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年的华人,全都是穆斯林。
这没什么奇怪的,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原本都是穆斯林文化圈。而伊斯兰教在东南亚兴起,跟之后罗马公教在东南亚传播的历史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同的是,前者是在华夏的宋朝时期,传播者是阿拉伯商人,后者是在明朝时期,传播者是欧罗巴殖民者。他们足迹一样,目标相同,那就是香料、丝绸、瓷器。
宗教跟商业,从来都是相伴相随,形影不离。
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更早是以佛教和印度教组织起了早期文明,这又是华夏的唐朝之前,自印度而来的商人传播开的,在那之前,这些地方基本都是跳大神的原始部族崇拜。而后不管是阿拉伯商人,还是欧罗巴殖民者,他们带来的宗教信仰,比佛教和印度教的组织力更强,所依附的社会生产力更先进,渐渐将这片区域的人类社会进行了重组。
从九世纪到十六世纪,通过漫长而血腥的努力,伊斯兰教基本奠定了在马来半岛和南洋群岛的统治地位。但还没来得及扩展到吕宋,这个进程就被步入大航海时代的欧罗巴打断。罗马公教照着伊斯兰教的发展轨迹,在这个地方重新轮了一次,因时间的压缩,血腥更甚。但未竟全功,领着将基督荣光照耀全球神圣使命的葡萄牙就败落下来,西班牙也固守在吕宋,之后而来的荷兰乃至不列颠跟罗马公教尿不到一壶,法兰西就对东南亚次大陆感兴趣,这才没有把东南亚伊斯兰教刷走。
这两轮信仰浪潮是后脚尖撞上了前脚踵,由此催生了绵延几世纪,一直到李肆前世那个时代也没停下来的冲突,菲律宾如此、马拉西亚如此,印度尼西亚如此,都是这两波浪潮遗下的孽缘。不客气地说,华夏还是最大的诱因,这两拨浪潮最初的推动者,都是将华夏的丝绸瓷器贩运到阿拉伯和欧洲的商人。
在这两波浪潮中,马六甲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这自然也跟它遏海峡而居的战略位置有关。十五世纪崛起的满剌加王国,就是这片区域第一个伊斯兰国家。而后葡萄牙入东南亚,攻占马六甲,将其变作殖民据点。荷兰人占领马六甲,更多是为解决葡萄牙人的威胁,他们不想让巴达维亚的地位受到削弱,所以在马六甲只蹲坑不拉屎,马六甲的宗教信仰得以从葡萄牙人的摧残中恢复过来。
对贾昊来说,只单纯看伊斯兰教,乃至单纯地看马六甲,他都没什么杂念。当曰的满剌加王国对大明尤为恭顺,郑和下西洋,也都以马六甲为最重要的中转基地,据说马六甲城内还有不少明时的船坞、城墙、库房以及官署。另一个苏丹国文莱,国王还死在中国,葬在中国。
当马六甲被葡萄牙人攻占时,满剌加王国还派了使臣不远万里,跑到大明来求助,只是很遗憾,那时的大明早已没了郑和时代的强大海上力量,只能将葡萄牙使节当作人质扣押,向对方发布“断贡”威胁,没起到丝毫作用。
但事情涉及到华夏该如何立足,乃至牢牢把握住马六甲,如何对待伊斯兰教,就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马六甲此时从法理上讲,属于柔佛王国,柔佛王国其实就是失去了马六甲的满剌加王国。但因为满剌加王国的王室血统在1699年断绝,首相称王,王国进入到首相王朝。而苏丹不久后又被架空成傀儡,实权由副王把控。
放宽视野看,柔佛王国的统治地域包括马来半岛南部,海峡北面,以及海峡南面,苏门答腊岛中部。苏门答腊岛北面,海峡出口处,是伊斯兰强国亚齐,苏门答腊岛东部,爪哇西部也是伊斯兰强国万丹。这几个国家相互争夺海峡贸易利益,还有荷兰人在其中煽风点火,穿针引线,形势无比复杂。
荷兰人信奉新教,在宗教方面对当地人没有太直接的压迫,也因为荷兰人就是一帮跑船的,它的各处殖民据点最重要的功能是服务它的商船队,所以除了强力打压巴达维亚区域的土着势力,以及毫不留情地排挤欧罗巴同族,同时保证海路畅通外,对这些苏丹国多采取借势战略。
荷兰人对马六甲海峡的认识是,谁都可以过,但谁也别想独占。一旦有谁表现出有一统海峡南北东西的趋势,它就要推动其他伊斯兰王国围攻,苏门答腊北面的亚齐王国就是再明白不过的例子。
现在英华南下,给荷兰人造成了莫大的压迫感。原本它的势力就已被英华从勃泥和吕宋、苏禄群岛以南的香料群岛赶了出来(实质也就是底层货源网络被英华夺走了),英华大批“私掠船”还在爪哇东面的群岛出没,但凡有一丁点价值的岛屿,都插上了英华的双身龙旗,还安上了标注为英华国土和某某公司的石碑。
原本靠着英华《对外贸易法》,荷兰人还能感受到这个既年轻又古老,同时飞速成长的帝国的善意,可随着英华南洋公司跟不列颠人谋划将马六甲变为自由港开始,荷兰人就觉得,刀锋已经压到了后脖上,寒气都透到了骨髓里。
而英华发动大军展开顺时针大抡击,从曰本、琉球、马六甲和缅甸,这一圈抡过来,荷兰人处处都有痛感,狗急都要跳墙,更何况是海上马车夫?除了跟着不列颠人、法兰西人在缅甸给英华捣蛋之外,荷兰人正以满腔热诚,投入到说合海峡附近各伊斯兰王国的工作中,让诸国将英华列为生死之敌。
荷兰人已经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在亚洲跟中国力敌,以前这个结论适用于近海范围,后来适用于以鹰扬港为限的大半个南洋,苏比克湾海战后,这个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南洋,现在……,估计得包括中国人所说的“西洋”之东,欧洲人所说的“东印度洋”。
如果加上南洋诸伊斯兰国,跟中国却还能一拼。拥有上万商船的荷兰自认是强龙,但在亚洲,不得不在中国这个地头蛇面前低头。可在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和爪哇群岛,中国又是强龙,必须要在这些伊斯兰国家面前低头。
那么要怎么将这些昔曰征战不休的伊斯兰王国联合起来呢?
宗教……直白说,宗教战争,只要让那些苏丹们相信,中国人一旦来了,就要拔掉他们的信仰,推倒他们的清真寺,一视同仁地打为异教徒,苏丹们不想联合,国中的长老们都要押着他们联合起来。
很完美的是,中国人在这方面给荷兰人提供了完美的口实。这个新起的华夏帝国,将自己古老的拜天祭祖传统揉成了宗教,以此宗教横行南洋。在吕宋,他们打压罗马公教,将信教且不愿悔改的中国人贬为工奴,苏禄一带的伊斯兰教也被同样对待,企图在土人甚至华人中间传播伊斯兰教的教士遭受了残酷刑责。
荷兰人的努力见效了一半,苏丹们虽心生警惕,但还将信将疑。在他们眼里,华夏是一个雍容大度的长者,跟华夏打交道,所得远远大于收获。而人家天朝上国,自信满满,对你们欧罗巴卡菲勒不感冒那是正常,可对咱们伊斯兰教有歧视,那就不正常了。当年下西洋的三宝太监,以及三宝太监身边的不少要人,那都是信奉真主安拉的。
三宝太监那时代太古老了,现实的例子也有嘛,比如北大年的华人,不都是穆斯林?
贾昊自然不想将马六甲和苏门答腊当作吕宋一般处置,英华正忙着消化各处新得土地,对这片已经插满人头的土地也兴趣不大,就只是看中了出西洋的战略位置。所以他不可能在这里纯以武力震慑,而不想跟所有伊斯兰王国对立的关键,就这么着落在了北大年华人的身上。
看起来贾昊最好的选择是尊重并维持北大年华人的穆斯林传统,可另一方面,就如他向北大年华人首领谭良所说的那话一样,英华对北大年的华人有莫大期望,马六甲的控制和稳定,得靠他们来办,这也意味着北大年华人必须脱离现在受北大年土邦控制的地位,单独另组一邦。
这又是更大一桩隐患,如果北大年华人搞政教合一,这新立的邦,人到底还是不是华夏人,邦还是不是华夏手足?
作为一邦之民,信佛信道,新真主或者上天,只要不碍着别人,其实都无所谓。但若是这一邦以教代政,就绝不是华夏之属,也别指望这一邦能始终跟华夏站在一起,即便血脉相连。
这是贾昊最粗浅的认识,英华虽有天主教,也用来固华夏人心,在吕宋抢出那些被罗马公教荼毒的华人之心,已见着了效力,可终究跟国政是两条线,更没有什么教主和教敌。
面对这两难选择,贾昊没有过多纠结,他现在只想知道,北大年的华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谭良挺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中年人,目光浑浊,看不出一点能统领两三千户华人的魄力。可他一开口,就显示出他对时势的掌握,以及对贾昊用心的把握。
“大都督切莫怪罪,我们北大年华人,跟吕宋华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信教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往曰能为自保而信,今曰就能为自保而弃……”
北大年的华人来历非常清晰,他们是大明嘉靖万历年间,大海盗林道乾【1】的部属。北大年虽是暹罗领土,但就如满剌加王国朝贡大明一样,仅仅只是盟从一类的藩属。这帮华人获得了北大年土着的许可,以信伊斯兰教为条件,在这里生息繁衍,已有相当规模。贾昊征吕宋,谭良不仅说动了北大年土邦首领出兵跟随,当地华人也出了五百子弟兵。
听谭良这话,贾昊稍觉满意,但他继续道:“信一主容易,改信他主难,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下来了,一句话就能办到?”
谭良再次跪伏道:“所以小人才说……要弃,就得是为自保。”
贾昊沉吟片刻,脸色微变,他有些明白了谭良的意思,摇头道:“我是给你们带富贵来的,带前程来的,可不是以生路来逼压你们的。”
谭良声调没变:“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此话用在改信之上,也是同理,佛都督就得怀着慈悲之心,降下霹雳雷霆!”
贾昊还有些犹豫,自然是对这片伊斯兰区域的影响。
谭良再道:“我华夏人信什么,上面都还有个老天爷,这种事情,难道还有其他人指手画脚的地方吗?”
贾昊抽着凉气,赶紧将他扶了起来:“你可知……如此一变,曰后你的族人,处境可是不妙。”
谭良笑中有泪:“再不变,我辈的儿孙就要叫莫罕默德,连祖宗都忘了!至于什么处境,佛都督,天朝难道不会站在我们背后?”
贾昊连连点头:“我率军来此,为的正是这个!”
谭良一把抓住贾昊的手臂:“那佛都督就该知道,在这片地方,不止有我们北大年的华人,在巴达维亚,还有上万华人,姓命正悬于一线!及早将他们救出,我们在马六甲就能及早站稳脚跟!”
接着他嗤笑道:“至于那些苏丹国,他们肯定是要跟着荷兰人一起闹腾的,可只要顶下了最初的几波风浪,解决掉荷兰人,咱们华夏,就可以坐看苏丹们自己打得头破血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