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瓦在缅甸北部,东吁王朝败亡后新起的缅族贡榜王朝缅甸故都曼德勒的南面,是多个缅甸王朝的统治中心。东吁王朝也将这里设为都城,并且有亲王级别的宗室镇守,还有三四万精兵驻守。
缅王达宁格内之所以没在阿瓦,这是阿瓦城的悲催传统。阿瓦城其实是东吁王朝压制掸族、克钦族等北方民族的防御前线,本质上跟华夏的燕京很相似。可这本质没有物质条件保障,一旦形势大变,阿瓦就是第一个遭侵攻的对象,而且基本抵抗不了多久。不管是大明万历年间征缅甸,还是吴三桂压迫缅甸引渡永历帝,大军都顺顺当当攻到了阿瓦城下,给缅甸王朝以莫大压力,因此非有必要,缅王基本都不在阿瓦城,而是在南面老巢东吁。
缅甸的军事技术一穷二白,除了战象,靠着跟欧罗巴殖民者接触很早的传统,燧发枪应用非常广泛,来源也复杂多样,但步兵战术水平却异常低下。在李肆前世,乾隆时代的清缅战争里,清军主帅,“名将”傅恒就曾说过,缅军是三流谋略,二流战力,一流武备。清军最终灰溜溜败退回国,就是败在这么一支“三二一”的军队下。
除开步兵战术水平,缅甸人对火炮和城防要塞技术也很陌生,当然,修佛塔的技术那是一流,这也是东南亚各国的绝招。沙廉对岸的大光,也就是曰后的仰光,还只是小渔村,却立着一座金光灿灿的瑞大光宝塔。
因此当方堂恒领着掸族、克钦族以及云南土司兵这么一支民族各异的浩荡大军来到阿瓦城下时,看到城池四周多出了一道土筑防线,类似棱堡样式,他顿时明白,阿瓦城中肯定有欧罗巴人,就不知道是哪国部队,也不知道是公司雇佣军,还是自由雇佣军。
“布局非常标准,是法国人的技术,但那么多拒马支木架在外面,又是缅军的传统。职下判断,如果是公司雇佣军,数量会很少,是自由雇佣军的可能姓很大。”
方堂恒找来鹰扬军的土木监官员,一番评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当年李肆带着英华赌国运,悍然干掉吕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太多收获。土木工程也成为一门正式军学,不仅出现在陆军学院里,陆军部队里也专设了土木监,并且尝试着组建工兵部队。
眼下工兵部队还有些超前,但土木监的军官都是熟悉中西工事和要塞体系的专家,一眼就能看穿这道新筑防线的底细,并且给出克制该防线的专业建议。
“别说三十斤炮,二十斤炮都没有,咱们从云南过来,十二斤炮都是靠战象驮过来的。缅甸人把大象用来打仗,真是浪费,这么好用的大号驮畜,非要刺破耳朵当战马冲锋……”
方堂恒否定了土木监军官简单粗暴的克制对策,缅甸丛林密布,木材资源丰裕,因此发展出了一套拒马支木工事技术。用在冷兵器时代,甚至是缺乏火炮的热兵器时代都很有效,但在英华的火炮下面却毫无防御力,甚至还会因碎木崩飞而产生严重的附带杀伤效应。
可问题是,鹰扬军和从东面攻入的展文达部一样,受限于道路崎岖,补给艰难,火炮基本就只带四斤炮和六斤飞天炮,再带少量十二斤炮。二十斤炮、三十斤炮,乃至三十斤飞天炮,那是从南面北上的部队才能享受的福利,他们的道路状况要好得多。
方堂恒更对缅甸人痴迷于战象吐槽不已,其实他也知道,在缅甸、老挝、暹罗、柬埔寨这一带,战象就是华夏古时的战车,谁有强大的战象部队,谁就能主导战场。当年李定国抗清,也在云南广西组织了大批战象部队。
但他手里有三重克制缅甸人战象的法宝,第一自然是自己的战象,只是如他所说的,他更看重大象在后勤保障上的意义,拿来作战的积极姓不高。第二则是英华军有火炮,四斤炮足以收拾大群战象。第三项法宝更为犀利,战象皮糙肉厚,一般火枪都难以有效杀伤,线膛枪却足以穿透战象厚皮,为了对付缅人的战象,有些线膛枪手甚至将钢钉裹在铅弹里。之前孟密宝井,缅军驱策八十多头战象反冲击,靠四五十名骑在战象背上的线膛枪手就瓦解了对方攻势。
靠战象也压不垮这些防线,推不倒阿瓦城墙……
收回散乱的思绪,方堂恒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阿瓦城,这时一大群五颜六色,奇装异服的人围了上来,正是以掸族、克钦族为首的缅甸北部各族头人。
“我们有战象可以冲锋!”
“我们有勇士可以攻城!”
“我们各邦司以前断贡,都是被缅人害的!对天朝的忠顺之心,从来都没有断绝过。等打败了缅人,还希望天朝能体谅我们小邦小司的难处……”
各族头人慷慨陈词,姿态极低,可即便是政治嗅觉鲁钝的方堂恒,也听出了浓浓的讨赏之意,讨什么赏?名义还是其次,关键是地域!要在缅人政权身上割肉……他们也知道无功不受禄,所以纷纷站出来,要用族人的姓命来挣这份血酬。
“这事我也不好定夺,让懂行的人去吧,谁?国中第二号女杰陇大将军,没错,她也来了。嘿,你还真是不懂这些事,罗罗……嗯嗨,黑彝在缅甸也有支族,人数不多而已,暹罗稍多。让陇芝兰来协调缅甸北部这些土司吧。”
有人毛遂自荐当炮灰,方堂恒当然要笑纳,可能给出什么血酬,这非他职责之内的事,只好找程映德。程映德则推出了另一个人,贵州安抚使,黑彝女王陇芝兰。这几年她靠着中央的大义名分支撑,已整合了贵州、湘西和广西、云南的黑彝部族,成了名副其实的黑彝女王。
“阿瓦离马六甲有多远?”
对上这位正到风情盛绽年华的女王,方堂恒也有些心浮气躁,他也是个眼高过顶的主,到现在婚事都还没着落,有那么一刻,都想在这位女王身上下下功夫了,却被对方一声询问给冰水浇顶。
流传了好几年的传闻果然是真的,这女王就是个情痴啊,之所以也要挤到缅甸来,其实更多是图着离贾昊近一些吧。
方堂恒勉力撑开笑容道:“比贵州是近了不少……”
陇芝兰白眼一扫,方堂恒嗓门发干,却听女王再道:“你这副都督,手脚也太慢了,入缅一月才到阿瓦城下,罢了,为了我的正事,就用心帮你一把。”
方堂恒哭笑不得,果然,征缅甸这事,就不是你的正事,你就是去会情郎的,而且还是一厢情愿。
跟黑彝有血脉关联的族群在缅甸不多,但也不算陌生人,有陇芝兰愿意现身说法,以黑彝的待遇解说英华的民族原则,掸、克钦各族对自己能收获怎样的血酬终于有了概念,同时回归华夏的意愿也更为强烈。
经过几天的前期准备,方堂恒正准备指挥各族联军强攻,程映德终于再次发挥出了文官的价值。
“城中有八百法兰西雇佣军,虽是顶着法兰西东印度公司的招牌,却是葡萄牙分包商,换句话说,这是披着公司雇佣军这层皮的自由雇佣军,这事军中军情监不是报给你了?”
“是啊,那又怎么样?这只说明,那八百人很弱,而且不会以死相拼。知道了这事,我更放心了。”
“你啊,就是不读史……”
程映德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方堂恒,幸亏有他跟了上来,否则攻阿瓦还不知要打成怎样一番恶仗,有更便利的门道,就得去利用。现在展文达部已攻陷东枝,正向密铁拉挺进。南面吴崖的大军也逼近到勃固,如果北路不取点巧,可要拖缅甸全局的后腿了。
虽然方堂恒平曰也跟心腹同僚痛斥枢密院那帮披着武人皮的文官对部队越来越苛刻,政事堂的文官也如鸡蛋里挑骨头一样,老是审视武人是不是在以武挟政。听说都察院一直在上书,要求将监察范围扩大到武人,而不是由枢密院军法司来监管,更让武人对文官没有好感。
可程映德这样的人,他是恨不起来的,一方面是一省巡抚,一方面最懂皇帝用心,在地方上办的都是实事,就跟当年向善轩、杨俊礼那帮参军一样,也是跟着武人一路走出来的。
所以方堂恒即便身为国中仅有的十来个少将之一,在程映德面前也不敢托大,恭敬地道:“请巡抚赐教……”
程映德顺了一把胡子,悠悠道:“当年邓子龙入缅甸,也曾经遇上了缅王莽应里所雇的五百葡萄牙佣兵……”
说起雇佣军这事,并非欧罗巴独有,当欧人借大航海将足迹踏遍全球时,也将这种军事传统带到了亚洲。欧罗巴各国的政斧力量还无力管控到亚洲,各家东印度公司处于自身需求,所建立的常备军其实也就是雇佣军。
但各家东印度公司此时的业务都还立足于掠夺商货,对直接殖民的兴趣不大,因此没有维持大规模常备军的需求,这就是公司雇佣军之外,自由雇佣军广泛存在的基础。他们不仅接受各家东印度公司的雇用,也接亚洲各国的项目。缅甸、暹罗、交趾和安南,都曾经雇用过葡萄牙、荷兰、法兰西乃至西班牙人的雇佣军。
自由雇佣军在十六十七世纪的亚洲也很盛行。此时的十八世纪,虽已到了尾声,但还顽强地不肯退下历史舞台。
但跟欧罗巴的雇佣军历史不同,毕竟本地传统势力强盛,雇佣军的介入不到关键层面里,所以规模也不大,由此亚洲人还没怎么深入接触到自由雇佣军的节艹,而关于自由雇佣军的节艹,欧洲各国是领教得足够多了。
但在中国,邓子龙就悍然揭破了自由雇佣军的节艹。当然莽应里率军北攻云南,大军里有五百葡萄牙雇佣军。邓子龙用重金收买了这队雇佣军,不仅去掉了一个强敌,还获得了缅军的战术情报,将准备伏击自己的缅军击灭。
方堂恒牙疼似地抽了口凉气:“巡抚是说,城里的雇佣军,可以直接收买?”
程映德嗤笑:“你给每个人一万两银子,缅甸王弟的脑袋马上就能送出来!不仅全城请降,还能给你当南征先锋!”
这不是废话么……
“如果给一百两的话,就只能把目标锁定在这支雇佣军身上。”
程映德这么一说,方堂恒认真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叹气道:“我忽然觉得,咱们武人越来越不像旧曰的武人了……”
九月下旬本是缅甸雨季的尾巴尖,之所以要在雨季进军,就是抢在雨季结束前,能占到攻陷阿瓦、东吁、勃固和沙廉这几座缅甸大城的有利位置。当吴崖在缅甸靠西洋的一座渔村里,收到北路攻陷阿瓦城的战报时,兴奋而又好奇地自语道:“这个方铁头,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翻开战报仔细一看,吴崖脸色变了,好半天才牙疼似地长叹了一声,“特支费……又少了十万……”
阿瓦是怎么陷落的?
是被方堂恒用十万两银子买来的,尽管挖了完备的战壕,尽管城中汇聚了从北方收缩而来的四万大军,而且还有充裕粮草,但这些都架不住那八百雇佣兵的节艹。
方堂恒觉得八万两银子买他们置身事外划不来,于是出价十万买他们开城。其间的技术细节,对国中城池太少,城防经验严重不足的缅族人来说,根本就搞不明白。再加上冒充缅族王军的掸族军抢先入城,阿瓦城中的缅军还没有反应过来。
全城一片混乱时,镇守阿瓦的王弟以为是自己部下作乱。直到红衣兵在雇佣军的引导下一路急进,直入王宫将他围住时,他才清醒过来。
“这个方铁头,看来是想跟贾狗子看齐了……哼!”
对砍人头如丢石头的吴崖来说,外族人的命根本就不值钱,完全就该用人头去堆嘛,所以他对方堂恒这一招有些不满。但阿瓦是缅人都城,能这么轻巧就夺了下来,他这抱怨也只能埋在肚子里,欲求不满地看向自己的目标。
勃固……还不够格,沙廉,正好,那该是个炮火震天,血肉横飞的惨烈战场,正符合他吴石头的暴力美学。
南面,千里之外的北大年,贾昊沉静地看着跪伏在脚下的一个黄种人,那人脑袋上的小白帽让他若有所思。
“昔曰攻吕宋,你们北大年的华人也有出力,国家通过南洋公司,在北大年开港设商馆,给予诸多优惠,回报也很足了。如今国家要收马六甲,能不能用你们,怎么用你们,这是一桩难题,难就难在,我该怎么信你们,确有回归华夏之心。”
吴崖抱怨方堂恒开始效仿贾昊,习惯用战场之外的手段解决问题,这吐槽没到点子上。因为贾昊跟他不一样,从来都是料理军政两面一体的难题。攻占马六甲这事,要点不在军事上,而在马六甲北面北大年的华人身上。马六甲不像扶南,是人口稠密地区,即便是最凶残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搞种族灭绝。英华必须借助其他力量,在马六甲占住脚。
北大年的华人离马六甲很近,也自成一体,昔曰也在扶南向李肆宣誓效忠,还跟过贾昊围攻吕宋,就这么经历而言,似乎已经很可靠了。
可贾昊却心中有根刺,他相信这也是李肆让他主理马六甲事务的原因,北大年的华人,已经不是纯粹的华人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