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块蝴蝶佩落在钟离珞手上,原本面色平淡视死如归的顾流徵忽然眼睛充血,眼眶通红,恨恨的盯着钟离珞。
莫青璃见状不对,抢上一步“咔吧”一声利落的卸了顾流徵的下巴,而后视线才落到那块玉上,面露疑惑道:“这块玉……”
钟离珞心一颤,话里带了一丝不可察的紧张:“你见过?”
难不成青衣生前给她看过?
“不曾,只是觉得颇为别致。”
一旁的顾流徵微垂下眼,静静的看着钟离珞手里的玉,眼里忽然蓄起一层浅浅的眼泪,双唇启合,兀自说了甚么,只是下巴被卸下来,只能自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莫青璃不明白,钟离珞却是再明白不过,她是在说:
——还给我。
钟离珞将蝴蝶玉放回去,又妥帖的压紧,确保它不会掉出来,才对莫青璃道:“这个人交给我来审罢。”
她边说边托起顾流徵的下颔,又是一声脆响,装上她的下巴,随即两指疾出点了她的哑穴。
莫青璃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眨眨眼,手背探上钟离珞不知不觉沁出冷汗的额头,皱眉道:“阿珞,你是不是哪里不适?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钟离珞轻巧的拨开她的手,笑道:“快入夏了,我觉得有些热。”
此时星云幕下,月上房檐,光凉如水,但仔细感觉的确能觉出一丝燥热的气息,莫青璃弯弯眉,只是抬起广袖将她额上的汗擦干净,转身将口不能言体不能动的顾流徵扛在肩头,对钟离珞温柔道:“回去罢,给你洗个澡。”
钟离珞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距离,手贴在腰间的衣衫上,将那上面的冷汗一一擦干。
她就好比是林中的惊弓之鸟,哪怕是一点点风吹草动,也能吓得她心惊胆战。千斤重物压在她心底的那根弦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且她永远不知甚么时候,那根弦就会毫无征兆的断掉。
当夜回去,顾流徵被关在了临江仙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手脚被缚,依旧点着哑穴,鬼卫的头领泽阳在门口守着,琴南琴北在房里看着。
顾流徵斜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床帐,房里昏黄的烛光照在她脸上,活似一盏无知无觉的美人雕像。
风从窗棂漏进来,她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喜意,直直望向窗前淌下的大片雪白月光。
有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正立在那里,身形颀长好似青竹,他歪着头看向她,漆黑眼眸如汤汤春水,微微含笑:哦?以何为证?
躺在床上的顾流徵身子绷直,微微启唇,但却发不出声音:就以这块蝴蝶佩为证,十年后,你来紫微坊娶我。
少年不答。
记忆中那人应是接过她的蝴蝶玉,笑意深深道:那好,十年后,你来娶我。
可他为甚么不说话?
顾流徵神色紧张起来,试探道:不好么?
那少年依旧摇头不答,他挪动步子,到了床前,修长手指从藏青色衣袖里伸出来,隔着月光摸到眉目清寡近乎薄情的顾流徵脸上,叹息似的道:流徵,你莫要等我啦,是我负了你。
顾流徵抿唇不语,吃力的仰起头,似乎想靠他更近一些,即便知道那只是虚幻的温暖。
然而她尚未碰触到那人,他身子便慢慢趋至透明,消散得无影无踪。那人便像一场幻化出来的镜花水月,美好如林间月华,可望而不可即,如今连望也望不到了。
“噗通”一声,顾流徵从床上滚了下来,琴南琴北这对双胞胎赶紧将她扶起来,却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时竟有些骇人,死死盯着微微开启的窗棂,似乎要随甚么而去一样。
她手脚被缚,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琴南两个人联手竟制不住她,情急之下只得一记手刀劈晕了她。
月上柳梢,窗前白光如练,莫青璃低头望着怀里的女人,钟离珞眉头紧皱,嘴里兀自说着甚么,额上冷汗淋漓,似是被梦魇住了。
莫青璃握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不住的说着话,许久,钟离珞才安静下来,仔细听的话她依稀是在说:
“无论甚么事,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永远不知道。”
可究竟是甚么事呢?让你这样害怕。
你在,怕甚么?
第二日用完早膳后,钟离珞忽然不经意道:“我看长安这些日子在屋里也憋坏了,昨日一直闹腾着要出去玩,你一会儿带她去街上转转。”
“好,那你呢?”
“司臣刚到城门口,我去接他一趟,顺便问问有没有弑楼的消息。”
莫青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中似含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归于平静,只是轻轻点头道:“好。”
随即去了隔壁房间找小长安。
钟离珞站在临江仙三楼,看着莫青璃和长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离开了视线范围,匆匆下楼去了后院顾流徵的房间。
其实钟离珞说的也对,这几日长安的确是在房里憋坏了,这一放出去跟出笼的鸟儿似的,撒丫子就跑,莫青璃要是不拉着她,不定要野到哪里去了。
“长安,你慢着点。”
“姐姐快点。”长安小小一只,力气倒是挺大,拉着莫青璃便往前蹿,引得街上人人侧目,幸好莫青璃也不是那般在意旁人眼光的人,便由着她拉着自己,她倒要看看长安这是要往哪里去。
两人最终在一家普通的茶楼停了下来,名字也普通——“清茶楼”,唯恐不知道它是茶楼一般,长安也跑累了,莫青璃一把将她抱起来走了进去。
这茶楼外表简陋,里头的客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只在东北角留了张空桌子,店小二将莫青璃领过去,问了要些甚么吃食便退下了。
莫青璃望了望四周的客人,那些人多半是江湖人,手边都带着刀剑,有几个人眼光还时不时瞥过来,又不动声色的收回去,莫青璃低了低眉,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下。
此时长安正襟危坐,从怀里摸出块白手绢,慢条斯理的擦了擦额上跑出来的汗,已经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与方才那个疾走狂奔的小孩儿几乎联系不到一起,莫青璃竟想起了“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个词,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好笑。
她们刚落座不久,店小二便搬上一张古老方桌,桌上置一沉黑响木。
从帐后悠悠晃晃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干瘦老头儿,一身青布长衫,颔下一撮山羊胡。
那说书人向楼内众人一揖到底,道句“众位客官好,在下某县某某,”响木一敲,便开始了。
长安眼睛登时就放出绿光了,莫青璃才知道她打的是甚么主意,小孩子爱听说书无可厚非,只是那说书人今次说的东西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若是钟离珞知道莫青璃此次带长安出来会听见这样一番话会遇见那样一群人,怕是宁愿好几日起不来床也不会让她出门。
只听得那人道:“瞧客官都是武林人士,小老儿便说说江湖上的事情。想必前盟主莫鼎天身死之事客官们早已知晓,凶手也被现任庄主亲手指认,便是鬼楼的鬼魅大人。”
莫青璃撇撇嘴,往嘴里塞了颗圆润饱满的花生。
“提起这鬼魅大人,姓莫,名青璃,乃是当年神医谷医仙莫君曦的外孙女,武艺高强,听上次参加过武林大会的英雄们说,是个美人。只不过美虽美,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修罗,可怜莫盟主一世英豪,因轻信这女修罗,落得尸横剑下,同行弟子更是死无全尸,不信诸位客官去看,城南别院里地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长安瞪大了眼睛望向莫青璃,脱口而出道:“姐姐,你……”
莫青璃忙捂住她嘴,食指抵唇做个噤声的动作,又望着她轻声道:“人不是我杀的,你相信姐姐么?”
长安用力点头,墨绿眸子似上好琉璃玉,里头涌动的皆是满满的信任。
干净纯粹而不带丝毫伪装。
莫青璃弯了一下眼,往长安嘴里喂了颗蜜饯,心里道:女修罗,倒也算是个不错的称呼,只不过将弑天的账记到自己头上,还是有点不爽。
然而下一刻,莫青璃的心“咯噔”一下,手颤抖得厉害,一时连茶杯都握不住。
说书人轻咳了一下,道:“说起此一役,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两年前江南陆家庄灭门一案,陆家庄庄主陆少均虽说不是甚么大侠,却也算得上是善名远扬。陆家庄上下一百七十余口同是无一活口,死无全尸,同是一把大火湮灭。”
莫青璃一只手搭在桌沿,听闻此言,却是听得“喀拉”一声,那木桌生生给她掰下一角来。
“小老儿虽不是江湖人,却浸淫江湖轶事多年,若我没记错的话,两年前,正是鬼魅大人初初下山之时……”
“住口!”
说书人给这声厉喝截了个戛然而止,便见茶楼中央站起来个身着黑色华服的年轻女子,样貌漂亮,但是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肃杀气。
在场众人齐齐拔出兵刃,一虎面汉子举刀喝道:“呔,你这女修罗哪里走,今日我便要你为莫大哥偿命!”
长安一拍袖子,金翼眯着金色竖瞳面色不善的从她腕上钻出来,长安指着那汉子大声道:“阿蒙,给我咬他!”
莫青璃一把拉下长安,让她躲在自己身后,随即盯着那伙人冷笑道:“偿命?也要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你两年前屠陆家庄满门,而今又连杀铸剑山庄三代庄主,此等兽行,人神共愤,我郝大钊便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替天行道!”
“一派胡言!”
莫青璃运起内劲,抬脚便是两三张桌子狂风般猛地掀了过去。
那几张桌子被那些人举刀劈开,木屑纷飞,继而乒乒乓乓一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也不知打碎了几百只,两方电光火石间不知过了多少招。
那说书人早躲到了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尘埃落下,那黑色华服女子依旧不动如山的站在茶楼中间,袖袍无风自鼓,被内力灌得猎猎作响,嘴角似笑非笑,眉心火焰胎记若隐若现。
灼如春华。
作者有话要说:永远十八岁~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