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在两边引路,昏黄朦胧的灯光中,一个头戴冠冕身着紫服的中年模样男人疾步行了出来,虽然有些发福,但一张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今日是武昌国当今圣上立后的日子,普天同庆自不必说,年纪轻轻的圣上据说尤为耽于享乐,在皇宫的后花园中早早设了宴来宴请诸位大臣。
酒池肉林,乱花迷眼,面前的一国太宰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酒气,想来没少在皇宴上享受。
孟星河脸上挂起了吊儿郎当的笑:“哟,太宰去皇宫吃了餐皇宴,没能摆够官威,回来就要从我身上找补回来了?”
“你!”太宰的手高高扬起,眼看着就要落上孟星河那张洁白如玉雌雄难辨的脸上。
孟星河看着非但没有躲开,反而将脸凑了上来,“来来,朝这儿打,打准些。”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对外素来有老狐狸之称,少有情绪浮于表面的时候,然而此刻气血上涌,再也没多想,一巴掌就打了上来,“冥顽不灵!”
孟星河的脸当场现出了一个红通通的五指印。
周围立着的奴仆皆噤声低了头不敢多言。
死一般的寂静……
孟太宰消失的理智终于回笼,望着少年郎脸上刺目的红痕,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张口欲言又止。
孟星河冷笑了笑,眼眶却是红的,“孟太宰既然早知道我冥顽不灵纨绔不化,就不要拘着我了,反正也没用。”
“你也不配管我!”
说罢孟星河豁然转身就走。
孟太宰挥了挥手,那两个原来守门的壮汉立即跟了上去。
孟星河最终带着阿大一起被关进了太宰府中巨大的书房内,并放言背不完《诗赋》整本书,之后都不用出书房了。
来上药的一等侍女被孟星河不耐烦的赶了出门,阿大只好任劳任怨的肩负起了替孟星河脸上抹药的重担。
“嘶……”孟星河胡乱拍了拍阿大手臂,“疼疼疼,轻点轻点……”
“哦。”阿大嘴上应着,身为一个大老粗手下力道却没轻多少。
又一个手指摁下去,孟星河痛得“嗷”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孟星河一把拿过阿大手上的药膏罐子,暴躁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来!”
阿大手足无措且憨憨的顿在了原地,“少爷,对不起。”
孟星河想了想,自家的跟班他能不知道是什么德性吗?不过再不行也是自己罩着的,再说这事也不赖他……
这么想着,他再看向阿大的眼神就好了不少,“算了,阿大你去给我找个镜子来。”
一主一仆两个折腾了半宿,才在书房自带的卧榻上躺下。
阿大守在屏风外的长榻上,听见自家少爷在内里翻来覆去的声音,他喊了声:“少爷。”
里头悉悉嗖嗖的响了会儿,才传来孟星河的声音,“说。”
阿大道:“少爷,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往日里孟星河虽然和他爹不对付,却也很少像今天这样大不敬的顶嘴,甚至是故意朝上去激怒太宰。
里面沉寂了下来。
好半晌,孟星河罕见的叹了口气,“没什么。”
这就是不肯多说的意思了。
一夜无眠……
次日一早,孟太宰坐在会客厅中喝着早茶,右席上坐着一个斯文清瘦的中年人,此人乃是孟太宰手底下豢养的第一门客——温和卿。
昨日守门的壮汉此时进了大厅中回话,将孟星河从昨夜到今天做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待说到孟星河从墙头上摔下来被一个路过的黑衣人救了的时候,孟太宰手上一顿,将茶盏慢悠悠搁在了桌上,“昨日夜里怎么没有和我说?”
声音虽不急不缓,两个壮汉却扑通一声单膝跪下了:“是属下看护不力!”
孟太宰细细端详了会儿下方跪着的两人,好半晌才温和起身将两个壮汉虚扶起来,笑道:“两位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星河顽劣,不谙世故,日后恐怕还要仰赖两位好生护卫。”
两个壮汉只觉得太宰为人好像挺和气,倒不像旁人口中传言的那样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无恶不作。
两人低头对视了一眼,看起来略高一些的拱手道:“属下惶恐,日后必不负太宰所托,定会好好看护孟公子的。”
孟太宰满意的微点了点头,又问他们:“你们可有看清昨夜出现的黑衣人模样?”
两个壮汉面上略有踌躇,昨晚那黑衣人蒙着面,接住孟星河后立即放了手闪身离开,因顾及孟星河的状况,两人并未追上去。
不过这样一来,同样是他们两人的失职。
孟太宰挥了挥手,“罢了,你们下去吧,守好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被关在书房中的孟星河。
两个壮汉齐齐松了口气应“是”,抱拳退下了。
孟太宰这才叹了口气。
温和卿劝慰道:“太宰对孟公子的舐犊之心,孟公子总会理解的。”
孟太宰负手而立望向厅外,垂丝海棠开得艳丽无声,盛极一时。
“和卿,”孟太宰道:“你看这海棠此刻开得热烈,可谁知下一刻它不会化作春泥滋润它物呢?”
温和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孟公子天资聪颖,必能成大器。”
孟太宰摇了摇头,叹道:“和卿不用宽慰我了,这小子脾性顽劣又不知人间险恶,终究难成大事。”
“我虽身居高位,却终究护不了他一世啊。”
已经日上三竿,孟星河才从睡梦中苏醒,此刻正半眯着眼坐在床榻上,一脸的睡意朦胧。
侍婢端了盆温水进来伺候孟星河洗漱穿衣,少年郎唇红齿白任卿施为的模样令侍婢羞成了芙蓉面,不停对着少年郎暗送秋波。
怎奈孟星河实在不是怜香惜玉的主,那侍婢一时不察手上力道重了些,恰好碰上昨夜被打疼得伤口。
少年郎的眼睛立时疼得睁圆了,煞气腾腾的看向那侍婢,“你会不会伺候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什么时候来的府上?”
侍婢顿时被吓得半点绮念都没了,慌张跪下双手伏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
孟星河自顾自端起漱口水漱了漱嘴,打断她:“行了行了,大早上的说得这么晦气,滚滚滚,下去吧。”
侍婢心内长出了口气,感恩戴德的飞奔退了下去。
阿大走上来迎面撞上那侍婢,侍婢眼红红的福了一礼就慌张退下去了,阿大挠了挠脑袋,待走进来还能听见孟星河在那嘀咕:“李管家怎么回事,近来招的人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少爷,早点准备好了。”
孟星河打了个哈欠,“不吃了。”
“少爷……”阿大听罢,苦着张脸劝他:“还是吃点吧。”
桌上放了几碟腌菜,配上刚温好的小米粥,热气腾腾的。
孟星河看着只觉嘴里愈发淡出鸟来,不由心烦道:“小爷我说不吃就不吃,快拿走,看了就倒胃口。”
阿大再劝了几回,孟星河索性走到书桌前坐下,推开窗扇。
窗外应景的画眉鸟正叽叽喳喳的站在枝杈上叫唤着,阳光透过树枝斑驳的映在屋上。
一只七彩瓢虫慢悠悠的歇在窗杦下的阴凉处,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观望它,微展了展翅,便融进阳光下不见了。
孟星河入神的叹了口气,拾了支狼毫搁在嘴上玩耍了会儿,又放在手上转了两圈,显见十分无聊。
阿大侍立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他家少爷其实挺好的,长得也好,就是不爱读书,可偏偏吧,谁让少爷的爹是当朝太宰呢?
阿大跟着叹了口气。
旁边磨好的墨都快干了,孟星河才将手中的狼毫蘸了第一回墨,不过写字是不可能写字的。
孟星河想着刚刚窗外的风景,在白色的宣纸上落了一笔。
他的画工师承当代大家,虽然最后那位也被气得不轻,直言“孺子不可教也”,但他私下里其实学得不错。
譬如此刻画的站在枝丫上的画眉光见其形就旁人觉得很灵动,只是还未点上眼睛。
孟星河正待落笔,却突然想起了昨夜里虞美人的那双眼睛。
透着一股子冷清又似乎温柔悲悯的味道,格外引人注目。
还有她的舞姿,挺好看的,最后停驻的刹那果真像朵虞美人花,层叠的衣裙下难掩曼妙的身姿。
最重要的是,孟星河想起她清泠泠的声音唤他名字问他醒了的时候……
“少爷,少爷?”
阿大拔高了音量唤他。
“啊?”孟星河从沉思中骤然惊醒,笔下滴了滴浓稠的墨晕在宣纸边缘上,脸上热得厉害。
“少爷,”阿大心疼,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看到少爷整个人眼神都空洞了,白白的肤色爬上了热气腾腾的绯红,像是发烧的模样。
“你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
孟星河方才的小心思霎时熄灭了大半,像只炸毛的猫跳了起来:“没有!怎么可能!小爷我身体好得很。”
阿大憨憨笑了声:“少爷没事就好。”
孟星河重将目光放在了画上,只是鸟眼睛再画不下去了。
这一日临到晌午,一整本约有两块青砖厚的《诗赋》半张都未翻动。
孟星河把画揉碎扔在了地上,打量了番桌面。
大约是李管家的安排,几枝晚春桃花娇妍的插在浅绿瓷瓶中,散发着昂然的春意。
孟星河脑袋一转,于是这几枝桃花便成了投壶的把式,所投的壶自然是本该用来装桃花的浅绿瓷瓶。
孟太宰负手走过来的时候,枝上的桃瓣已经被摧残散落了一地,就连砚台上都缀着一两瓣桃花,登时大怒。
孟星河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左颊上还有昨夜留下的浅浅红印。
孟太宰心头的火顿时灭去了小半,努力平复心情作和善状问他:“书,读得如何了?”
孟星河投了枝桃枝进壶。
孟太宰忍住心头蹭一下升起的怒气,道:“这些小玩意儿玩一玩倒没什么,你若喜欢,下次让下人送些投壶来便是,只是……”
他看了看那本未动的诗赋,“作为太宰府中的嫡子,万不能一无是处,不思进取。”
孟太宰喊了声守在书房门口的壮汉:“严东。”
壮汉进来行礼:“大人。”
“把瓷瓶拿走。”
“是。”壮汉果真抱着瓷瓶撤下了,飞出去的桃枝扎在壮汉臂上,再弹落在了地上。
孟星河懒洋洋坐在椅上,眼都未抬:“怎么,你那几房的小妾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来男娃,所以才要来祸祸我?”
“这太宰府的嫡子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早年间孟太宰的原配,也就是孟星河的母亲——名动京都的高门贵女沈清舒,生下孟星河六年后就香消玉殒在孟府中。
没过几月,孟太宰就开始往屋里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可惜啊,兴许是天意弄人,这么多房的小妾,女儿倒生了两三个,儿子却是一个没有。
近两年来,更是从无所出。
“砰!”
约莫触及了痛处,孟太宰猛的拍了声桌子,发出震天响,满面暴怒,“混账!反了你了!你看看你这泼皮无赖的样子,还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