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方的船队正划着十字,顶风朝西班牙船队靠近。从桅到帆再到船身,身影由模糊到清晰,让小琉球屿海湾里商船上的人们都压低了呼吸。
十八条船,仅仅只是十八条船,却似乎遮蔽了西北方的视野,将天海隔出了一线。跟四五条船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十八条船聚出的压迫感是那么真切,连蓝廷桢蓝鼎元都呼吸滞重。
不,不止是压迫感,蓝廷桢左手举起望远镜,右手紧紧把住船舷,用力之大,手背上的青筋都尽皆凸起。当这个桅顶高挂着红蓝长条旗的船队进到四五里地,船身已经依稀可见时,包括蓝廷桢、蓝鼎元在内,整条船都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呼声。
是震惊还是畏惧?是赞叹还是艳羡?
望远镜里,排头那四条船身足有二十丈长,一排船舷炮门拉过船身中侧,上甲板还有至少十多门炮。外形洗练而优美,比上甲板多出不少零碎的西班牙战舰更为赏心悦目。蓝廷桢心道,这该就是传说中南蛮用来镇海的巨舰,海鲨舰。
尽管不是欧罗巴那样的巨舰,但以蓝廷桢出身水师的直觉,别说眼前那三条西班牙战舰,就连驻泊在马尼拉的那两条西班牙巨舰,也未必能全面压倒这四条战舰。这如刀的线条,可是一种致命之美。
蓝廷桢完全被心中的一股激流控制住了身体,朝廷!朝廷为何不能造出这样的战舰?为何不能来把控这丰饶的南洋?为什么欧罗巴和英华用巨舰大炮在南洋对决,而朝廷却只能用傻笨羸弱的商船在一边围观……为什么同是华夏,英华却能造出这样的战舰,却能有胆气给西班牙人设局,瞧这架势,显然是要跟西班牙人不死不休。而昔曰的朝廷,居然还会迁海禁疆!?
还好,英华是华夏……不知不觉,蓝廷桢心中的天平,已偏到了英华一侧。
就眼前的形势看,也不必他来偏,十八加二,二十条战船,其中十六条不比那三条西班牙战舰小多少,四条更是要大一号,足有一千四五百料,海湾商船队已是一片欢呼。
巨舰!咱们华夏人的巨舰!上到郑和下西洋,中有郑一官统治南洋,下到郑家踞台湾震慑南洋,这么多年过去了,眼见欧罗巴人渐渐将南洋当作他们的内湖,华夏人却沦为压榨对象,英华崛起,让这形势骤然一变,华夏人在这南洋,可算是要出头了。
“铁鲨”号舵台,一个肤色黝黑,眉目粗犷的青年快意地呼喊道:“我胡汉山——来了!”
当萧胜召集海军要员,宣布“一千万计划”时,胡汉山就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先不说福建到马尼拉海路之争,英华启动勃泥攻略后,跟西班牙的冲突就已不可避免。勃泥在南洋东侧,最便捷的航线是走吕宋一线,这一线却因西班牙人卡在吕宋而不可行。
总结而言,西班牙人占在吕宋,是英华南洋布局最大的障碍,为此英华已将西班牙人当作开刀南洋的第一个祭品。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命定,吕宋西班牙人也对这形势有所觉悟,开始汇聚战舰,意图以力破局。英华和西班牙吕宋当局都有相同觉悟,欧罗巴那边只是认定结局,无力干涉过程。而最终结局如何,就得靠拳头来说话,这一战势在必行。
但这一战到底要打到什么程度,双方就各有考虑了。
四哥儿要怎么摆布南洋,纳入各方利益,胡汉山并不清楚,他也不需要想那么多。甚至都不需要考虑海军整体的布局,他需要做的,就是完成这一桩钓鱼计划,来个闪亮登场。
力大力小,取决于决心,西班牙人竟也存了钓鱼之心,但他们显然没有英华这般决绝,既然要打,就要用上全力。
这就是胡汉山拉上整个南澳分队的原因,分队现在兵强马壮,新老海鲨级四艘,海鳌级二十艘,如果不是防范施世骠可能有的袭扰,留下了四艘海鳌舰,此战阵容还要壮大一分。
这三条西班牙船可不是全军尽出的全部原因,此战仅仅只是个序幕,因此胡汉山摆开阵势后,就等着西班牙人逃跑,此刻西班牙人要逃,己方未必能追上。
西班牙人没有逃,分舰队司令冈萨雷斯上校掷地有声:“西班牙皇家海军的荣耀不容亵渎,任何不战而逃的行为,都将受到上帝的惩罚!”
怀着大无畏的英勇气概,三艘西班牙巡航舰向二十艘英华战舰发动了攻击。
“老爹”号上,林朗嘿嘿直笑,西班牙人活得不耐烦了!?
他正要招呼大副抢位前进,旗令兵却报告说,罗长官有令,他们这个分队监视战场,捕俘西班牙船员。
林朗咬牙怒骂:“罗五桂那个混蛋,就见不得老子再立功么!?”
不止是已升为左骑尉,南澳分队总巡,统管海鳌舰的罗五桂见不得,其他海鳌舰的舰长也见不得他再立功。十八对三,这功劳怎么分?
英华海军的争功风气比陆军强得太多,干掉一艘敌船,至少是一阶衔。就像罗五桂,领着两条小海鲤舰,硬生生打跑了五艘大船,还干沉了一艘,大功一件,连升三阶。此时海军职衔依旧偏低,胡汉山也才是中郎将,左骑尉到中郎将也只有三阶。
刚才林朗干掉了一艘西班牙船,虽是以二打一,已足够他升级了,怎么还要来抢兄弟们的功劳?因此不少海鳌舰都盯住了他,甚至都有卡他航路的打算。
可防着外贼,防不了内贼,海鳌舰的舰长们正跳脚大骂海鲨舰的舰长。仗着艹帆好手都在海鲨舰上,海鲨舰都抢在了前面,逼向那三艘自不量力的西班牙战舰。胡汉山更是不要脸。身为海军副总长,居然亲自带着旗舰“铁鲨”号一马当先……英勇的西班牙海军在两三里外发炮,然后以更为英勇的姿态,转舵而逃。冈萨雷斯上校的话说得没错,不战而逃是耻辱的,但是开了炮再逃,就不是耻辱了。
胡汉山气得鼻子都快歪掉,调戏人呢?
他拔剑劈空,咆哮道:“追!”
四条专为制海而设计的海鲨舰俐落地追了下去,将兼具载兵,船型胖一些,航速慢一些的海鳌舰甩在了后面,引得舰长们更是一片哀嚎。
战斗在小琉球屿南面二十多里外展开,具体过程已看不到了。隆隆炮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消沉下来。泊在海湾里的商船纷纷起碇扬帆,看远处那十多艘海鳌舰懒懒泊着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是英华海军打赢了。
商船的船主们既是欣慰,又是担忧,看起来英华跟西班牙是要在南洋大打了,这条航路已不安全。接着他们又满怀期待,到今年冬时,再扬帆而下,这一条航路,到底会在谁的手里呢?
此时蓝廷桢和蓝鼎元已回过了神,由这个问题想得更深。
蓝廷桢呆了片刻,一拍船舷:“今曰之战,不过是诱饵!南蛮是要引出西班牙舰队,一举歼之!”
蓝鼎元犹自不信:“南蛮这支船队虽盛,但较之西班牙在吕宋的船队,还是有所不如吧?”
蓝廷桢摇头:“这可不是南蛮全部水师,他们护着安南到暹罗一线,怎么也得有几十条大船。”
他想得明白,西班牙人下套钓鱼,想蹭掉英华一层皮,却不想英华也同样下套,却是要一刀见血。得知英华聚起这样一支舰队,西班牙人肯定再坐不住,定是要出来会会,可英华会蠢到将所有实力都摆在了明处?这依旧是一个套。
蓝鼎元悠悠神往:“那不知该是何等壮观的一战,恨不能亲眼目睹……”
这话说到了蓝廷桢心坎上,只是刚才那二对一的惊鸿一战,就已让他血脉沸腾,而远处未能亲见的四对三之战,也让他神往不已。而双方数十,乃至可能上百条大舰的对战,对身为水师总兵的他来说,可是一辈子都难撞上的盛况。
可惜,两个壮汉对战,他们清廷水师,估计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蓝鼎元倒是没在想单纯的围观,他在为澎湖水师是不是该有所动静考虑,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人:“听说施大帅帐下,泉州水师镇总兵林亮的族兄林朗在英华海军中,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他的关系,打探南蛮的谋划,然后传给西班牙人?”
远处海面上,面色灰败,一身湿透的冈萨雷斯上校被带到胡汉山的面前,从舵台上看出去,海面上硝烟弥漫,火苗依旧在碎裂的船板上烧着。
海上只剩下一艘西班牙的巡航舰,桅杆断裂,船体破破烂烂。极远之处,还有一条西班牙巡航舰的帆影正要从海面消失。而四艘海鲨舰也都受损不轻,一艘还断了桅杆,船体一片狼藉。
被敌军舰队司令的年轻给震住,好半天,冈萨雷斯上校才不甘地道:“你们的船和炮都不错,但你们的海战技术却跟小孩一般拙劣。如果我们也是四艘战舰,不一定会败在你们手上。”
胡汉山压住心中的怒气,不得不承认这个西班牙人的话并非荒谬。论及海战,英华的底蕴确实太浅,对上海盗、武装商船还没什么问题,可跟这三艘西班牙皇家海军的正式海战,确实感受出很大不同。
单舰都还看不出来,多舰对战所需要的编队技巧,战场审视,胡汉山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孩子,虽然平曰训练有所涉猎,但实战下却全无概念。刚才四对三之战,只能拆成两队,由此造出不少险情。
幸亏己方舰大炮多,海鲨舰设计优秀,火炮精良,同时舰上官兵也都是好手,以绝对的火力优势,击沉一艘,俘虏一艘,只放跑了一艘。
面对满肚子不服气的西班牙指挥官,胡汉山嘿嘿笑道:“小孩子又怎么样?这不是天天在长么?”
冈萨雷斯抿抿嘴唇,心说我没必要跟你这个小孩子继续斗嘴,马尼拉还有我们的舰队,就你们这二十来条小船,根本无法承受西班牙人的怒火。
胡汉山原本也无心跟这个家伙再磨嘴皮子,区区四艘船的指挥官,还不够资格让他废话。可转眼看到那艘断了桅杆,遍体鳞伤的海鲨舰,怒火顿时升腾而起,少了一条海鲨舰,接下来的行动可就少了一分战力。
“早跑了不好!?非要冲上来开上一炮!自己找死,还伤了我一条海鲨舰,白痴!混蛋!”
蓬蓬一阵闷响,气急攻心的胡汉山揪住冈萨雷斯,拳脚相加,一顿狂揍。
“我是贵族!我是军官!我有权获得符合我身份的……啊!噢!哎哟——”
冈萨雷斯愤怒地抗议着,通译还在尽职地翻译着他的话。
“符合你的身份!?要白绫还是毒酒啊!?”
胡汉山丝毫不为所动,这一顿狂揍,是他被西班牙人称呼为“迪亚博罗”的开端。而小琉球屿海战,更是西班牙人“南洋噩梦”的开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