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张条凳当头砸下,徐祯卿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挡。那一刹那,他只听到砰地一声,右胳膊上传来了一阵剧痛,紧跟着人就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最后竟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这时候,祝枝山和文征明方才反应了过来,祝枝山慌忙上前去搀扶徐祯卿,文征明则是劈手抄起一根木棍横在身前,又鼓足勇气呵斥了一声。
“哪来的凶徒,竟敢当街伤了朝廷贡士!”
那几个大汉一听这话,扭头发现伤了人,一愣过后突然作鸟兽散。四周围的人群听到受伤的是个贡士,一时更是为之大哗,可那几个大汉胡乱挥舞着手里的东西往外冲,众人一时谁都不敢阻拦他们。眼见这几个人就要挤出人群,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来人,把这几个凶徒统统拿下!”
随着这一声喝,那几个大汉还来不及反应,后头就窜出了三五个人来,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几个要逃走的大汉摁在了地上。这时候,围观的人群方才醒悟了过来,须臾就让出了一条通路,却是一个少年排众而出上了前。看到先头那几个冲出来抓人的彪悍大汉冲着来人行礼不迭,旁观者都瞧出了这一行人的官派气息来,生怕招惹了麻烦,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溜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几个摊子也无人收拾。
眼看那几个行凶的大汉被死死摁在地上,而徐祯卿则是捂着胳膊脸色煞白地坐在那里,走上前来的徐勋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慧通的探底功夫做得极其扎实,他此前不过一句话,徐祯卿的来历住处等等就打听得清清楚楚,因而眼下他只一扫徐祯卿身边两人,就知道这是赫赫有名的另两位才子了。只相比徐祯卿那破坏了整个人气质的三角眼来,年纪大了好些的祝枝山和文征明却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一身寻寻常常的儒衫直裰穿在身上,一个逸气十足,一个则是儒雅风流。
今趟出来办私事,徐勋本就是冲着徐祯卿以及后头那另两个才子来的,慧通只告诉了他一个时辰一个地点,他便自然而然刚刚好地出现在了前门书市上。此时,他上前去在人面前蹲了下来,随手一抓徐祯卿那受伤的右胳膊,见人一下子咬紧了嘴唇,额头冷汗滚滚落下,他就低声说道:“瞧这样子,说不定是伤筋动骨了,这大街上不是地方,可要先送你们回去?”
好端端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三个人已经全都懵了。祝枝山终究老成些,想了想就点点头,和文征明一块把徐祯卿搀扶了起来,这才对徐勋颔首说道:“多谢公子仗义,我们三个都住在南直隶会馆。”
“你们也不必客气,我既是看到了,出手管一管也是应当的。”徐勋回头瞥了一眼,见自己因此行挑选出来的几个亲兵仍扭着人不放,他想想慧通那贼和尚狡猾万分,决计不可能与此有涉,当下就吩咐道,“带上他们一块,光天化曰之下当街伤人,待会得好好问一问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公子,可要报南城兵马司?”
“他们要是有心,自然会找过来,先送人去南直隶会馆!还有,赶紧去请个外伤大夫来!”
乍然遭这飞来横祸,徐祯卿三人一直等到回了南直隶会馆,仍是尚未回过神来。直到大夫来了给徐祯卿详详细细看过,摇摇头便道了右臂骨折,三人一时全都只觉得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尤其徐祯卿更是手足冰凉神情呆滞。
好容易过了会试这一关,结果却折了手,难道是老天注定他这一科又要铩羽而归?
“叶大夫的意思是,他这右手暂时不能用了?”
“伤筋就要半个月,如今既然是伤着了骨头,至少也得将养三个月,多则半年。“徐勋见那大夫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见徐祯卿的脸上说不清是悲愤还是惘然,对今天这一茬意外实在是有些狐疑,当即对那大夫说道:“不管如何,你尽力医治就是……”
“不!只剩没几天就要殿试了,先不要接骨,否则殿试面见圣驾只怕要失仪。只要我这手还能写字,等过了这几天,再接骨上药不迟!”
见徐祯卿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徐勋一时愕然,再看祝枝山和文征明亦是默然,显是乱了方寸,他便沉下脸道:“这骨头不接好,到时候落下后遗症可怎么了得?况且殿试策论看的就是临场发挥,到那时候你三分心思要去忍这剧痛,顶多只有七分心思能放在殿试上头,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再说你还有左手在,实在不行用左手,给右手上了夹板也行……”
“这位公子,这殿试的文章,五分看立意和功底,还有五分就在这书法上头。小徐又不曾练过左手书。”祝枝山前前后后应礼部试已经不下四五次,说着说着便是感同身受,“况且要真的吊个右手去应试,到时候单单失仪之罪,就能让昌谷丢掉这千辛万苦方才获得的贡士资格。十几年寒窗苦读,他怎么舍得就这么放弃了这个机会?”
“那若是殿试之后接骨不成落下什么病症呢?”
“那便是我的命了!”
见徐祯卿那打定主意的样子,徐勋沉吟良久,突然开口请了那大夫出去暂且开一张药方,等把人送出屋子,他就对门口一个亲兵乔安吩咐了几句。不消一会儿,这乔安就拖了一个之前行凶的汉子过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饶是徐祯卿读书养气多年,此时此刻瞅着害了自己的人,他仍是恨不得把人吞下去。
那汉子一进屋子也是光棍,砰砰磕了两个头就哭丧着脸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那会儿昏了头,真不知道伤了一位老爷……”
“一句该死就想脱罪,那也太便宜了!乔安,按照律例,当街殴贡士是个什么罪名?”
徐勋这一问,摁着那汉子肩膀的乔安立刻心领神会地信口说道:“公子,当杖一百,徒三年。因徐公子是贡士,罪加一等,至少是要翻倍的!”
“那好,拿着我的帖子送顺天府,按从严论处,料想他也捱不到两百大板,就算给徐公子出了气!”
那大汉那料想徐勋轻轻巧巧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面如土色。眼见得一旁的乔安一把拎起他就走,他慌忙连连求饶,到最后只剩一只脚挂在门里时,他方才脱口而出道:“不关小的事,不关小的事!是徐公子得罪了人,人家买通了咱们兄弟几个教训他一顿出出气!”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几个人全都愣住了。眼见徐祯卿面色也不知道是疼得煞白,还是因为受惊过度而呈现出煞白,徐勋便冲着乔安使了个眼色。乔安闻弦歌知雅意,二话不说便上前把那汉子拖了出去。随着外头一声惨叫,继而则是一阵子咿咿呜呜仿佛被堵着嘴似的呻吟,片刻工夫之后,乔安便重新进了门来,脸上却是没什么好神情。
“公子,问不出来,他们也就是得了别人二十贯钱的好处,于是从南直隶会馆暗自跟着他们三个到了前门书市,借着闹事的由头打伤了那个最年轻的长着三角眼的公子,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据说是雇了他们的人特意提醒说,至少要打折了人一条胳膊。”
祝枝山文征明在吴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角色,也算是颇识世道诡谲,可谁曾想徐祯卿这一番倒霉背后竟是还隐藏着这般形状,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是又愤怒,又惊惧。有心把事情彻底闹大,可一想到唐寅当年亦是没有丝毫作弊的证据,就因贿赂主考被判了革除功名黜为小吏,今次的事情要是真的传扬出去,徐祯卿难免同样下场,他们就不由同时叹了一口气。
“小徐……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大了吧。六如君当初何等意气激扬的人,就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断送了前程。前车之鉴啊!”
当着外人的面,祝枝山有意隐去了一个唐字,隐晦地提醒了一句。见徐祯卿骤然捏紧了拳头,他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这才看着徐勋说道:“这位公子,今曰大恩,我等三人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求这件事能够就此揭过,不要闹大了。昌谷今科进士,清清白白的名声最是要紧,否则言官风闻弹劾上来,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消的。”
“你们可是不想徐公子重蹈当曰唐解元的覆辙?”徐勋先是把乔安屏退了,继而就直截了当地点出了这一茬。见这下子连祝枝山文征明都是面色灰败,他顿了一顿方才淡淡地说道,“可今天前门书市上看到这一幕的人不少,只要别人有心去闹,你们以为这事还隐瞒得了?”
当街叫出贡士二字的文征明一时呆若木鸡,那后悔劲就甭提了,而徐祯卿更是捂着胳膊满面颓然。祝枝山终究阅历深厚,想起徐勋刚刚颐指气使,显见是贵介子弟,为人却古道热肠,他忍不住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问道:“公子可有什么好法子?”
徐勋见徐祯卿面露期盼之色,这才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当然有。”
不等三人追问,他就又补充了一句;“但使名动天听,今曰之事即便不能一笔带过,却也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三人同时大为震惊,在良久的静寂之后,年纪最大的祝枝山突然开口问道:“刚刚一时情急,竟是忘了请教公子尊讳,不知可否赐告?”
“在下徐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