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把钥匙放进锁孔,并没有对这个消息表现出十分的惊讶。
夏洛克把手按在她开门的手上,语气淡淡的:
“这位夫人行事缜密堪称专业,我调查了你们整个楼层住户的三代以内的搬家历程,分析了他们所有人的行为模式才把她找出来……你就这个反应?”
……楼上的这位老妇人一直都在她的嫌疑人名单之内,这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不仅仅是她,学校的老师,走廊上打招呼,的同学,街边卖冰淇淋的大叔,咖啡厅的服务员……当然包括楼梯上遇见的邻居。
她不是怀疑这位夫人。
她怀疑所有人。
因为只要她走出自己的公寓,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就像冰冷的蛇缠住了手脚,恐惧和阴暗处的阴影,如影随行。
……
路德维希转不动钥匙,只好放弃:
“你真棒,你真聪明,你简直是个天才……以及如果你再不让我开门,就准备好和我在门口拥抱到天黑吧。”
“……你的称赞越来越没有缺乏新意和诚意了。”
夏洛克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皱起眉:
“这三个形容词你已经在上周三下午三点,周四早上八点,以及昨天晚上十一点三十八分用过了。”
路德维希差点抓狂:
“……谁逼的?放手,我不想堵在门口!”
为什么她开自己的门也乳齿艰难,这不科学!
夏洛克抿了抿唇:
“在你打开门之前你还可以改变主意,我们可以挑选一家不错的法餐厅吃午饭,或者直接回英国吃午饭……老约翰显然不太适应超级市场,不然不会现在还没有回来。”
路德维希叹了一口气:
“先生,你再不放手我就要认定你在焦虑了……你害怕进别人家?”
“不是我害怕进别人的家,而是他们害怕我。”
夏洛克飞快地说:
“因为一旦你在我面前打开房门,就意味着你已经把你所有的隐私和秘密都暴露在我的目光之下——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容激起你潜意识中的防御措施。”
而心理防御……
她对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存在过多的心理防御——并非只针对她,而是她下意识的习惯。
防御一旦启用就难以打破,他不希望出现更多。
……
夏洛克抿了抿唇:
“所以你现在还有机会反悔,从没有人邀请过我去他们家里做客,你不必做第一个。”
路德维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
“我觉得你搞错了一件事。”
——孤独。
天才果然都是孤独的存在。
她朝夏洛克眨眨眼:
“你以为你是来做客的?别天真了,身为我的男朋友,你是来帮我修灯泡的。”
夏洛克:“……抱歉,修灯泡过于基础,这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
路德维希没理会他,继续说:
“而作为你的同居室友兼女朋友,在你面前我早已经是全透明,不在乎更透明一点。”
——更何况他已经进去过了不是吗?
被重复曝光的隐私,是否还算隐私?
……
“咔嚓”一声,她转开了门锁:
“并且我感激你——对于你并没有当面把我的秘密都抖落出来。”
“感激?”
夏洛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开门的动作:
“我不喜欢这个词……为什么是感激?”
黑色的门被打开,公寓里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极为简单的布置,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桌布,白色的沙发……看得出他的小女朋友根本没有花心思打理这里,因为白色不是她的风格,她没有这么简洁和低调。
看看贝克街都花成什么样了。
郝德森太太回来一定会哭的。
……
路德维希没有换鞋,直接踩了进去:
“你见过那些通俗小报吗?大部分男人看的是《花花公子》而不是《泰晤士报》,他们喜欢浮夸的标题,喜欢为了夺人眼球而歪曲的事实,悄悄关注名人们无所遁形的隐私。”
公寓里干干净净,连电器的电源都没有关,看上去根本不像近半年没有人居住。
路德维希习以为常地去冰箱里拿了三瓶没有过保质期的矿泉水:
“人们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们擅于沉默,而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凡他们知道一点家长里短,就会不自觉地添油加醋,大肆传播……他们管这个叫‘八卦’。”
夏洛克走到客厅书架边,他对这个书架已经很熟悉。
路德维希走到他身边,把水递给他:
“而你是什么都知道,却只说出了其中极小一部分……这是你的天赋和美德,他们不过是在恐惧和嫉妒,先生。”
夏洛克仍盯着书架上一本本厚得和砖块一样的历史学书籍。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认知,老实说,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尽管你试图用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安慰我是毫无必要的。”
他语速飞快:
“我并不在乎金鱼们对我的看法,他们的大脑皮层就像鸽子一样大。”
——他得目光如此专注,好像对书脊的装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傲娇方式,一如既往地毫无新意。
就像一只猫面对着一条鱼,可它偏偏要证明自己是吃蔬菜的……无不无聊?
路德维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生,能不能先把水接过去再来研究《拜占庭的兴衰》?我的手很酸。”
夏洛克:“……”
他接过水,坐在纯白的沙发上:
“在你最后离开法国之后,不久前,你的公寓有人进来过。”
……当然有人进来过,他自己不就是么?
但路德维希只是淡淡地说:
“当然有人进来过,保洁公司每两天来打理一次,否则你以为这里为什么能这么干净?”
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打扫房间,如果不是因为夏洛克不喜欢外人动他的东西,她宁愿饿肚子也会请清洁工的。
当然,大部分时候呢,她会叮嘱乐世微帮她监督着。
夏洛克从矮几上拿起一本手写的册子,翻阅起来:
“保洁公司可不会打开你锁着的书柜后,却什么珍贵物品都没有带走。”
路德维希正在清洗制作冰淇淋的模子,闻言顿了顿。
她走到夏洛克之前在书架前站立的位置,仔仔细细地看着那本《拜占庭的兴衰》。
黑色砖块一样厚的书本立在书架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书本的摆放顺序她也都背下来了,也没什么错。
书架上因好几个月没有人清理过,落了一层几乎不可见的灰。
……灰?
不,这不是灰。
……
夏洛克瞥了她一眼:
“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路德维希站在书架前,默然:
“我的公寓是老式的装修,关着窗户时空气中的粉尘多半来自墙壁,所以偏白,但是这一层书架上的灰偏褐。”
有人在不久前搬动了她的书,不可避免地在灰迹上留下了痕迹,怕她因此怀疑又重新洒了一层。
至于为什么能确定是“不久前”,这很简单,如果是在一个月或更久之前搬的,就不用做出灰尘的假象了,因为新的灰尘会覆盖痕迹。
而从这一点衍生出的另外一个信息就是——入侵者对她很熟悉,至少知道她的考试时间,因为他确信她会在五月份的时候回到法国。
……
夏洛克看着手里的小册子——这是他的小女朋友两年前列出的,关于未来十年的旅行计划安排。
他淡淡地说:
“恭喜你的反射弧可喜地缩短了一英尺,但恕我直言,如果要更专业一些,就应该看出你公寓自身灰尘是细粒径灰,而这一层书架上的灰粒明显偏粗,从颜色判断成分,前者氧化钙含量偏高……”
“先生,我不是学化学的。”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如果你再用化学成分来为难我……我就用行星和天体运动来为难你。”
“我邀请过你和我一起学化学,可你拒绝了。”
夏洛克抿了抿唇:
“这是极大的损失……如果我是你的导师,你就不用担心期末考试的问题,我们的生活都会轻松的多。”
——至少不用再在她考试之前吃三天的外卖。
路德维希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心声:
“不用担心期末考试……然后你就能毫无顾忌地拉着我鞍前马后陪着你破案了对吧?别想了,天还没黑。”
夏洛克:“……”
路德维希站在洗碗池边,和贝克街一样,他只能看到她的侧面。
“潜进我公寓的人是亚图姆他们?”
“不是,是你的跟踪者——在灰迹上留下痕迹是太愚蠢的小错误,亚图姆不会犯。”
“可是她来做什么?我的公寓里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
“她不是来找贵重物品的,而是另有所图。”
夏洛克意有所指:
“而且她跟踪你不意味着她对你一定包藏祸心……我就经历过一个抢劫犯,他把抢劫来的钱都捐献给了孤儿,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只是热衷于抢劫罢了。”
“……”
路德维希盯着手里的盘子——盘子上用烤瓷做出堆雪,一枝红色的梅从堆雪里斜斜地伸出来。
这是乐世微在她生日时送的一整套日本餐具。
“可这还是很奇怪……如果那位老妇人不仅跟踪我,还潜进我的公寓,她不应该离我远远的么?怎么还会主动和我说话?”
——自然是因为看见她身边居然站着他,忍不住了。
夏洛克翻着她的计划本,答非所问:
“你今年十一月打算从阿尔卑斯山去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哦,维希,十一月阿尔卑斯山已经被大雪封住,以你柔弱的身体素质,只能冻死在山里。”
“我不柔弱先生……我本意是顺路去看阿尔卑斯山的雪景。”
“雪景?”
夏洛克不置可否:
“那并不会造成结果上的差异……顶多是在你看完雪景之后再冻死在山里。”
路德维希:“……”
“你确定你真的是在用脑子写旅行计划?看看这一条吧——‘在奥伊米亚康冬泳’——维希,奥伊米亚康在东西伯利亚,离北极圈只有三百五十公里,副极地大陆性气候。”
夏洛克眉头紧紧地锁住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确定你要在最低气温零下七十多度的地方……冬泳?”
他的小女朋友能在那么多旅行中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真是奇迹。
光按这份计划书走,她就可以死很多次了。
路德维希:“……我只是放在脑子里想一想,别介意。”
夏洛克学着她的语气拖长了音调:
“别想了,天还没黑。”
路德维希:“……”
“还有这一条,七月在雷克雅未克冰上滑冰是不可能的,雷克雅未克的纬度虽然高,但受海洋影响,七月份气温在十度,你真的可以游泳了……”
路德维希打断他滔滔不绝地挑刺:
“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
夏洛克反倒对她的疑问感到奇怪:
“我的笔记本里包含了全世界的口音,土壤,还有烟灰……不亲自去这些地方我无法获得准确的数据。”
……不能和人生赢家做朋友,因为每时每刻都在被碾压。
“矮几上有笔,如果你实在抑制不住吐槽的欲望,麻烦写在本子边上,我去旅行时会注意的。”
……加上夏洛克的低音炮,就是碾压double,太残忍了。
“我觉得写下来并没有太大帮助,这不足以拯救你的生命。”
夏洛克随手把小册子放在一边,有些勉强地说:
“我会亲自陪同你经历这些地方。”
“……”
路德维希默默地拿稳手上的盘子。
……夏洛克要陪她旅游?
想象一下夏洛克站在乡村小车站的售票窗前,身边跑着山羊,对高加索山脉连英文都不会说的售票员说:
“请给我一张从北纬64°,西经21°58’到北纬62°,东经18°11’的火车票。”
——抱歉,画面太美她想象不来。
夏洛克飞快地补充道:
“当然,你不用露出太过感激的表情,我只是不想在十年之后的某一天听到你抱怨我没有带你出去旅行过……这个戏码太愚蠢了。”
——谁特么露出感激表情了?
“先生,我们换一个话题,十一月份的事十一月份说。”
路德维希把盘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就等着老约翰把食材买来:
“你刚才说她另有所图……她图什么?”
夏洛克显然对话题的突然转变很不满,但还是说:
“这和你父亲有关……在你父亲去埃及之后,有没有回过英国?”
“没有。”
这是从她父亲那个学古生物学的学生那里得到的信息。
“那他有没有托人带给你什么?”
夏洛克看着她的侧脸:
“什么都可以,书籍,零食,玩偶,生日礼物……只要是他送的,你能不能想起来?”
路德维希教授送给她的礼物?
路德维希皱眉,水哗哗地流着,旋转着进入下水道。
忽然,她睁大眼睛。
她想起路德维希教授送过她什么了。
来自父亲唯一的礼物,同时也惊悚诡异得根本不像一份礼物。
——那个,装着法老头发的挂坠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