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带领我们三人从独乐寺出来,就径直钻进了寺庙南面的胡同里面。
我们穿行的胡同比较狭窄,估摸也就可以两人并行,有第三个人就会非常逼仄。胡同两边都是平房小院,每个小院都是青砖红瓦和木质的院门,看上去像是老门老户。
小琪在前面带领我们,一边走着还不忘给我们介绍:“这里就是蓟州的老城区。为了保护蓟州历史文化名城的样貌,这里就被特意保存下来,只做修缮,以改善居住环境,但是不做开发,更不允许建设高楼。”
我看着这些老门老院,和我刚刚到省城求学的时候所看到的小巷院落很像。但是,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无奈,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历史的印痕和岁月的烟火气。我万万没有想到,还能在蓟州这个小城寻到这般遗落的气韵。转念想想也是,越是小城,越是远离世间的喧嚣,越会原汁原味地保存下古老的印记。例如,我们刚刚去过的独乐寺观音阁,也只有在蓟州这样的小城,她才会被安然保存下来。因为在小城里,她才不会被打扰,一千多年来,躲过了朝代更迭的动荡,躲过了纷飞战火的侵袭。何其有幸,被世间遗忘!何其有幸,被时间遗忘!
我们沿着胡同走出几百米,在小径旁有一座白塔。这座白塔通体白色,因为它藏在一个院落中,所以一时看不出是刷了白色颜料,还是本就用的白色石头修建而成。这座塔引起我注意的理由,除了它在一众平房院落中鹤立鸡群之外,还有它特殊的形制。虽然没有走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塔的下半部分是中原地区传统的亭阁式,而上半部分则是藏传佛教的覆钵式。在一座塔中将亭阁式塔和覆钵式塔的鲜明要素融合在一起,而且和谐统一,也确属少见。
小琪回头看到我正好端详着白塔,就介绍说:“这座白塔叫渔阳郡白塔,也叫独乐寺塔,通常认为是辽代独乐寺的一部分,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我看着白塔,喃喃地说:“哦,确实是一座很有特色的白塔!”
小琪说:“华老师,您要是感兴趣,我们现在就去参观下,我给您们讲解下!”
我听小琪这样建议,我回过神来,说:“不了,先去拜访杜师傅。”
杜师傅家是独门独院,大白天他并没有关院门,所以我们一行人鱼贯而入。进来庭院,我们才发现杜师傅的家距离白塔并不远,甚至在他庭院里就可以看到白塔。
小琪站在庭院里,正要开口喊师傅,被我拦住。
我小声对小琪说:“这个时间,杜师傅会不会午休啊?咱们等一会,别打扰他老人家!”
小琪说:“放心吧,我知道师傅没有午休的习惯﹍﹍﹍﹍”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北屋里就传出了声音:“是小琪来了,还带了客人?”
小琪大声回复着:“是啊,师傅!”
然后小琪冲我说:“我说是吧。”
我还是谨慎地问小琪:“杜师傅有什么忌讳吗?我们交谈需要注意啥?”
此时,北屋的门帘被从里面挑开,一人走出来。来人是位花甲年纪的老者,头发灰中间白,但是梳得整整齐齐;衣着朴素,但是洗的干干净净;身材匀称;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近视眼镜。
来人冲我们说:“我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能有啥忌讳,哈哈!小琪,这是哪里来的贵客啊?”
小琪冲来人说:“师傅,这是大学的华老师,还有他的朋友,今天来看您,向您请教独乐寺的事情。”
杜师傅嗔怪地冲小琪说:“小孩子不会说话,人家大学老师能有啥向我请教的!”
我连忙上前一步,冲杜师傅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站直身子说:“杜师傅,千万别这样说。正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虽然侥幸有机会在大学教书,但是很多事情还是需要向您请教,尤其是关于独乐寺,在您面前,我就是一名小学生。”
杜师傅被我这日本式鞠躬,和诚恳的言辞打动,用手拿下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端详着我,几秒钟之后,开口说:“嗯,好!请吧!请进屋!”
进的屋来,我们看到杜师傅的屋里,一水的老式实木家具。繁复的雕花、斑驳的漆色、露出的木纹,无不显露出家具的沧桑感。这一屋的老家具就似它的主人一样,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暗藏着深厚的底蕴。
成涛显然对这一屋的老家具很感兴趣,东瞅瞅、西看看,还伸手抚摸着家具的表面,啧啧地说:“杜师傅,您这家具有几十年年头了吧?”
小琪插嘴说:“你不懂就别瞎说,这家具少说上百年。”小琪对成涛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成涛惊讶地说:“乖乖,上百年!真的吗?”
杜师傅得意地说:“我这老房子和老家具,都是我曾祖年轻的时候置办的。传到我这里,真的有一百多年了!”
我环顾下老屋,然后恭敬地对杜师傅说:“看来,杜家在这蓟州城中也是书香世家啊!”
杜师傅对我的话颇为意外,问道:“华老师,何以见得?”
我微微一笑,说:“清代家具,世俗气息浓厚,雕花一般都是花开富贵、年年有余、三星高照等。而看杜师傅的家具则不尽然,老屋的四把太师椅雕花分别是梅兰竹菊四君子;配的四个小案的雕花是渔樵耕读;八仙桌的雕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而东西两墙的四个立柜就更不得了,雕花分别是颜、曾、思、孟,孔门四配的故事。所以可以看出来,杜家必不是寻常人家,想必是书香门第,或者官宦之家。”
杜师傅眼睛闪着光芒,再次打量着我,问:“华老师果然眼光不俗,敢问华老师今年贵庚几何!”
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回复:“今年刚刚而立之年。”
杜师傅点点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是年轻有为!”
我回复:“杜师傅,太夸奖我了。但是,这老屋,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杜师傅随着我的视线,也环顾了下老屋,说:“华老师,可有问题?”
我惴惴着说:“如果我说的不对,请杜师傅不要怪罪!”
杜师傅冲我挥挥手,意思是请我但说无妨。
我说:“既然颜回、曾参、子思、孟轲都在,老屋中为何独不见孔圣人?”
杜师傅闻言,哈哈大笑:“华老师果然心思细密,连我这老屋的细微改变都看出来了!”
我却继续谦虚地说:“请杜师傅指教!”
杜师傅说:“华老师说的没错,我们家确实是世代耕读,明清时祖上也有人出仕。在清末的时候,我曾祖建起这个院落,做为私塾学堂。而我们现在所在的老屋正是私塾的堂屋,一应家具都是当时所置办,这中堂上本来供奉的正是孔圣人。后来私塾传到我祖父手里。再后来,蓟州城里有了新式师范学校,祖父又被聘请到师范学校教书,这个师范学校的校址就在独乐寺,所以家里的私塾也就停办了。我父亲就是在师范学校毕业的,父亲觉得既然私塾已经停办,在中堂再供奉孔圣人就不合时宜,其实主要还是怕亵渎了圣人,所以就将圣人像取下,小心收好。中堂的空白处就挂了山水画。十几年前,我请人画了观音阁,挂在了这里。”
这时我才留意挂在中堂的山水画。刚进老屋时,我也看了一眼这幅画,是山水掩映中的楼阁。画中青山叠翠、溪水潺潺、小桥飞虹、瀑布直流,在这所有自然景致的衬托下,是一座两层的唐式阁楼。但因现实中独乐寺观音阁前后,既无青山溪水、也无虹桥流瀑,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往观音阁上面想。现在,经杜师傅一提醒,我再仔细观察,这阁楼确是观音阁无疑。
我站起身来,端详着画中的观音阁。
杜师傅见我这般,说:“如果华老师喜欢这幅画,我就送给你了。”
我连忙解释:“杜师傅误会了,今天来是想请教有关观音阁的事情。”
杜师傅说:“华老师,我和你投缘,就叫你小老弟。你有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我说:“根据资料记载,这独乐寺的观音阁始建于唐,重修于辽,也就是所谓的辽构。但是我怎么觉得,这辽构的观音阁,怎么越看越像唐构呢?”
杜师傅听我说完,沉思半晌,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我几十年了,直到几年前,我得到一份资料,终于找到了答案。要我说,这观音阁是唐骨辽肉清拐棍,骨子里就是妥妥的唐构。”
我打了一个机灵,连忙问:“杜师傅,你这样说,有证据吗?”