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李靖轻手轻脚走出了卧室,没有吵醒还在甜梦中的媳妇。
他先是到书房中,拿出笔墨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用信封装好,然后在书房的某个箱子中,拿出一样事物,和那个信封一起贴身放好。
看了一眼书架上那盒明显被动过了的金创膏,李靖微微一笑,接着开始洗漱更衣,今天,他特意穿了军袍。
一袭大红色的将军袍,虽然是十几年前的衣服,但依然很新,因为李靖很少有机会穿它,其实到目前为止,除了被授予那虚衔将军之职时,李靖穿着它参与过一次朝会外,此后再没穿过了,那也是李靖唯一一次参加的朝会。
十几年前的衣服,穿在身上依然无比合身,他的身材匀称而挺拔,五官仿佛雕刻般硬朗俊美,脸上的皮肤一如年青时细腻光泽,只是颔下留着一把浓密的短髯,眼神落拓而略带忧郁,让他增添了许多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是大道士,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那些痕迹都留在了心里。
李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想着昨晚做出的决定,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坚定,然后他转身出了家门。
李靖的家,位于一条小巷之中,出了小巷,就是朝歌城最繁华的桃花大街,街上商肆酒楼林立,在这条大街上,不管是西岐的手工制品,还是东鲁的铁器,南疆的绣染,又或者北地的皮革,你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琳琅满目。
所以说,李靖家祖宅的位置,真的很好,闹中取静,出行又极为方便,这些年有不少人向他开过价想买他家的房子,那真是一个让人无比动心的数目,绝对能让他们家过上不错的日子好些年,这也是李靖不止一次动过念头将其卖掉的原因,可惜被媳妇坚定地否决了而已。
李靖走在桃花大街上,才是上午巳时,街面上却已经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但和十几年前他初入朝歌时看到的那人潮如涌的景象,终归是大为不如了。
李靖如此想着,望向了远处皇宫之旁那座正在修建中的高台。
虽然才修建了一半,但这高台的高度却远远超过了朝歌城中所有建筑,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初显其形,真不知道当这座高台全部修建完成时,又该是何等雄伟的景象。
只是这样浩大的工程,早已经超越了山下世界凡俗王朝的国力能够承担的极限。
为了这项工程,天子帝辛特意将举国赋税提高了十倍,朝歌城壮丁三抽其二,工程才进行了一半,据说那高台之下,尸骨累累,已经死了近万人了。
倾举国之力,只为博美人一笑!
只是朝歌城,却是渐渐萧条了。
李靖来到了街头一处店铺的门外,站定后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他清晨时从书房中某个箱子里拿出来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枚白色的玉璧。
李靖的祖上,曾是朝歌的豪奢之家,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李靖这一代,从他父亲手中传来的,只剩下那栋位于朝歌城最繁华之地的祖宅,以及他现在手中的这枚玉佩还算值钱。
这枚玉璧,不是什么仙家法物,但在凡尘俗世中,也算一件重宝,价值不菲,而且这枚玉佩对于他们李家来说,有着某些特殊的意义,这些年过得虽然窘迫,李靖甚至打算卖掉祖宅,也没动过这枚玉佩的念头。
但是今天他拿出了这枚玉佩。
李靖在店铺外默然站立了半刻钟,门帘后的店内有几道目光射出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李靖身上穿着将军袍,这些些目光中却也没有露出太过惊讶之色。
毕竟穿着光鲜但不得不来他们这里的人见得多了,所以也没有人出门迎客。
因为他们这里从不迎客。
李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迈步走进了店铺内,在他身后,写着一个大大“当”字的门帘,不停地晃荡。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靖从这家当铺中走了出来,他手中的那枚玉佩已经不见了,却是多了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是上百张金叶子。
或许是看李靖的气度和着装都不像是普通人,当铺在价格上给的还算公平,这一包裹金叶子,在如今的世道,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能够彻底改变他们家中的境况。
不过,这笔钱李靖却不准备用在家里。
拎着包裹,李靖走出了桃花大街,不久之后来到了靠近皇宫处的清水坊。
这里是朝歌城的达官贵人们的聚居区,金吒木吒念书的商家私塾也在这片街坊中。
李靖左拐右绕,来到了清水坊正南方的二龙桥畔,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宅邸前,朱红色的大门上方,挂着一面紫色匾额,上面写着“太师府”三个金色大字。
和旁边那些贵人府邸不同的是,这座太师府的门外,站着守门的,是几名身穿盔甲,体魄雄壮的军士。
李靖走到那几名军士身前,将包裹还有早上写的那封信一起递给某位军士,脸上挂起一个客气的笑容道:
“还请通报一声闻太师,就说伏波将军李靖求见。”
伏波将军,是李靖的将军名号。
名字听去极气派,比什么左翊武右翊武,征东征西之类的名号听去气派多了,但实际上,后者才是真正实权实职的将军,像李靖这样名字听去好听的,其实只是杂牌。
但杂牌归杂牌,将军却不是假的,军中身份终究要比这几名守门的的军士高出许多的,在李靖报出职衔后,那几名军士齐齐朝他抱拳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凛然,一看就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然后其中一名军士拿着李靖的包裹和信封往府中走去,李靖则站在大门外耐心等候。
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内心却无比苦涩,同时还有些羞涩。
自己终于还是低头了……
下山之后,蹉跎多年,因不得志而终日郁郁,其实要说根本原因,还是李靖他自己造成的。
而这个原因,简单点说就是四个字:恃才傲物。
当年他一袭青衫,初入朝歌之时,可说一夜间惊艳了整座京城,不管是风姿仪表,玄妙道术还是兵法韬略,都是那么地耀眼夺目,上一任天子帝乙对其青眼有加,当众敕封为伏波将军,殷氏皇族的第一美女殷素知对其一见钟情,被人谓之“玉树神秀,冠一城风华”,可谓春风得意。
可是这种得意没能维持多久,老皇帝乙就死了,本来已经准备授予李靖一镇总兵的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当时李靖也没有太过在意,觉得等朝廷忙完老皇的葬礼,新皇登基稳定朝局之后,总会想起他这位神秀玉树的……然而并没有。
从此之后,李靖仿佛被整个朝歌遗忘了一般!
一开始李靖有些迷惑不解,他可是大道士啊!殷商皇朝满朝文武中,除了闻仲闻太师这位地仙,其余寥寥几位人仙,还有谁的实力能超越他李靖?
他一个大道士,就这么不值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迷惑慢慢变为了失望,再从失望到冷眼旁观,李靖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当官和修行,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在官场上,能力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东西,钻营才是。
你不会钻营,不懂站队,就算是仙人,在朝堂中也只会被慢慢边缘化。
不过道理懂了归懂了,但真要李靖去溜须拍马,请客送礼,他还是有些做不出来。
接着依然是终日犹豫彷徨,怨天尤人,浑浑噩噩,直到昨天,媳妇为他披上那件氅衣,告诉他他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时,李靖终于下定了决心。
人到中年,没有再任性的资格了。
少年时可以任气负侠,青年时也还可以坚持一下傲气风骨,但中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和妥协,养家糊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为了老婆孩子低一次头,没什么大不了的,李靖如此自嘲地想着,所以他卖掉了那枚家传玉佩,人生中第一次来行贿送礼了。
不过也正因为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李靖并不自知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地笨拙,哪有人行贿是光天化日拿着一袋金子往人家家门口送的?
头顶的阳光,缓缓将李靖的影子变短。
已近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