鼎大国的勇气,没有一种精神让一盘散沙的人心收拢,没有一种办法让处在绝望的中国人感到希望并为此而凝聚力量的东西。军魂的缺失,是军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视死如归的勇气和树立必胜的信心,以及最重要的,军队要知道为谁而战。”

蔡锷大笑,困扰他多年的“军魂”概念被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一语敲开心头锁。

蒋百里也笑了,是啊,还有什么比堂堂正正建立大国自信、自强、自傲更让人振奋的国魂呢?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讲出来的;他怀着期盼而又不自信的心态问张汉卿:“你认为,现阶段如何铸造中国的国魂和军魂?”

这个问题他们一代人思索了许久,也有很多个方案。现在,他想听听,这个年轻人既然一语中的,会不会有什么新奇的主意呢?

张汉卿不假思索地说:“亮剑精神!对军人来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兵不畏死,则天下无敌;对国家来说,用不怕死的精神去建设一个新时代、作一次前人未有的大变革,是置国家死而复生、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的必由之路,尤其对现阶段的中国特别适合。”

“亮剑精神!”两人眼前一亮,屋内诸人的心灵也受到极大震撼。该有什么样的胸怀,才会有这样的见识?蒋百里第一次从心底佩服一个人了,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张汉卿文质彬彬,面对自己这等老妖级别的当世人杰却仍然气定神闲地侃侃而谈,显示与他的年龄不对称的成熟与睿智,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国内竟有何人,可以教出这样的后辈出来?这样的国之重才,为何没在这个乱世被举荐为国效力?他怀着敬重与欣喜的心情,欣欣然地说:“汉卿家学渊源,称得上军界后起之秀!不知父辈是哪位高人,蒋某未曾料到当世竟然还有洞察时事如斯者!”

张汉卿郝然一笑,这个实在不敢居功,要找,就找李云龙吧。他客气地说:“家父张作霖,字雨亭。”

“你是张作霖的儿子?”蒋百里霍然止步。张汉卿忽然想起一段公案来,大叫一声不好。

还是在四年前的1911年,蒋百里得士官同学良弼提拔,就任奉天省禁军管带,后转赵尔巽幕再任前职,在此任上,与张作霖同朝为官。可是他当时少年得志,又是日本陆大系毕业,当然看不起草莽起家的张作霖,两人相处得甚不愉快。等到辛亥革命一开始,东北大乱,已崭露头角的张作霖趁机要杀他。

不得已,他从东北逃亡,张作霖素恶其人,不依不饶派人追杀至火车上。蒋氏因内急,火车上的职员打开了洗手间供其使用,在外部替其上锁 (原本火车在发车前不会供人使用洗手间,这点和现代做法一脉相传),因而得免。因为这事,蒋百里在历史上也没给张作霖穿小鞋,正史上蒋百里就曾在第二次直奉战争中担任吴佩孚的参谋长,力主与张作霖作战。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仇人之子也不例外。蒋百里的态度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语气也有了怒意:“原来是故人之子!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张作霖一介山林枭雄,竟生出你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化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